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荣 经典译文给予孩子在潮流中游泳的力量

作者: 陈璠

深秋的新疆,马鹿穿过金色的胡杨林,缓缓渡河,婆娑起舞的枝条倒映在水中,随波荡漾。午后的阳光射进室内,照在一本本儿童文学译本上,一位前来支教的青年坐在图书馆里,认真地阅读着。“随着阅读量的增加,思考也愈渐深入,就像在走一条长长的隧道,突然间就看到了光亮,那束光带给我一种安宁,也带给我一份希望。”回忆起与儿童文学翻译作品的初识,中国海洋大学英语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徐德荣感怀满满。

近年来,随着中国儿童文学出版市场的繁荣,儿童文学翻译作品的受关注度不断攀升,优质的儿童文学翻译可以为儿童打造新奇绚丽的文学天地,为他们认识世界、感受世界打开一扇窗。当然,所有“优质”的背后,都充满了“全力以赴”。为译出作品的灵魂,带给读者“原汁原味”的享受,徐德荣已经在儿童文学翻译道路上奔跑了二十余年。

儿童文学翻译作品的魅力何在?成人如何基于儿童文学翻译作品的特点与孩子深入交流?让我们跟随徐德荣进入儿童文学翻译的隧道,看到隧道前方的新世界,共同感受那抹来自译本的温暖又令人心安的光亮。

儿童文学翻译应立足儿童本位

《教育家》:近年来,儿童文学翻译发展迅猛,相关作品在市场上占比很重,原因是什么?

徐德荣:中国儿童文学并不是古已有之,而是在现代观念的滋养下诞生的。清末民初,中国对现代化发展及拥有世界眼光的追求催生了儿童文学翻译的萌芽。梁启超、鲁迅、周作人、胡适、茅盾和郑振铎等思想家希望通过翻译外国儿童文学启发童智、鞭策儿童爱国自强。比如,梁启超曾强调,“故吾恒言他日救天下者,其在今日十五岁以下之童子乎……故教小学教愚民,实为今日救中国第一义。”而面对把下一代培养成什么样人的问题,鲁迅曾表示,广博自由能容纳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没的力量。这句话对于当今的教育仍然具有重要意义。

世界优秀儿童文学作品代表着世界各国的民族精神、文化内涵和审美趣味。19世纪末开始,外国儿童文学作品被译入中国便成为一个越来越壮大的社会现象,越来越多家长意识到,阅读这些作品可以为孩子带来世界眼光,丰富其生活的可能性,对儿童的心智发展具有不可限量的作用。

当下,儿童教育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为使孩子获得丰富的精神滋养,多读书、读好书、好读书,自然成为越来越多人的共同选择。

《教育家》:您选择翻译作品的标准是什么?

徐德荣:我和团队选择翻译作品有两个判断标准——思想性、趣味性。思想性关注作品内容的创意、价值观,趣味性关注作品的独特性。作品独特性越强,我们翻译的热情越大。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独特”并不是无限制的猎奇,有些看似“新鲜”的内容,需要我们仔细甄别。由于西方的文化土壤和出版机制与我国存在差异,自然会带来一些问题。西方的儿童文学撰写范围很广,很多作品与成人文学的边界并不是很清晰,与暴力、性相关的内容也会存在于童书之中。遇到此类问题时,译者应严格把关并调整内容,一方面,要符合当下中国儿童的发展特点;另一方面,要具有合理性。

对翻译问题的处理反映出译者对译文质量的追求以及对儿童的理解,翻译家赵元任早已做出榜样。1922年,赵元任翻译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译本问世,这本书就是大家如今熟悉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当时中西方交流不似如今密切,很多中国人对西方的一些食物、用品名称也不熟悉。但这并没有影响赵元任的优质翻译,当文中出现“toast”时,赵元任考虑到“吐司”超出了当时读者的认知视域,便将其翻译为“芝麻酱”,这具有时代合理性,也凸显了译者对儿童本位的重视。

儿童文学重在“滋养”而非“训诫”

《教育家》:相比成人文学,翻译儿童文学会有哪些不同的考虑?

徐德荣:儿童文学和成人文学是差异极大的两个门类。

第一,儿童文学译者要深刻理解儿童文化的特殊性。儿童文化具有独特的游戏精神,比如滋养了世界儿童将近150余年的经典《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它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充满了匪夷所思的情节和对话,趣味性十足。

此外,儿童文化的特殊性还在于生态性和艺术性,译者应意识到儿童和大自然是一种玩伴关系。以英国作家肯尼斯·格雷厄姆的作品《杨柳风》为例,原文在描写季节变化的文段提道“and trick and entice him with the old deceptions”。“trick”直译为“欺骗”,“deceptions”直译为“诡计”,有译者便将整句话译为“用老掉牙的把戏来欺骗他”。显然译者并没有理解儿童文化的生态性,大自然并不会“欺骗”伙伴,而应理解为一种游戏方式。

儿童文化的艺术性体现为要适应儿童审美心理。英国作家罗伯特·斯蒂文森的诗集《一个孩子的诗园》中的“Whole duty of children”曾经令很多译者感到困惑,标题字面意思为“孩子所有的责任”,内容直译过来也意在训诫孩子。可充满训诫意味的一首诗会受到孩子欢迎吗?有的译者是这样翻译的:孩子一定要讲老实话/谁跟你说话,你别当哑巴/同桌吃饭,要讲究礼貌/这些,要尽量努力去做到。这种表述方式显然不是孩子所喜欢的。当译者试着跳出成人视角,翻译就会大不同,我尝试做了翻译,标题为“做到这些就足够”,内容如下:孩子总要说真话/遇人说话要应答/餐桌前要讲礼貌/尽力去做就很好。

第二,为儿童而译,重视儿童读者反馈。民国时期的教育家孙毓修在《童话》序中表示,每译成一编就立即给同在编译所的编辑看,编辑拿回家,“招诸儿而语之,诸儿听之皆乐,则复使之自读之”。这给我们极大的启发,好的译文一定要考虑孩子的特点,贴近孩子的需求。2016年,我和学生姜珊共同翻译了《迈克斯睡前表演秀》,定稿前,姜珊专门到幼儿园念给孩子听并做了详细记录:听到××情节时,孩子会高兴地在地上打滚;听到××情节时,孩子反应不大……根据孩子的反馈调整译文,能够有效提升译文的质量。

第三,重视儿童文学特殊的可读性和文学性。芬兰儿童文学翻译理论家奥伊蒂宁认为,儿童文学的文字“要在大人的舌头上鲜活、滚动且口感好”,提出能够大声朗读是儿童文学及其翻译要具备的典型特征。

儿童文学是“浅语的艺术”,即翻译要体现儿童文学作品所特有的符合儿童阅读心理和审美特征的文学性。我们可以通过对比一首英国童诗《鳄鱼》的译文来感受这种特殊的文学性。一位译者的作品是:小小的鳄鱼/在拾掇他闪亮的尾巴,把滔滔的尼罗河水/冲洗每一片金黄的鳞甲!他咧着嘴笑得多么开心,他的脚爪张得多么潇洒,他的牙床带着文雅的微笑,向小鱼们表示欢迎!赵元任的作品是:小鳄鱼,尼罗河上晒尾巴。片片金光鳞,洒点清水罢。笑糜糜,爪子摆得开又开。一口温和气,欢迎小鱼来。通过阅读可以感受到,赵元任的译文简洁明快,表现出了小鳄鱼的有趣形象,真正将儿童文学翻译变成了一种艺术行为。

《教育家》:儿童文学翻译作品在内容上有何魅力?在与孩子“交流”上有何特点?

徐德荣:我最近在读一本英国童书《随风而来的玛丽·波平斯阿姨》,故事中有一位女士,她养了一条小狗,并给小狗身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装饰品。作者形容狗走起路来“像是一个管弦乐队”。这种比喻所体现出来的趣味性就是部分外国儿童文学的魅力所在,此类作品有独特的思想和审美,能带给孩子不一样的阅读体验,从而激发孩子的阅读热情,张扬孩子的想象力。

优秀的儿童文学翻译作品还有一个典型特征深受孩子喜爱,那就是尊重孩子个体,与孩子平等交流。其实部分作家在面对儿童进行创作的时候,很容易走入两个误区,一是居高临下地给孩子传授经验、训诫孩子,使孩子感觉压力很大;二是蹲下来仰望孩子,使孩子感到内容过于浅显。而优质的儿童文学和孩子携手走在人生路上,给孩子以鼓励、以温暖、以启发,甚至给成人以反思。这样的作品使儿童的心灵和思想得到滋养,获得成长的力量。

比如英国作家凯斯·格雷的《吃掉你的豌豆》,故事描述了一对母女的谈话,为了让女儿黛茜把豌豆吃下去,妈妈开出了许多诱人的条件,但黛茜怎么也不肯吃。最后,黛茜对妈妈说:“妈妈把小圆白菜吃了,我就把豌豆吃掉。”妈妈低头看着盘子说:“我不爱吃小圆白菜。”“对呀!”黛茜说,“可是,我们都爱吃——冰!激!凌!”出乎意料的惊喜结局能够带给成人新鲜的思考角度,启发成人反思自己,解放儿童。但有些家长并不能真正“读懂”这个故事,只觉得这是一本教唆孩子对抗家长、不吃蔬菜的书。该书出版后,有一位爷爷曾经跑到出版社质问工作人员:“你们为什么要翻译这样的书?”

虽然儿童本位色彩强烈的翻译作品可能不会受到所有人欢迎,但我认为这类作品具有教育意义,应该被更多人阅读。我曾参与翻译了凯斯·格雷的“机灵鬼黛西系列绘本”,作为家长,在翻译的过程中,我经常反思自己成人本位的一些做法,并意识到生活中很多事情应该和孩子一起探讨,而不是替孩子做决定。

世界经典儿童文学让孩子看到远方

《教育家》:小学语文教科书中存在一定比例的外国文学,也是翻译文学,您认为这种作品的教学重点是什么?

徐德荣:第一,关注翻译文学背后的文化。文学作品产生于特定的文化土壤,一般承载着某个时代的精神,彰显着某个时期的审美趣味。经典文学作品更是如此,教师带领孩子了解文化能够促进他们的认知发展,一方面有助于更好地理解作品,另一方面为孩子“与世界对话”打下坚实的基础。

第二,发现翻译文学的操演性。外国儿童文学的故事性通常很强,非常适合教师组织课堂表演,比如《绿野仙踪》,孩子通过表演,不仅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角色性格、思想,还能提高表现力、创造力。

总之,面对儿童文学翻译作品,我希望教师先鼓励孩子天真地阅读,再引导他们谈体会,然后组织开展研究性阅读和操演性阅读。

《教育家》:很多孩子进入小学后,阅读时间变得很宝贵,有些家长纠结国内儿童文学与国外儿童文学的阅读时间比例,您对此有何建议?

徐德荣:这是一个很实在的问题,家长都想给孩子最好的教育,那什么是最好的?中国儿童文学体现我们的文化价值观,为孩子成长奠定基础。中国儿童文学又是世界儿童文学的一部分,要获得世界眼光,就需要阅读其他国家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家长想要选择“最好的”,就不要自我设限。我建议孩子在阅读优秀中国儿童文学经典作品的同时,广泛涉猎世界各国的经典作品。经典意味着经过了世界各国及时间的检验,凸显着真善美的价值观,正如鲁迅所期待的,有助于推动孩子成为一个“完全的人”。

但阅读经典往往会带来新的问题,有家长曾经向我询问,“市场上的‘经典’太多了,都要读吗?”这里涉及一个“经典判定”的问题。不同的出版社、专家拥有不同的经验,所以在判定经典及推荐时存在一定的主观性,容易造成“经典泛滥”,这个现象需要改变。

在我看来,具备儿童文学知识,并且拥有大量儿童文学阅读经验的批评家,才能为大家做优质的阅读分享、阅读指导,他们都在尽自己所能为孩子挑选经典译本。经典的筛选是一项庞大的工程,我希望更多热爱儿童文学的学者能够加入其中,秉持共同的理念,形成一股合力,让孩子看到更大的世界。

《教育家》:一些儿童文学有很多译文版本,家长应该怎样选择?

徐德荣:据我调查,截至2023年6月,《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译文版本数是475,《杨柳风》译文版本数是242,《绿野仙踪》译文版本数是117,《格林童话》译文版本数是99,《安徒生童话》译文版本数是93,《彼得·潘》译文版本数是81,《汤姆·索亚历险记》译文版本数是79……如此多的版本,家长确实很难做选择。

基于系列研究,我为家长提供两个建议。一是选择名家译本,比如赵元任、叶君健、任溶溶、杨静远、李文俊、韦苇、柳鸣九、曹明伦、马爱农等翻译家。他们做翻译具备“工匠精神”,我们可以从作品中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情怀、一种对文学性的坚守、一种近乎完美的创作、一种堪比艺术家的灵感。二是选择好的版本。即使同一个作家,其翻译作品也会有不同的版本,呈现不同的质量,这与出版社编辑的水准有一定关系。比如曹明伦的翻译作品《原来如此的故事》,英文原作有很多插图,风格鲜明,有助于把孩子带入远古世界,但第一版翻译作品并没有体现。直到2020年,曹明伦的重译本加入了插图,还原了作者的艺术想象。家长要注意文字之外的语象特征,为孩子选择最优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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