抨击对象的遮蔽与还原

作者: 吕茂峰 石连梅

摘 要 《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作为一篇经典课文,长期以来被视作一般驳论文的典范,其实是对这个经典文本的严重误读。这个经典文本的特质并不在反驳“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这一观点及其论证,而在于以慨叹“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的“有人”作为抨击对象的“替身”,表达对“失掉自信力了”的中国人予以抨击的真实意图。

关键词 文本特质 遮蔽 还原

鲁迅先生的《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长期以来被视作一篇驳论文。而通过反驳对方论证来反驳论点也成了习焉不察的错误共识。本文拟就此略陈管见,理清其文本特质和真实的抨击对象。

一、“驳论”:对共识概念的机械搬用

驳论一般先反驳对方错误的观点,然后树立自己的观点。反驳对方的观点时,可以针对错误观点,也可以针对论据和论证过程。这可算作是解读驳论文的一个大概念。而解读《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权威且达成共识的理解正是据此大概念认为该文是针对对方的论证过程而反驳其观点的。实事求是地讲,这一共识是对这个经典文本的严重误读,是机械搬用一般驳论文的知识同化个性十足的经典文本的“自欺欺人”。

能够反驳对方的论证过程,须具备两个前提条件。第一,明确反驳的对方是谁。第二,知道对方的论证过程是怎样的。从文章标题的质问看,所谓“对方”似乎就指慨叹“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的人及持此悲观论调的其他国人。我们姑且假设这个“对方”就是作者要批驳的对象。

那么,“对方”的论证过程又是怎样的呢?答案不得而知。因为文章只呈现了“对方”的事实论据和观点(在第1至2段),并没有呈现“对方”的论证过程,那么,所谓“批驳对方的论证”也就无从谈起。在文章第3至5段,倒是鲁迅亲自为“对方”补足了论证,为“对方”建立了论据与论点之间的联系。但鲁迅的补足和建立却并不是为反驳“对方”的观点,而是推波助澜,发展升级,极力赞同“对方”的观点。

一般的读者都认为第3至5段反驳了“对方”的论证。其核心依据是:(1)自夸“地大物博”是信“地”信“物”;寄希望于国联是“他信”——这些都不是“自信”。(2)求神拜佛是用以自我麻醉的“自欺”,也不是“自信”。 这些批驳说明,不久前失掉的“他信力”,现在发展着的“自欺力”,都不是“自信力”;也就是说,对方的论据并不能证明论点,其论证过程是错误的,所以说对方的论点是错误的。[1]笔者尝试为此依据补出因果推理。

因为不久前失掉的是“他信力”,不是“自信力”,因为现在发展的是“自欺力”,也不是“自信力”,所以说我们并没有失掉“自信力”。

这个逻辑推理相当粗糙和武断。是的,“自信力”与“他信力”和“自欺力”具有不同的含义,可作者的初衷并非以强调三者之间的不同来否定“对方”的观点,而是强化“失掉自信力”与“失掉他信力”和“发展自欺力”之间的内在联系以赞同和升级“对方”的观点。笔者也尝试为鲁迅先生补出因果推理。

因为“失掉他信力”的实质是而信他者不信自己,因为“发展自欺力”的实质是寄希望于神佛也是不相信自己,所以自信是早就失掉了的。

因为失去“他信力”危害程度甚于失去“自信力”,因为发展“自欺力”比失去“他信力”更为不切实际和玄虚之至,所以,“失去他信力”和“发展自欺力”的危害都是甚于“失掉自信力”的。那么,说“失掉自信力”不仅不错,而且不够准和狠。

正是为了“准”和“狠”,鲁迅才仿照“自信力”新造了“他信力”和“自欺力”两个词,以揭示信“地”信“物”信“国联”信“神佛”唯独不相信自己的严重程度。

简而言之,作者对 “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这一观点的态度是:的确,我们确有如“对方”所说的失掉了自信力的中国人,但是,我们更有并不失掉自信力的中国人在。所以,“说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则可,倘若加于全体,那简直是污蔑”。显然,“用以指一部分人则可”的“一部分人”就是指第3至5段信“地”信“物”信“国联”信“神佛”的“早就失掉自信力了”的中国人。

既然没有批驳“对方”的论证,也承认对方的论据和观点,那么,就并不存在一个需要批驳的 “对方”。自然,将《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定位为驳论文,也就难以成立。

二、“有人”:充当替身的批驳对象

然而,慨叹“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的“有人”,从文章最后两段文字看,又的确呈现出被反驳的迹象。“说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则可,倘若加于全体,那简直是污蔑。”这里不难补出交流的对象,就是指慨叹“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的“有人”。

“要论中国人,必须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诓骗,却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自信力的有无,状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为据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这里,交流的对象似乎也是针对散布“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的“有人”。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交流何以与第3至5段唯恐“对方”不够准和狠的赞同态度迥然有异,而怒斥“对方”“简直是污蔑”,数落“对方”“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诓骗”,挖苦“对方”轻信了“状元宰相的文章”呢?这里的怒斥、数落和告诫无疑带有义愤填膺、居高临下的教训意味。这就产生了一个矛盾:“有人”所“慨叹”的观点只是以偏概全,将部分中国人失掉自信力的事实加于全体而已,况且鲁迅也对“对方”以偏概全的部分合理之处大加赞赏甚至还推波助澜嫌其悲叹程度不足,何至于一反常态如此慷慨激昂、咄咄逼人呢?

如果我们关注一下鲁迅先生如何通过文字的修饰和限制以定位“对方”和“己方”的论据,或许会发现初步的答案。且看——

第1段,“从公开的文字上看起来”,强调的是,如果只从官方媒体提供的事实看问题,就只能就其提供的事实得出“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的片面结论。第9段,“状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为据的”,呼应第1段“从公开的文字上看起来”,暗示那些国民党反动政客及其御用文人的文章只能够选择性提供部分事实。第9段,“要自己去看地底下”,意思是要绕开不足为据的官方媒体,去看中国人的筋骨和脊梁,才能发现“我们有并不失掉自信力的中国人在”。

第3段,“如果单就这一点现象而论”,更是耐人寻味。文章第1段罗列了“从公开的文字上看起来”能够看到的三个重大事实:自夸“地大物博”;只希望着国联;一味求神拜佛、怀古伤今。然而,这些被官方媒体极力渲染报道的重大事实在鲁迅先生的笔下仅仅是“现象”,而且这“现象”还是“一点”。这就显现出鲁迅与官方媒体迥然有异的眼光和立场。“现象”很容易让人想到“本质”,如果说官方媒体极力呈现的事实只是“一点现象”,那么怎样的事实才堪称“精神本质”呢?第7段和第8段呼应“一点现象”给出了己方的论据:我们自古以来那些“埋头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为民请命的人”“舍身求法的人”才是“中国的脊梁”,才是中国人“精神本质”的体现;现在那些“有确信,不自欺”“在前仆后继的战斗”的人才是中国人“精神本质”的体现。然而,这些“并不失掉自信力的中国人”要么被“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所屏蔽,要么“在被摧残,被抹杀,消灭于黑暗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所以要发现这些能够代表国人精神本质的“脊梁”,就“要自己去看地底下”。

联系和品味鲁迅定位“对方”和“己方”论据的文字,我们不难看出怒斥“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这一立场和态度是很过火的:你只看到仅能反映支流和末节的“一点现象”,未能看到足以揭示主流和筋骨的“精神本质”——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怒斥人家“污蔑”、数落人家“弱智”、挖苦人家“偏狭”吧?何况,慨叹“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真实地反映了“九一八”事变之后在国人中普遍存在悲观心态。但这种慨叹却未必也是悲观的,极有可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如1934年8月27日《大公报》社评《孔子诞辰纪念》中说:“民族的自尊心与自信心与自信力,既已荡然无存,不待外侮之来,国家固已濒于精神幻灭之域。”限于查找资料的困难,笔者没有看到《孔子诞辰纪念》这篇社评原文,但可推想,在纪念孔子这样一位国人之精神标杆人物的文章里,在当时国内悲观论调一时甚嚣尘上的特殊背景下,仅就批评“国家固已濒于精神幻灭之域”的内容来看,其不满“民族的自尊心与自信心”“既已荡然无存”的情感态度无疑是积极爱国的。

其实,鲁迅的怒斥、数落和挖苦,并非针对“慨叹曰”“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之悲观言论的“有人”,而是针对早就失掉了自信力的、以“解救国难”为名行求神拜佛自欺欺人之实的上层当权者。而悲叹“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的“有人”只是被怒斥、被数落、被挖苦、被反驳的由头或者说替身而已。

三、“自欺”:沉痛抨击的真实目标

《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写于1934年9月25日,正是1931年日本侵略军发动侵华战争“九一八”事变三年以后。“鲁迅所关注的,是面对异族侵略,中国人(政府官员、知识分子和国民)的反应、态度。——这个问题,其实是更带普遍性的,只要存在民族危机以及由此造成的社会危机,都会出现‘如何应对’的问题。”[2]而鲁迅沉痛抨击的真实目标和重点正是那些消极应对以求神拜佛的迷信之举祈祷“解救国难”的自欺欺人者。这种抨击是以无情嘲讽而尖锐犀利的言语形式实现的。例如,文章开头,“总自夸着‘地大物博’”“只希望着国联”“一味求神拜佛,怀古伤今了”,嘲讽意味相当浓烈。“总”,意味没有例外,嘲讽的是其夜郎自大、自我炫耀的心态。“只”,挖苦的是其仰人鼻息、缺乏主心骨的形象。“一味”则刻画出一副沉醉其中、不能自拔的样子。这些尖锐泼辣的语言,栩栩如生地刻画出了自欺欺人者的嘴脸。这个抨击的对象才是作者要真正批判的“对方”。

第2段“于是有人慨叹曰: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这句话,给人一种错觉,使人误以为这个“慨叹”者就是作者要批驳的“对方”。其实,除了这个被错认的“对方”,还有一个真正的“对方”,这就是被“有人”慨叹“失掉自信力了”的中国人。第3至5段的抨击讽刺与第1段一脉相承,仍然朝着这个真正的“对方”发力。

“只能说中国人曾经有过‘他信力’”与“便把这他信力都失掉了”这两句话,语气里显示出轻蔑与失望。“但不幸的是逐渐玄虚起来了”“一到求神拜佛,可就玄虚之至了。有益或是有害,一时就找不出分明的结果来”,无情揭露“对方”比自夸“地大物博”更为不切实际,不辨利害,麻木至极。“它可以令人更长久的麻醉着自己”更是沉痛地揭露了“对方”逃避现实的实质。“中国人现在是在发展着‘自欺力’”这一句,仿造的“自欺力”用“发展”这一动词支配,则揭示了“对方”在失去自信力上已经发展到了登峰造极、令人扼腕的地步。

其实,如果去掉第2段“有人慨叹曰: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这一句,第3至5段对“失掉自信力了”的中国人的抨击和论证也依然成立。但是,那样在印象上就是作者自己在直接赤裸裸地抨击,是一览无余的“赤膊上阵”,而不能像借一个由头来抨击来得含蓄有致。这与鲁迅先生在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抨击和揭露反动政府的《“友邦惊诧”论》之锋芒毕露的风格,是有较大差异的。

即使是这样“含蓄有致”,文中那些用“求神拜佛,怀古伤今”“令人更长久的麻醉着自己”等揭露“对方”的文字,在文章最初发表时还是被国民党书报检查机关删去了。

所以,与其说“有人”是作者反驳的“对方”,不如说这“有人”只是作者为抨击“失掉了自信力的中国人”这一真正的“对方”而开启评判角度的凭借和由头。

同样,第6至8段指出“己方”的论点和论据,其实也是针对“失掉自信力了”的中国人的:你们这些早就失去自信力的自欺欺人者,且看看我们自古以来众多“有确信,不自欺”的中国人,他们才是“中国的脊梁”,可悲的是,“他们在前仆后继的战斗,不过一面总在被摧残,被抹杀,消灭于黑暗之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罢了”,可恨的是,你们这些早就失掉了自信力的自欺欺人者的丑行,却能得到“状元宰相的文章”美化,凭借“公开的文字”而冠冕堂皇于天下。

所以,“说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你们这)一部分则可,倘若加于全体,那简直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污蔑”。这句话依然是以反驳“慨叹”者作掩护,沉痛抨击国运濒危之际无所作为的自欺欺人的当权者。

“要论中国人,必须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诓骗,却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结尾这句话,“自欺欺人的脂粉”,用的是紧缩性比喻。你们求神拜佛、怀古伤今的行为,实质是自欺欺人,逃避现实,却偏要用“解救国难”的美名来运作,这无异于往自己脸上搽涂脂粉。然而,对照“中国的脊梁”,再看看你们的筋骨和脊梁,自信力之有无,自会昭然若揭。

四、结语

语文学界长期以来将《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解读为驳论文,是先入为主、缺乏扎实细读导致的共识性偏见。驳论的前提是对方有值得反驳的论点,但是该文中并不存在值得反驳的对方,所以并不是驳论文。作者只是借由评判(却并没有反驳)“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这一观点,用貌似反驳这一观点的假象作为遮蔽,悲愤揭露和抨击观点中“失掉自信力了”的、在当时敏感的国运背景下、有所特指的一部分中国人罢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在《中国人失去自信力了吗》第2段所说的慨叹曰“中国人失去自信力了”的“有人”,与其说是鲁迅假托和抨击的 “替身”,莫如说就是鲁迅先生自己。

[本文系淄博市教育科学“十四五”规划2021年度一般课题“基于高阶思维能力培养的初中语文群文阅读教学研究” (课题编号:2021ZJY033)阶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参考文献

[1]中学语文课程教材研究开发中心编著.义务教育教科书(五·四学制)教师教学用书语文九年级上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8:238.

[2]钱理群.如何读《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J].中学语文教学,2013(1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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