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飘浮的“孤独感”,发现充满个性的自我
作者: 王利平孤独、苦闷、与世界的格格不入,是所有“成长小说”的起点。读过《少年维特之烦恼》的人,往往会为维特内心火山熔岩般的热情在现实世界中找不到出口而产生共鸣。尽管维特的偏执令他对现实的观感是有偏差的,但正是在青少年纯真的理想中折射出现实的缺陷,令无数读者一掬同情之泪时,唤起了对美好的向往。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同样表达了这种孤独的情感——孤独是一个家庭在时代的颠簸中,落在孩子身上的对不如意的现实世界喷薄而出的愤懑。青少年的孤独在“五四”一代的文学诗歌中也频频出现,孤独往往与有志于过与父辈不一样的人生,因热情而失落、对现实的不满以及对庸碌无为人生的恐惧联系在一起。
这些经典的“孤独”形象之所以深入人心,是因为它们以有深度的自我为依托,而发现自我与发现社会是一体两面的。可当下的教育情境中,教育的角落中弥漫着一种飘浮于社会之上的孤独感,成为自我缺乏的填充物。从时下流行的“抱树”——拥抱一棵大树,寻找亲近自然的瞬间,可以看到年轻人缺乏社会真实情境的滋养。这种过度的、缺失现实根基的孤独感,会造成孩子在自我发现道路上遭遇重重挫折:他们往往会陷入自我封闭与社交障碍,不愿意与他人交流和互动,难以建立稳定的人际关系;对自我认知产生偏差,可能过于关注自己的缺点和不足,而忽视自己的优点和长处,陷入自卑和自责的情绪中;缺乏自信与勇气,因为害怕被拒绝或嘲笑而不敢尝试新事物或表达自己的想法,成长和发展受到限制。
如果说文学影视作品中的孤独是面对世界守得住自己的一种姿态,那么在当下的社会情境中,更需要将教育拉回到生活,让孩子认识到自我的所在,发现自我的兴趣、志趣。教育本意是育人,是一项高度社会性的活动,发现自我不能仅仅靠自己的努力,而是在教育过程中实现。
学校与生活:
愈发精致的管理与被“洗净”的自主权
当前,在学业至上的理念影响下,学校逐渐成为单纯的知识学习空间,因升学、效率至上使得时间管理越来越细密。优绩主义的价值导向影响下,以个人才能、努力和成就为基础的社会和教育观念被放大,成绩成为唯一评价标准,导致孩子的兴趣、特长等方面被忽视,长期面对学习压力和踩踏式竞争,孩子容易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影响自信心的建立。在重复机械的竞争中,孩子的创新能力和解决问题的能力逐渐下降。一线教师反映,现在学校管得更严了,但是许多学生更“不会学习了”,甚至连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都在丧失。过于精致的管理只会削弱学生自己想、自己规划的意愿和能力。部分教育者过分关注孩子的学习成绩,而忽视了对孩子情感需求的关注和支持,导致孩子在情感上感到孤独和无助,难以在自我探索中找到归属感和价值感。
同样,家庭内父母对子女的教育投资,虽然给孩子制造了更多机会,但也带来了更多负担。母职经济的膨胀大大减少了孩子自主决策的空间,很多明明可以由孩子自己解决的问题,也因家长的迅速介入而变了味。孩子缺乏实践和应用的机会,难以将所学知识应用于实际生活中,导致在实践中难以发现自己的兴趣和潜能,从而限制他们对自我的深入探索和发现。很多孩子在被“洗净”冲突的环境中长大,无从知晓如何思考个人选择和面对人际的冲突,而家长也因为过度的介入而疲惫不堪。
学校成为学生的生活空间,意味着更应该培养他们独立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十年前,学生教育有相当多的精力是花在控制学生打架、冲突等方面,班主任要去协调学生之间的关系。现在这种行为少了很多,学生们普遍很“礼貌”,但是并不代表问题就不存在。当所有往外的情感宣泄,包括愤怒、不满都不被允许,这股能量并不会消失,而是向内导入心理,并因压抑而愈演愈烈,各种心理问题都是如此产生的。比如隐秘的校园霸凌;比如在细密的时间管理未及之处反而滋生了叛逆和越界的危险——在县一级的学校里,厕所常常是男孩子们约架斗殴的秘密场所;再比如常见的因心理问题导致的休学。朋辈群体间自然形成的亲密互动渐趋消逝,孩子们迎面感受到的是竞争关系。学生心理脆弱成了教师的一条红线,也“圈定”了教师的“边界”。
学校教育作为孩子成长过程中的重要环节,本应提供知识传授、社交互动和个人发展的平台,然而,当前的学校教育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产生孤独感的原因之一,让孩子离发现自我越来越远。百年前,杜威说“教育即生活”便是指出学校和社会是同构的,学校不能脱离社会而独善其身。同样,学校也是积极的社会互动空间,之所以劳动、实践等课程要引入,初衷就在于让学生在“做事”的过程中体会责任感、与他人的共在以及自我的实现感。生活要求深刻地融入,它和思考一个概念不同——概念想不明白可以悬置,没人能悬置生活。在学业之外,学校要留给学生充足的互助空间,体会友爱,也要在学校里面容纳更多的非学业活动,如各类社团。
虚拟与现实空间:
格式化影像的包围与被遮蔽的现实
当家庭、邻里等各种社会关系的纽带不断收缩,互联网则前所未有地扩张虚拟的社交空间。互联网将与一个人具体生活毫不相干的人、事、生活突然带到他的面前。海量的信息不断刺激人的感官,比较触手不及的生活与自己眼前的生活,让青少年产生了强烈的艳羡与失落,并随着信息的堆叠产生了无关痛痒的麻木感,就像人长期被一些格式化的影像所包围,剩下的只有审美疲劳。互联网的多元和单一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它将知识与生活皆处理为信息。与获取“经验”相比,获取“信息”永远是更容易的。经验随人生不同阶段而来,与时间的流逝一样,不可回头。人正是在不可重复的经验中积累阅历、认知自己,而互联网则完全剥掉了经验的血肉以及不可往复的独一性,将其压平为某种“话语”和感官刺激,并且不受规制地渗透到不同群体中。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对低龄儿童的影响。
经常听到教师说,现在的孩子更“早熟”。以前说早熟,是说孩子比同龄人更早接触现实,更明白现实的不易。现在的早熟是说孩子比以往的同龄人更早接触某些话语和片段的经验,以更“早熟”的思维看待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思考自己的未来;与此同时,如果无法将这些超前信息有机整合到自己的认知范围内,那么它们是相当干瘪的,在给孩子带来五光十色的眩晕和惊喜的同时,也遮蔽了更丰满而广阔的现实,甚至让他们对近在咫尺的人、事毫无感觉。如果这些超前“经验”成为孩子日常社交中的谈资或向外界炫耀的资本,那么在个人成长中非常重要的向外伸展的复杂性思维,以及向内沉淀的共情力培养,就很可能被截断,导致他们形成扭曲的自我价值观。看似“早熟”的孩子,内心和情感方式反而停留在更加低龄的阶段,且很难长大。
互联网的虚拟社交不仅停留在互联网上,它的形态和方式,即“提供—回报”的机制还容易被孩子延伸到现实中。可现实中,人是在与另一个活生生的人打交道的过程里积累深厚的关系。对人的单薄的认知,对情境感受的缺失,都让健康、富有生机的互动关系难以在孩子们之间生长。孩子们可能会过度依赖网络形象来定义自己,而忽视了真实的自我,并进一步削弱现实社交能力。
在互联网的时代,我们可能从未像现在这样需要回到田野观察,回到文学阅读。田野观察是社会学的立身之本,但它不仅仅是一项方法论训练。今天许多学校有研学项目,带领学生踏入不同地域,做科学考察或是体验风土人情。这些项目应该有更大的发挥空间,培养学生对狭小生活世界之外的人和事的热爱,开阔他们的胸襟,用现实来充实他们的感受。同样,文学与阅读在信息时代显得格外难得,是孩子心灵成长的甘露,滋养着他们认识世界的沃土。对文学的感知不是靠功利性信息索引就能够获得的,需要沉下心来体会和领悟。体会与领悟在今天快速学习的时代恰恰是难习得的。在信息时代,最缺的是经验感,能从一叶而知秋,对身边的人和事有感觉而不麻木,从对一人一事的理解和判断上培养自己的洞察力,并进而对周遭的世界怀有深度的参与感和使命感。在字里行间,孩子们得以穿越时空,亲历百态人生,积累起丰富的经验与智慧。这不仅是对知识的渴求,更是对生命本质的深刻洞察。文学作品如同棱镜,折射出人性的光辉与阴暗,让孩子们在品味中学会辨析,培养起敏锐的洞察力,激发起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向往。正是这份对世界的好奇与热爱,促使他们勇敢地走出书本,用双脚去丈量大地,用双眼去观察万物,用心去感受生活。
走出“孤独自我”才能发现真实自我
苏格拉底曾说,认识你自己。认识到自己的无知,从而开始追求知识;认识到自己的有限,从而不断扩展自身的边界。当一股无力的“孤单感”伴随孩子左右,使其与真实的自我隔绝开来,孩子内心深处实则比以往更迫切地渴望寻找自我。比如,现在的孩子对“人格”“个性”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需要。在他们的日常交际中,出自“心理学”的概念,如MBTI人格、“原生家庭”理论等尤其流行,被用来解释人与人的差异,是对“个性”的自证。同时,又是把自己和他人都放到一个可被标签化的类型学里。比如知道了对方的MBTI人格,就可以不通过深度的接触而“知道”对方的社交习惯和喜好,避免冲突和价值观的碰撞。
实际上,这些心理学概念和分类只提供了一种肤浅的自我类型,重在让人从内在来“调适”自己,认识自己。从内在接纳自己固然重要,但发现自己热爱的事物,很难从对内的调适中来获得。孩子们要找到自己,需要的是更积极的动力。
让我们回到人类学家莫斯对人格的溯源:无论是在他熟悉的初民社会、印欧古典文明还是古代中国,人格从来不是向内求的,它首先是在山川自然、祖先血脉、部落族群等扩散出去的社会空间中,所呈现出的人所处的位置、人所扮演的角色。人格的原型是节庆和仪式上表征自己归属的面具。现代人在面具之后再加了一个对更“真实”的自己的追索。即便如此,在对更“本真”的自己的讨论中,内心的道德动力一直是关注的重心。这股道德动力是在与现实的体认中生成的,就如同本文开始所言,“孤独”被广泛探讨过,它代表面对世界的某种决心。缺乏现实关怀的“孤独”只是一种悲哀的处境,绝不会像历史上那些“孤独”的人那样打动我们。
找到“自我”的道路是漫长的,而且它的源动力不只是对自己的兴趣,更多是对他人、对社会、对更大世界的兴趣。我们成长过程中,应该有父母和师长的谆谆教诲,有诤友、益友的相互勉励,有寻求同道的志向与决心。这些才是发现自我路途上的相助力量。这就要求在家庭、学校和社会之中提供更充裕的社交空间,让这些目标具有感染力,不被过度“学习”挤压,让学生在“为人”的历练中体会丰富的人性和磨炼担当,只有这样,才能求得“个性”与“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