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矛盾与启蒙主题

作者: 付锋

摘 要 祥林嫂的精神世界有三重矛盾的表现,这些矛盾构成了祥林嫂悲剧命运的主要成因。矛盾的形成既是特定历史时期文化背景和社会心理的折射,又是封建主流意识形态内部矛盾的集中体现。关注矛盾的具体表现,深挖矛盾的逻辑起点,我们才能走进祥林嫂丰富复杂的精神世界,感受作品启蒙主题的深度和广度。

关键词 《祝福》 祥林嫂 精神世界 矛盾 启蒙

《祝福》是鲁迅小说集《彷徨》的开篇之作,《彷徨》延续了《呐喊》的启蒙主题,写了底层社会的各色人等,“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1]。《祝福》体现的是作者对于旧社会劳动妇女这一特定群体悲剧命运的关注,以及在历史转型时期传统文化和社会心理的嬗变。在祥林嫂身上,体现了鲁迅对于历史与现实、宗法与礼教、迷信与启蒙等诸多问题的思考。一直以来,研究者们往往简单机械地把祥林嫂等同于一个普通的旧式劳动妇女,而忽略了人物赖以生存的特定环境,对祥林嫂形象的理解流于简单和片面,大多关注她的勤劳善良和愚昧麻木,而忽略了她的反抗质疑和自我觉醒。只有通过对祥林嫂各种矛盾表现的追根溯源,我们才能设身处地地体会祥林嫂内心的扭曲、悲苦与不甘,才能够通过小人物的命运窥探波诡云谲的时代风云和社会变迁。

一、矛盾一:对礼教的维护与反抗

鲁迅说过,他的小说大多取材于病态社会中不幸的人们,很显然,祥林嫂就是这“人们”之一。作为旧社会的劳动妇女,祥林嫂的思想行为不可避免地带有浓厚的封建礼教色彩。她不仅深受封建礼教的压迫和毒害,而且逐渐由被迫地顺从变为自觉地维护,她的逃婚、抗婚就是这种顺从和维护的集中体现。她宁愿守寡,宁愿自食其力,也不愿意再嫁其他男人过活,这源于她内心根深蒂固的“贞洁观”。包括后来她嫁给了贺老六,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她也是默认的。按常理来说,一个被压迫者面对压迫自己的对象,应该表现出本能的排斥和反抗,但是祥林嫂为什么还去主动迎合并维护呢?首先,受一种制度浸润长久,便不会再去质疑它的合理性,认为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专制思想不允许独立思考的存在。其次,祥林嫂深知,在当时的社会,再嫁的女人需要承受世俗的白眼与嘲讽,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付出的代价远比一个人艰难谋生大得多。也就是说,维护一个制度,是因为深知不维护它所带来的严重后果。让一个身心饱受摧残的受害者心甘情愿地去维护施害的制度,可见封建思想对人的控制是多么可怕。每个人都是制度的受害者同时又是维护者,那么久而久之,这个制度一定会根深蒂固、牢不可破。

另一方面,祥林嫂的逃婚、抗婚又表现出她对封建礼教的不满和反抗,虽然这种反抗主观上还是出于对礼教的顺从和维护。按照礼教规定,丈夫对于妻子拥有“夫权”,即“夫为妻纲”,妻子是从属于丈夫的,是丈夫的私有财产,丈夫有权处置妻子的一切,甚至可以像对待商品一样明码标价。比如一直到了民国,江浙一带还有“典妻”“当妻”的习俗,柔石的小说《为奴隶的母亲》就表现了这一习俗。“封建礼教还有一权,那就是族权。儿子属于父母,丈夫死了,属于自己的妻子就自动转账到了婆婆名下。”[2]为了给小儿子说媳妇,为了缓解家庭的困难,婆婆把祥林嫂高价卖给贺老六。婆婆出卖祥林嫂的行为,是对族权的行使,是完全符合封建礼教规定的,是被人们(至少是当地的人们)所普遍接受的。卫老婆子后来夸赞祥林嫂的婆婆“精明”也从侧面说明了这个问题。这样一来,祥林嫂的逃婚和抗婚是给死去的丈夫“守节”,但客观上又构成了对族权的反抗。反之,如果祥林嫂同意改嫁,她顺从了族权,却又有失贞节。同一种行为对同一种制度,既是维护又是反抗,这就暴露了封建礼教这一思想体系内部的自相矛盾之处,在处理祥林嫂的问题上的的确确出现了一个大大的“乌龙”,这可能是礼教思想的设计者所始料未及的。

二、矛盾二:对鬼神的笃信与质疑

鬼神的概念属于封建迷信的范畴,它源于古代社会的人们对自然现象认识能力的低下。当人们无法掌握自身命运的时候,往往就会把希望寄托于鬼神。在人类进入阶级社会以后,封建迷信被统治者加以改造和利用,和宗教一起成为统治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共同对人们的思想行为进行禁锢和钳制。它借用佛教中的“地狱”学说,描绘“阴间”图景,对违背礼教的行为进行威慑和恐吓。也就是说,人活着的时候,由礼教对人的思想行为进行规范;人死以后,还要对违反礼教的行为进行“补刀”。无论生还是死,人无时无刻不在封建意识形态的笼罩之下。按照“地狱”的说法,祥林嫂嫁过两任丈夫,可谓罪孽深重,到了阴间就会被锯开,分给两个死鬼男人。为了避免被锯开的命运,祥林嫂不惜花费一年的工钱去捐了门槛,这样就能够赎清自己的罪孽。祥林嫂听信柳妈的话,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捐门槛,以及捐完门槛后的满怀期待,都表现出她对于鬼神之说是深信不疑的。

但是当捐完门槛的祥林嫂希望重新获得世俗认可和做人尊严的时候,生活却再一次无情地向她关闭了大门。同为封建意识形态的构成部分,封建迷信认可的做法却不被封建礼教所接纳。也就是说,封建迷信与封建礼教之间缺乏呼应和沟通,与“贞洁观”和夫权一样,也是互相矛盾的。封建思想体系本身存在巨大矛盾,鲁迅这一发现的意义在于,它根本上否定了这一思想体系的合理性与合法性,为它的覆灭送上最后一击。并且从根本上揭露了封建迷信的本来面目:捐门槛赎罪的行为不被接纳,那么封建迷信就是愚弄人民和榨取钱财的工具。从作品的思想性来说,《祝福》在启蒙的程度上是前所未有的。祥林嫂作为一个深受封建思想毒害的劳动妇女,她也不能不对这一思想产生怀疑。为什么自己按照鬼神旨意去做的事情却不被现实认可和接纳?地狱与人间究竟是谁在说谎?受认识和思想的局限,祥林嫂不可能会得出明确的答案,所以在遇到“我”的时候向我发问,三个问题环环相扣,逻辑严密,她思维之清晰令人惊奇,根本就不像一个精神失常的人。

三、矛盾三:对自我的迷失与觉醒

祥林嫂作为封建时代旧式劳动妇女,是受压迫、受剥削最深重的一个群体,尤其是在“程朱理学”形成之后。鲁四老爷的身份、言行以及书房的装饰和摆放的书籍,就是这种思想的集中外化。同时也暗示了统治者之所以能够统治人民,是因为他们的手中拥有强大的思想武器。祥林嫂的遭遇就是旧社会劳动妇女悲惨命运的缩影,她们的生活是毫无自我可言的。婆婆要把她卖到深山,丝毫没有顾及她的意愿和感受,只是看重她的“经济属性”;祥林嫂逃离鲁镇、拼死抗婚不是为了追求自由幸福的生活,而像是害怕被剥夺为亡夫守节的权利;婆婆伙同他人从鲁镇抓她回去,整个过程不像是对待一个人,而像是在捆绑一头牲畜;虽然改嫁贺老六并且生育了儿子,她对别人还喊她“祥林嫂”也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鲁四老爷之所以用她,看重的只有她的“工具属性”……从祥林嫂的遭遇来看,不管是别人怎么对待她,还是她自己做出何种选择,她之于他人和社会,只是一个普通的一个物品而已,而没有作为“人”的尊严与地位;只有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而没有任何的个人与自我。这就是旧社会劳动妇女生活状态的真实写照。

但是,我们在祥林嫂的身上还是看到了一点自由的色彩,看到了一点理想主义的光辉。《彷徨》延续了《呐喊》的写法,也继承了《呐喊》的笔法,这或许也是鲁迅“听将令”的结果,与夏瑜坟上的花环有异曲同工之妙。鲁四老爷对命运悲惨的祥林嫂只有偏见,没有同情,之所以收留她,看重的只是她的“使用价值”。一旦祥林嫂的“使用价值”不存在了,鲁四老爷立刻将她扫地出门,任凭她自生自灭。鲁四老爷不允许祥林嫂参与祭祀,在他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这是他思想的局限。祥林嫂虽然不参与祭祀,但也有其他工作可以做,只要安分守己地为主人输出自己的“使用价值”,衣食无忧还是可以保证的;况且,不参加祭祀也乐得清闲,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吗?为什么她还会精神失常呢?其实,这就是祥林嫂难能可贵的地方。捐门槛不仅仅是为了避免死后的惩罚,还要靠它来赎清罪孽,改变世俗的偏见,重新找回做人的尊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也就是说,祥林嫂不仅要活着,还要活得有尊严、有价值、有希望;不仅是生物意义上的活着,而且是精神意义上的活着。她把后者看得比前者更重要。当她的尊严受到了践踏,当她的人格受到侮辱,那是比死亡更令她不能接受的事情。这充分表现了祥林嫂自我意识的觉醒:活着不仅仅是生物意义上的活着,没有了活着的尊严,也就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哀莫大于心死,当祥林嫂丧失了活着希望的之后,她是生是死其实已经不再重要了。祥林嫂的死不仅是个体生命的消亡,更象征着一个人精神意义的丧失。礼教的残酷在于,它通过精神的凌辱,摧毁一个人的信念和价值,要么把他变成忠实的奴仆,要么把他从肉体上毁灭。许寿裳说:“人世的惨事,不惨在狼吃阿毛,而惨在礼教吃祥林嫂。”[3]在鲁迅看来,“吃人”不仅是肉体的被吃,精神上的不自由和受奴役的状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吃人”。

四、总结

祥林嫂是旧中国深受封建思想毒害的劳动妇女,由于历史和现实的局限,她不可能冲破封建思想的牢笼。她顺从封建礼教,甚至表现出一定程度的自觉维护,完全是由封建思想的罪恶造成的。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祥林嫂也有进步和觉醒的一面。作者通过祥林嫂的悲惨境遇,非常典型地再现了封建思想对人进行毒化和奴役的全过程,让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认清封建思想的真面目,进而把它们丢进历史的垃圾箱。纵观祥林嫂的人生遭遇,精神世界的内在矛盾是造成祥林嫂悲剧命运的主要成因,鲁迅通过这些矛盾的表现,揭露了封建礼教内部、封建礼教与封建迷信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揭露了封建思想体系的荒谬性和反动性,摧毁了封建统治思想的根基,在启蒙的广度和深度上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层次。

参考文献

[1]鲁 迅.著.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513.

[2]孙绍振.著.经典小说解读[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6:19.

[3]许寿裳.著.我所认识的鲁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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