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青椒”闯关记

作者: 乔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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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拥有高学历,在高等学府探索着人类的未知与可能。但他们也不过二三十岁,前一年还在写毕业论文,后一年就要为大学生上课。他们面临着科研与教学的平衡、工作与生活的拉扯、职称评定的压力、融入学术共同体的渴望,以及对个人与科研发展的未知。“青椒”,是这群高校青年教师的自嘲,也是对自身人生经历似辣非辣、平淡而又不失刺激的概括。在一次次“围困”与“突围”的闯关中,他们表达着属于“青椒”的独特感受。

“试错无穷多”里的努力与幸运

一个学生在林宇明的论坛帖子下留言:“老师,我不想努力了,你能不能快点成为博导?”2021年,27岁的林宇明直博毕业后,与一所“985工程”高校签订了“3+2特聘副教授岗位”合同,成为该校机械工程学院的一名“青椒”。

“发表一作或通讯SCI论文10篇、授权发明专利在审2项、国家项目1项、省部级项目2项、承担本科教学任务4门……” 林宇明计算了自己的学术积分,结果显示已经基本提前满足了岗位考核要求,如果预期顺利,两年后自己将获得长聘副教授职称。

关于网上热议的“非升即走”话题,林宇明有自己的看法。“能理解很多教师感到压力颇大,甚至需要做一些短期项目来‘应付’考核。但其中大多数都接受了博士阶段的训练,经历过完整的科研过程,有相对不错的科研基础,应对压力时应该有自己的方法。不过,‘非升即走’在国内一些师生规模很大的高校落地,也出现了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例如淘汰率高、考核机制不透明等。” 林宇明认为,本土化改良后的“预聘—长聘”制度或许可以促进青年人才成长,在科研的黄金期激发出他们的后劲,高校要注意的是聘用与考核的合法、公正与透明,同时要为“青椒”提供制度保障和政策支持。

“或许是比较幸运,又或许是没有太高远的理想,我一直从事相关领域的工作,现在还可以提前两年从以成果产出为导向,转换到以兴趣为导向,有了更多试错机会,能够全身心投入自己喜欢的研究课题。”

林宇明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悲观的人,看什么事情都会先想到消极的一面。入职初期,期刊投稿反复被拒,遇到问题钻研数日无法解决,周边同事近乎全天都在拼命工作,诸如此类,让林宇明一度怀疑自身的能力和努力。“可能是不具备天时地利,也可能是我的‘科研品位’有待提升。科研的本质就是无穷多的试错,我真是看透了!”他打趣地说,“当时非常低落,面对新的环境,感觉无法融入团队。所有人都不认识,也没有‘大佬’和团队的支持,全靠自己摸索。”靠着一步步稳扎稳打,如今林宇明的实验室已经建立起来,也有了自己的科研团队,成了一名独立课题负责人(Principal Investigator,简称PI)。他的人生宗旨是:人生寥寥三万天,开心一天是一天,按时下班不加班。

今年,林宇明的婚礼如期举办,他还在自媒体平台“招”到了研究生。他喜欢去旅行,在网上分享和学生“相爱相杀”的日常,计划出国交流访问,进一步提升自己。

“走”,还是“被走”

从曾经入职后再读博士的“先上车,后补票”,到如今的“非升即走”,高校对教师的学历与科研要求“水涨船高”,某些院所内教师之间的竞争“内卷化”更加严重,一些教师称这种“预聘—长聘”制度为“对赌协议”。

去年8月,具有海外博士学历的李慧,在她34岁生日过后不久,就遭遇了这样的“对赌”失败——由于学校制度的修改,突然提高了中期考核要求,她没有通过,在入职三年后被解聘。李慧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形式下岗。看着曾经签订的聘用合同以及新修订的“考核实施办法”,她感到无奈。“我对不起培养自己的导师,很惭愧没能把学生们带到毕业,但我并不认为自己的能力不足,在休息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又开始重新出发。”今年,刚刚踏入所谓“35岁陷阱”的她,正在申请新加坡某所大学的教职岗位。“刚解开了考核的‘项圈’,又戴上了中年危机的‘魔咒’。”李慧调侃道,她感觉现在的自己很平静,仍然会积极拥抱生活,勇敢面对所有未知挑战。

与李慧的遭遇类似,刘轩在任职时间满三年前夕,也突然得知学校提高了中期考核标准,然而聘用合同上对此的解释模糊不清,校方拥有解释权。但与李慧不同的是,刘轩选择了主动辞职。“三年前,和我同期入职的博士有7位,现在还剩下5位,据说能留下的人可能不足入职初期的一半。”任职期间,他给自己制订了每月总结计划,截至考核前,已经拥有了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年度项目1个、省级基金项目3个、独立著作核心期刊5篇、合著5篇,还参与了几项其他项目,但仍然被提醒可能会收到“学术水平无法达到学校标准”的评价结果。刘轩介绍,有的同事在考虑转岗,有的同事选择了转聘,前往其他高校任职。“即使是国社科的主持人也可能会被淘汰,大家都太强了。”刘轩说,在办公室都感觉“静谧的空气中弥漫着竞赛的味道”。“走”,还是“被走”?在他看来,继续“卷”下去的希望实在渺茫,不如换个环境,把想做的科研项目继续坚持下去。“离开的那天,我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围城’外的空气很新鲜,未来仍然充满希望。”

要给自己带来光明

九年前,研究生快毕业的时候,伊雪莹并没有像很多同学一样奔波于就业市场,她认为由于性格与理想所致,自己不适合在企业工作。“当时,我想要继续读博,但囿于自卑和彷徨,错过了博士报名,不过最终还是幸运地进入民办本科高校当了教师。”

这段任职经历带给伊雪莹颇多感慨。“工作的前三年,我一直在不停地备课、上课,有一学期改了20多个班级的试卷。利用仅剩的一点课余时间,我自学了几门感兴趣的人文课程,但这种学习没有体现在任何一项可见的成果上。在教学上,我深感自己科研与教学能力都有不足。每当审视自己,想到不过是读了两年硕士,从象牙塔到象牙塔,既没有用双脚丈量过世界,也没有深耕于某个领域,在某方面有所洞见或实际发现,于是始终处于一种理想自我与现实自我之间的拉扯状态。”

她果断选择了裸辞,“断掉”退路,重新“闯关”。在准备申博期间,伊雪莹的母亲突然生病住院,让她第一次有了人生中的危机感。“关于家庭与个人发展,我想了很多,最终还是选择坚定走下去。”尽管在博士阶段出国学习的计划被搁置,但在2024年博士毕业后,她还是成功取得了高校教职正式编制。

在伊雪莹看来,重返高校并非一种选择或者转变,而是一种宿命似的回归。她所任职的本科高校并没有“非升即走”制度,只有一般考核标准,但她对自己有很明确的要求。“我渴望能够发现真问题,做有趣、有价值、有影响力的研究,简单来讲就是朝着顶刊努力。这并非因为顶刊能带来什么实质性的物质奖励,而是若能在顶刊发表文章,则代表了自己做的是求真务实的研究。”教学上,比起以往,她感到更加有经验和信心,在民办本科的高强度工作使她的思路愈加清晰,现在也有了更多时间注重整体教学规划和课程设计。

伊雪莹认为,当前自己很难平衡好工作与生活。她的一日三餐都在学校解决,作为一个有家庭的女“青椒”,她自己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每当看着别人带着孩子在阳光明媚的校园里玩耍,想起自己连家里的电话都不能及时接听,她就觉得亏欠了家人太多。

对于处理科研与教学的关系,伊雪莹认为自己的时间分配大概是6.5:3.5。“科研可以辅助教学,因为教学要做得有深度,教师必须多做一些有深度的科研。现阶段,我在教学设计这块还没能做好,可能等上完这个学期后情况会好很多。” 伊雪莹介绍,她和同学之间组织了不定期的小组研讨,各自汇报研究进展以及要讨论的研究项目,其他时候也会自己创造一些科研氛围,加强与同行之间的联系。“我感觉毕竟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了,很渴望能够与学界同仁多交流合作。”

小孩出生时,伊雪莹仍在读博,那是她感到最痛苦和难熬的岁月。“以前熬夜写论文的时候,因为打字声音较响,每写四五十分钟,小孩就醒了,我就跑去安慰,之后再继续工作,加上母乳喂养,700多个夜晚实在太令人煎熬。”养育孩子、照看父母、学术研究导致休息不足是自己的常态,而同样是高校“青椒”的丈夫承担着更多的科研教学工作以及为家庭提供物质保障的责任,这一切让伊雪莹一度陷入严重的消极情绪。

“能给自己带来光明的人,始终都是自己。我必须要有强大的内核,才能从困境中走出来。我会定期做些跑步或跳绳之类的运动,运动起来的时候,就觉得世界很广阔、心情很舒畅,纠结的那些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伊雪莹说,等年纪大一点,自己可能会去寻找一些其他方面的意义,比如去了解一个群体并帮助他们,又或者去支教。

迎接新的挑战

梁玉今年38岁了,感觉自己已是“老椒”,而前途命运仍充满变数。

2007年,梁玉在某“985工程”高校拿到了英语翻译专业的硕士毕业证书后,在老家的一所公办本科高校担任英语教师。“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当老师,父母希望我试一试,于是阴差阳错地踏入了这个行业,一直做到现在。”梁玉坦言,那所学校起初并不看好她,认为其教学能力不足。她学习了教育学、心理学知识以及教学技巧等,逐渐上手后,发现自己对教师岗位已经有了热爱。

12年后,梁玉随家庭迁往华东地区某新一线城市,入职了一家民办本科独立学院。“前东家虽然是公立学校,但因为地理位置相对偏僻,对人才引进的政策优惠力度很大,生活节奏比较舒缓。而在这里,大家都拼命地‘卷’,我感到压力不小。”

早在2020年5月,教育部印发了《关于加快推进独立学院转设工作的实施方案》,提出了“转为民办、转为公办、终止办学”的转设路径;并针对“校中校”独立学院(没有社会合作方,仅由高校举办),提出“可探索统筹省内高职高专教育资源合并转设”。

当前,民办学院的转设进程正在不断加快。在梁玉入职四年后的2023年,学校开始实施新的“教师科研工作量认定与副教授评定办法”,较之以往认定标准更高、更严格。梁玉说,如果未来学校 “转设”成功,随着学生越来越少、教师越招越多,谁走谁留?个人命运的前景并不明朗,最终还是要看科研实力。

回顾十多年的工作生涯,梁玉感觉自己绝大多数精力都放在了教学方面,而今后则需要改变教学与科研的比重了。她说,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自己在科研方面的投入并不多,常常只是为了发文章而发文章。曾经有很多同行习惯往国外一些容易发表的期刊上投稿,但现在那些期刊渐渐也不被国内认可了。“据说是发表的人太多,很多‘口子’要被堵住了。”

当把目光转回科研,梁玉发现,自己所在专业的发展前景也充满挑战。“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对英语专业尤其是翻译领域的冲击非常大,现在考虑的不仅是收入问题,更是饭碗能否保得住。”梁玉分析后认为,一方面,时代的快速发展变化迫使像她这样的高校教师要去了解新技术,重新选择赛道,例如开展交叉学科研究;另一方面,新技术可能会把他们“赶”到其他领域,从而加剧其与同行的竞争。

但梁玉并没有被未知的“迷雾”吓倒,她始终乐观而坚定。“就像那些老教授在学习后也能熟练使用电脑,对我们来说,学习新技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我的家庭很给力,我的学生很喜爱我,他们给了我强大的后盾和源源不断的力量,使我更加勇敢、开放地拥抱新技术,迎接新挑战。”闲暇时,梁玉喜欢约上几位好友,或登山游玩,或骑行聚餐。他们一路开着玩笑、互相吐槽,身旁流过轻松的风,这让她感到:那些恐慌与焦虑,放在未来不过是一曲岁月歌谣。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姓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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