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连珠四字句的英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汉语里有一种句型，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四字词组依次排开，语义层层递进、连贯流畅，气势滔滔不息、酣畅淋漓，具有极强的修辞效果，谓之“连珠四字句”。这种表达形式备受历代文人墨客的青睐，在汉语语言艺术中稳占中心地位，我国的对外宣传源语（汉语）文本中也随处可见其靓丽的身影。

中国文化要“走出去”，首要之事是对外翻译。如何处理源语文本中这类连珠四字句的英译，让域外读者看得懂并乐于接受，成为我国对外翻译中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英译汉语连珠四字句：美感落差巨大

汉语连珠四字句连贯如珠，语义往往虚实相生，还存在许多同义重复的地方，而这恰恰是英语表达最忌讳的。北二外外教杜大卫曾说，英语行文用字讲究simple、concise和objective。下面举例看看汉语与英语在表达上的美感落差。

例1．看他如今的作品，或浓墨泼彩，恣肆汪漾；或青绿写意，画境幽邃；细微处，线条圆润流畅，轻盈跳跃；粗放处，用笔练达，一气呵成。大自然的朴素放达，山川树木的原始野趣，尽染纸上。

Some of his works are thick and heavy in color; some are impressionistic with a dominant green; the slender strokes are even and smooth， and the bold strokes deft and forceful. The charm of nature finds vivid expression through his painting brush.（李运兴译，见黄忠廉《变译理论》（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4：99）

汉英对比：

浓墨泼彩，恣肆汪漾 → thick and heavy in color（色彩浓密）

青绿写意，画境幽邃 → impressionistic with a dominant green（绿色突显，富印象派风格）

圆润流畅，轻盈跳跃 → even and smooth（平滑）

用笔练达，一气呵成 → deft and forceful（灵巧有力）

大自然的朴素放达，山川树木的原始野趣，尽染纸上。 → The charm of nature finds vivid expression through his painting brush.（大自然的魅力在他的画笔下生动表现了出来）

原文来自一部电视短片的解说词，译文是英语字幕。两相比较，汉语的舒展洒脱与英语的精密严谨跃然纸上。可见，英语语义的强化不在辞藻的华丽，而在几个关键词汇客观地有机组合。二者相比，总觉英语不及汉语“珠圆玉润”，落差太大。

例2．此图用笔细劲古朴，笔道绵延，如春蚕吐丝，始终如一，人物形态安详，刻画入微，设色鲜艳厚重，富丽华贵。

The lines of the picture are thin， vigorous and unsophisticated， but they are unbroken， like a long thread of a silkworm. The figures， meticulously depicted， all look composed. The painting’s color scheme is bright and splendid.（《中国文学》汉英双语版，2000（1）：128）

汉英对比：

细劲古朴，笔道绵延 → thin， vigorous and unsophisticated（线条纤细、有力、质朴）

春蚕吐丝，始终如一 → unbroken， like a long thread of a silkworm（如长长蚕丝不断）

形态安详，刻画入微 → meticulously depicted， all look composed（描绘细致、尽显安详）

鲜艳厚重，富丽华贵 → bright and splendid（鲜艳华丽）

同样的失落感！珠圆玉润、笔酣墨浓的汉语连珠四字句，在英语译文中统统化为平实客观的表达。然而，你又不得不承认译文的确译得准确、精彩。这就是翻译留给人们的无奈和遗憾。难怪毛荣贵教授发此感慨：“四字句，既然是汉语美学的个性，或曰强项，那汉语的四字句译成英语，该是何等的景象呢？用一句时髦的话来形容，那简直是‘惨不忍睹’！”（《新世纪大学汉英翻译教程》，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2：54）。

汉语连珠四字句英译原则：化虚为实、客观平实

汉语连珠四字句的英译，为什么会给国人以失之抑扬顿挫、意义完整，甚至过于平白的感觉呢？这种巨大落差，王宗炎先生感触良多：“古书说，‘橘逾淮而北为枳’。橘子好吃，枳可是酸苦的。翻译正是如此。一篇好文章，翻译过来往往读不得。你可以把大意译出，可是原文那些音乐和形象性，原作者那些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你会丢了一大半。”（张美芳，“翻译策略透视”，《广东外语艺术学院学报》，2003/4）。

连珠四字句的英译正如此，它不是诗句，却有诗词的音韵和节律，这是英语所无法表达的。正因为此，人们在翻译时常常无意识地受到汉语欣赏习惯的影响，自觉不自觉地在译文中强求与原文形式一致（甚至韵律一致），追求一种不现实的“历历具足”，导致的结果是译文表达松散零碎、冗赘堆砌，不合英语习惯，画虎不成反类犬！尤其下面这段译文：

例3．在这条河上怪石林立，河水时明时暗，时缓时急，有时惊涛拍岸，有时细雨无声。

原译：With numerous grotesque rocks standing on the river， the water is shaded somewhere and shadeless somewhere， flows gently somewhere and rushes passionately elsewhere， and batters the banks somewhere and babbles elsewhere.（靳海林，“美学与旅游作品的英译”，《外国语》，1996（2））

为使译文与汉语韵律齐等，译者将汉语四字连珠的韵律和节奏生搬硬套于英语之中，不惜使用一些生硬的词汇“is shaded… and shadeless”和重复表达“somewhere… elsewhere”（无实指意义的代词），以强求与原文齐等的所谓“形式美”，导致节奏拖拉、句式松散、语言啰嗦。考虑到英语的行文特点，不妨改译如下：

改译：The river rushes through or slips on the grotesque rocks in the river， raging somewhere against banks or babbling along the river. （贾文波，《汉英时文高级翻译教程》，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12：111）

改译版似乎客观实在一些，也更符合英语习惯，做到了表达简洁、客观、明了。同时，译文中or（“或这或那”）不正是原文“时（这）～时（那）～”的含义吗？当然，“时明时暗”译文未能表达出来，主要考虑避免行文堆积。

例4. 她（黄河）奔腾不息，勇往直前，忽而惊涛裂岸，势不可挡，使群山动容；忽而安如处子，风平浪静，波光潋滟，气象万千。

原文语气连贯、气势恢弘，但主观色彩浓郁，这是汉语的行文习惯（评述性话语结尾），照字直译不得要领，必须化虚为实、去繁从简。其实，从英语的角度来分析，这一句描写中实际只有两个客观场景：

①奔腾不息，勇往直前，忽而惊涛裂岸，势不可挡，使群山动容 → 急水奔腾翻涌穿山而过 → tears and boils through the mountains（汹涌狂奔穿山而过）

②安如处子，风平浪静，波光潋滟，气象万千 → 静水流淌、波光潋滟、水面平静 → flows on quietly + glistening ripples + a sedate appearance

全句译为：It tears and boils through the mountains and， at some places， flows on quietly with a sedate appearance and glistening ripples.

汉语四字连珠在英译文中都化为平实客观的表达！

邓炎昌和刘润清两位教授在《语言与文化》（外语教育与研究出版社，1989：241）一书中曾提及：“看来，中国人和讲英语的人对固定词组的看法有所不同。在用英语写作时，人们不主张多用所谓‘陈词滥调’或‘老一套的说法’。然而，用汉语写作时则讲究四字成语。讲英语的人认为下面这个句子写得不好：He slept like a log and woke up at the crack of dawn， fresh as a daisy.（他酣睡一夜，破晓醒来，感到精神焕发。）这句话的毛病倒不在于写得不生动，而在于连用了三个老一套说法：sleep like a dog，at the crack of dawn，fresh as a daisy。这些老一套的固定说法，色彩鲜艳，富于表现力，原来也很引人注目，但用得太滥，就失去了魅力和新鲜感……汉语则不然。许多成语虽经反复使用，在文章中仍不断出现。” 这一语道破二者的差异。汉语四字结构的使用，特别是连珠四字句，能增强语言的美感和气势，丝毫不显陈腐，而英语的固定词组用得过多则会使行文呆滞，使表达失去新鲜感而影响英语的表现力，在英语中被视为cliché（陈词滥词）而大受排斥。

当然，说到底，语言并无优劣之分，翻译中这种“雅”与“俗”、“优”与“劣”的感觉，仅仅是中西方不同审美习性所致，丝毫不影响各自语言之美。

然而，汉语和英语在“构词性能”（word-building capacities）、“词组排列程式”（patterns of phrase order）、“连句手段”（techniques for linking clauses into sentences）、“话语标记”（markers of discourse）及“话语类型”（discourse types）等方面的差异，不可避免地导致汉语和英语间这种“虚”与“实”的现象，故而出现了汉语连珠四字句词义在英译时不能译全的情况，恰如钱锺书先生所言：“不失‘本’便不成翻译。”

译文失之于形式“齐整”却能得之于语义“简练”，二者行文用字各有所长，又何必为此耿耿于怀？真可谓蓄失之于彼乃所以得之于此也！

（作者单位：广东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