为教师多撑开一厘米的自由
作者: 谷珵当教师站在幼儿园中央,教育会呈现怎样一番景象?2022年冬天,胡华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将花草园的探索,按照教师的工作场域与实践逻辑,编写成一本接地气的好书。于是,胡华组织教师逐一展开对谈,酝酿出的著述《幼儿教师的教育智慧——来自实践现场的倾听与对话》,立体化地回应了对上述教师角色的拷问。
作为中华女子学院的附属幼儿园,花草园已经成为幼教界的旗帜。园长胡华和教师们的教育笔记指向了一个核心问题——在教育现场,即兴的教育智慧是如何产生的,又是如何通向个人的教育哲学观。而驱动创作的,被胡华归因于之前一本著作的启发。在她看来,那本按照学术范式写作的书被不少园所列为必读书,和封面上赤红色的副标题“通向幸福的教育之道”密不可分——如今,教师们急需找到一条通往幸福的教育之路。于是这次创作,她以更直观的方式来回应强烈的呼唤。胡华始终对宏大叙事保持警惕,将关注投入到具体的人身上,帮助教师在众声喧哗中找到自己,也为幼儿园的关系生态谱写了另一种想象。
做生活的“享用者”,而非目标的“俘虏”
与胡华的重逢,从再次造访花草园的班级开始。相较于三年前,每一间小房子的气质似乎没有变化,不带丝毫压迫感,桌椅用具半新不旧,但都是干干净净。大班孩子即将开启一段新的旅程,胡华翻了翻家长们留在班级信箱里的信件,笑着询问一个小姑娘的心情。几个男孩在玩战斗游戏,抱成一团;也有人在独自看书;窗外传来孩子们游戏的动静。
“这是孩子们的自然状态,教师都非常宽容,不认为有所谓的‘无效社交’。孩子们在生活中完成学习,状态是专注的,为什么要剖析某个行为的目标,再苛责师幼是否达成呢?”胡华的淡然是深厚的笃定,“行业的很多弊病,对我们都不存在困扰”。
专注于当下,使得教师和孩子都有自己的时序,“松弛感”在这里被高度具象化。胡华喜欢教师们把班级布置出家一样的氛围,也清楚孩子们的个性,浏览画作时能判断出它的归属者,用乳名介绍“小作者”的情况。新书的第一章,正是以“生活”作为书写的开始,算是对优绩主义的社会情状拨乱反正,“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是安身立命之所、修身养性之处”,以此关照幼儿教师的教育生活,胡华倡导要“做生活的‘享用者’”——轻松地来去实践现场,教育和生活彼此不割裂,教师不消耗能量,才能把更多的心思花在与孩子交流上。
成为生活的“享用者”,首先要摆脱机械性目标的“支配”。许多来参观的教师,都会迫不及待地问询课程目标如何把握、怎样评价活动效果。胡华理解发问里的焦灼——教师们太渴求有一套标准答案,来解决时刻困扰实践的难题了,然而过度强调技术理性,作为个体的价值便容易被消解,进而导致教师“心”的不在场。因此,刻板的目标从来不是花草园话语体系建构的基点,用身心体悟陪伴成长的过程,所有目标最终都会包含在师幼相处的每时每刻里。否则儿童会沦为佐证“专业”的筹码,“目标”也会演变为成人的操控。
“每个孩子的灵魂都是不同的,他们的内心澄澈,只要给予充足的表达机会,就能通天达地。”胡华认为,只有回归复杂多变的生活本身,教师才能和灵性丰沛的孩子邂逅。小班教师李洋与孩子探讨“夏天的味道”,一个孩子说:“夏天的味道是汗。”李洋恍惚了片刻,意识到孩子的意思可能是天气热人会出汗,就按照自己的理解追问。结果孩子抱了抱旁边的小朋友,把答案指向好友的陪伴。原来味道里能有丰富情感的缠绕。李洋又问怎样收集味道,脑海里勾勒着怎样自然引出“气味博物馆”的方案,而孩子们的回答天马行空,“揉一揉、砸一砸”“用瓶子装起来”“做一个气味银行”。气味银行,这不是比“气味博物馆”更生动?全班孩子都因为这个提议雀跃不已,各自制作起收集计划。“在花草园,我们总是能够不停地尝试,”回顾活动,李洋如是说,“对我们而言,目标是抓手,但课程中孩子带来的鲜活冲击远超目标,再用目标束缚孩子,那么就会变成缘木求鱼。”
胡华将花草园内随时涌现的、充满哲思的师幼对谈,归结为“不带评判的倾听”:“对和错都没关系,只要认真听,深邃的讨论就会发生,而非把倾听变成无处不在的任务,让教师急于判断,打断儿童。”当抛却预设的条条框框,生命松弛下来,教师就会有精力反思——区别于一般意义上指向分析教育现象的“反思”,胡华践行的是教育哲学维度的“自省”。教师要经常问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样思考、困扰自己的是什么、决策背后的动因究竟为何。持续完成一系列的深度内省,教师迎来生命质量的巨变,教育质量就会焕然一新。
让思想在文化的穹顶下飞起来
2022年1月,胡华关于幼儿教师教育哲学观的专著出版,作为课题研究的成果,具有填白性价值。此前,没有系统的学术论著关注到这一话题,而走过生活化课程的多年改革,胡华确信有必要将思想脉络梳理出来,以回应业内对“为什么花草园能”的好奇。“传统的磨课能‘管住’教师,可无法适应他们内在发展的需求,生活化课程是开放的,但它的教育机会转瞬即逝,捕捉不住就会溜走。我们要求教师把生命投放在生活里,教师靠什么相信?又用什么样的姿态和儿童生活?”个人智慧在书卷上已经被谈得不胜其烦,而很多幼儿教师依然一头雾水。胡华带着追问,从花草园人的教育现场把控中发现了奥妙——教育哲学观,正是她为此描画的基点。
“哲学的本质,是追求真善美”,胡华将思考延伸到幼儿教育领域,提出教育哲学观可以引导教师形成对社会、对世界、对自己生活处境的理解和见识,继而能在教育瞬间展示出明心见性的一面。“教师就会远离机械单调、缺乏生机的‘搬运工’式教育生活,享受思考、探究、创造与充满活力的‘研究者’式教育,使得生命境界大幅提升。”
长久以来,理论与实践的割裂甚至对立,让一线教师深受困扰。胡华尝试找到一套化解对抗的方法论,更想革除幼教实践者位次不高的重重积弊——实践者似乎生来就比研究者“矮一头”,谁都能来指摘,哪怕只是凭借“象牙塔”内的空中楼阁。胡华毫不犹疑地判断,这样的状况不对劲,许多专家从不带班,一厢情愿的设想并不能解决现实问题。
“胡老师真的很勇敢。”有着18年教龄的花草园人张蕾至今记得,生活化课程实施的第一年,迎检专家到现场听课。她带着孩子开展蒸馒头的活动,由于缺乏经验,馒头最终没有制作成功,但体验始末师幼都积极投入,也就后续制作达成了约定。没想到在点评环节,专家态度严肃,指责张蕾作为教师都不会蒸馒头,属于严重失职。张蕾倍感挫败,而胡华在此时站了出来,不卑不亢地阐述生活化课程将师幼体验摆在第一位的导向及缘由,用高度的专业性传递了花草园的理念。“就像上了一课”,张蕾突然就不害怕了。
那时候的胡华已经显露出愈发清晰的理想主义,虽然温和但不失锋芒,并对教师展现出全然的信任。这也意味着要承担教师成长的阵痛和对抗外界的压力,但她毅然执剑前往。
胡华把教育哲学观的形成比作心性的训练,一旦拥有就会充满定力,不再迷信权威,并以课程为媒介建造出“文化的穹顶”——不强调统一性、结果性,徜徉在文化的河流里,“让思想飞起来”。在训练的过程中,教师可能时刻面临“两难困境”的考验。“幼儿教师的‘两难困境’通常是现实和思维模式之间产生了冲突,往往是人性的困境,而非教育的困境。”一位教师和家长产生了分歧,认为自己的专业意见没有被采纳,十分苦恼。大家一起帮助教师分析卡住思维的关窍,但问题还是没有破解。胡华就安排其他人做家长工作,用隔绝的办法来保护教师,考虑教师的尊严,还提供了专做课程或者休息的选项。“不是所有人都能跨过高山,”胡华坦陈,“越是经历人性的困难,越不会迅速解决。教师把力量集中到课堂上,将来肯定会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契机帮助她完成突破。所以花草园能接受老师的后退,后退是为了在未来超越困境。”
这些年,和庞大的制度抗争,胡华“收到”过不少眼泪。有人来花草园学习时,被激荡的生命力撞击灵魂而感念垂泪。新书出版后,一位读者看到设计就哭了——普通教师的照片竟然也能登上封面。这些细小的、微茫的声音传来,就像山那边遥远的回响,让攀缘的路少了几分艰难。
因脆弱而紧密
户外游戏在生活化课程中占据重要的位置,胡华相信健康的人格需要接触自然,不大的院子里,有草木、小山、水池,孩子穿梭其中,融入与自然的同频共振。有一度,胡华想建造一道嫁接在教学楼上的滑梯,接通二楼的长廊,营造宛如空中走廊的体验环境,然而后来经费紧张,计划只能流产。
在能及的范围内,胡华尽力将美好教育的蓝图落地,并充分激发出教师的潜能。在她看来,幼儿园是相对封闭的教育空间,若是管理者太有作为,实际消磨了教师的主体性。管理者需要摆脱全能妄想,建构出一种真实的关系,以凝聚朝前大步迈进的合力。
“拥有真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需要一个人心存对教育和儿童的敬畏,以及对自我有限性的认知和接纳。”胡华说。前阵子社交平台上,一句“重养自己”悄悄走红——经受过教育创伤的年轻人,要把自己当成孩子一样补偿。幸运的是,花草园人在珍重童年的同时,能够潜移默化完成精神上的疗愈:“上学时我很胆小”“在黑板上模仿老师写字被训斥”“守规矩才能被爱,否则就是被冷漠或惩罚”……胡华解释,教育是一个对镜成像的过程,教师过往的曲折、心事的隐秘,都会投射到作为教育者的行为上,而回溯来路正是冲破瓶颈的根源。比如一位教师不愿开展与母亲相关的主题活动,在集体对话中,教师分享自己和母亲相处的坎坷,泪流满面,同伴就停下来等待她,没有人窃窃私语。经过几轮交流,教师终于能正视教学中的问题,与孩子们共同尽情投入活动中。当为了保护自身而被迫形成的外壳,出现松动的裂缝,最终完全碎掉露出自我的本相,教师就会大胆起来,闪耀出创造性的光辉。
“真实比优秀更重要”,即将成为二胎妈妈的教师罗希悦,每每想到胡华的话,都会感到内心清明。曾经,自我要求极高的罗希悦陷入深刻的纠结和怀疑中,胡华及时递上了建议。“当时我并没完全理解,直到我放下执念,不拼命向外发力,不非要做到‘最好’来树立威信,才察觉到真实状态中的我柔软下来,力量反而会涌入。”那种被包裹住的感觉,令罗希悦体悟深刻。在情感变成稀缺品的当下,胡华依然视其为教育的核心资源,认可教师的情绪劳动,包容教师出现的失误,产生的“附加品”便是每个人对集体的认可,发挥出了最强的能动性。
人多独活,容易被现实绞杀,委顿麻木,但花草园人找到了特殊的支撑。“我们从来不怕暴露脆弱,因为脆弱让我们的关系更紧密。”胡华说。做开学第一课分享时,胡华讲述自己的遭遇,为教师打开心门加入一味“药引”。工作上无所不能的她,和生活缠斗照样会手足无措。退缩的时候,胡华躲在乡村不出门,教师们就会把工作处理周全,或者在她软弱时守护她的泪水,反过来做了胡华情感的承托。时代和社会对教育变革提出迫切需求,而花草园的管理范式恰恰回归了人与人交往最朴素也最宝贵的准则,甚至有几分幻梦的味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候胡华觉得,真心想做成一番事业有重重险阻,将花草园视为灯塔者甚众,却鲜少知道他们同样在泥泞中前行。但挫折或诱惑之后,理想主义者永远只服从于自己的心。胡华头脑清醒,如果将来卸掉园长的担子,带有强烈个人思想和审美印记的教育形态也会改变。她看过坛城画的制作流程,花费很久来虔诚描绘,精美绝伦,但最后的举动一定是全部推翻,寓意着生命的真相,“我来过,留下痕迹,但也不要留恋”。光阴滚滚向前,没有哪个故事永不结束,前方也会有新的故事发生。纵使时移世易,她希望教师们都能以轻盈的姿态,过好风景琳琅的教育生活。
赋予孩子专业的爱
教育内卷和阶层固化,令家长陷入焦虑,各种培优、补习、兴趣班轮番轰炸,把孩子的渴望无声掩埋。孩子在压抑和恐惧中学习,只会丧失对世界的好奇和探索的动力。而在花草园,心神合一的灵动儿童流连在各个角落。胡华特别喜欢《园丁与木匠》里的观点,以园丁的思路来看待孩子的发展,“每个孩子有自己的优势,会以此来应对问题,甚至不需强化是否‘学会学习’,只要生命力还在,得尽天然的学习永远不晚”。花草园给足孩子们发展自己的时间和空间,来滋养饱满而稳定的内蕴,而非批量制造异化的知识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