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几重错位品析《红楼梦》
作者: 徐林辉摘要:“错位”原指的是失去正常的或应有的状态,具体到文学鉴赏中,“错位”是叙事性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当中普遍存在的艺术写作规律。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红楼梦》凝结着中国文化的精髓,不可不读,也不可不学,不可不思。灵活使用通读、精读、跳读等方法选定经典文段,反复品析《红楼梦》,在文本的聚焦、重组中把握几重重要的错位关系,能够有效地拓展学生的阅读视野,建构起属于自己的阅读整本书的经验,进而提升阅读鉴赏能力,更加深入地理解小说主旨,也能为《红楼梦》的解读提供新视角。
关键词:《红楼梦》;错位;整本书阅读;鉴赏解读
错位理论,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是由孙绍振先生率先提出的。孙先生在《我的桥和我的墙(自序)》中说:“在审美的形式规范中,人物与人物的心理关系如果是统一的,也就是说心心相印的,则形成诗性,如果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心理是相错的,则形成叙事文学的,尤其是小说的特性。”[1]由此可见,寻找文本当中的“错位”关系是解读叙事文学,尤其是小说的关键所在。换言之,通过“错位”这个角度来品读分析小说,是小说鉴赏解读的一条有效途径。
《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而又最复杂的作品,是古典小说的一座高峰。书中不仅塑造了鲜活丰满的人物,曲折离奇的故事,还展现了社会世态百相,成为了一部史诗性著作。阅读《红楼梦》这样的大部头,读者难免会产生畏难情绪,不知如何下手,阅读效率低下。但读者一旦能够沉浸于文本之中,又会随即带来有深度的阅读和思考,这种“徜徉文本,享受文本”的过程别具一番滋味,令人心驰神往。以下,笔者将尝试从几重“错位”角度来解读《红楼梦》,以期对《红楼梦》的鉴赏、解读和评析提供新思考。
一、自我认知的错位
在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为了讨贾母开心,凤姐当着众人面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插了刘姥姥一头,面对众人,刘姥姥的反应是笑说自己年轻也爱风流,就爱花儿粉儿的。但等到贾母散去,刘姥姥面对李纨与凤姐却直言“礼出大家”。同样,在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中,刘姥姥酒肉吃多,通泻后不幸迷路,只身一人误打误撞到了宝玉屋里。四下无人,她错把镜中的自己认成了亲家母,忙问道:“你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哪一位姑娘带你进来的?”她亲家只是笑,不还言。刘姥姥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她亲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听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说毕伸手一摸,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将镜子嵌在中间。因说:“这已经拦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说,一面只管用手摸。[2]
结合这两回的内容来看,刘姥姥固然会因为大观园精致阔朗,因为自己多吃了些酒而意识不那么清晰,但面对众人的戏弄,从刘姥姥在人少时道出“礼出大家”四字就能看出她内心深处藏着知耻忍辱的一面。由此想下去,“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这话究竟是酒醉后说给亲家母的呢?还是说给清醒的刘姥姥自己的呢?这里刘姥姥的两处表现也构成了指向内部,对自己认知的情感错位:众目睽睽笑说自己风流;四下无人发觉自己羞耻。
在这两回的对比中,还有一处细节可以借助错位来理解。想来,镜子的第一功用是“照”,也就是说刘姥姥原本应该借这里的镜子展开对自我的审视,如果如此,作者曹雪芹也可以进一步描摹一番刘姥姥的外貌。但原文中,真正的刘姥姥面对镜子时,更多的是对镜子本身华贵装饰的关注,为什么不敢直视镜子里面的自己呢?恐怕能够再次印证刘姥姥扮丑装傻后内心强烈的羞耻和不安。
这样的两处情感错位都属于自我认知的错位。从错位角度,能解读出一个虽表现得愚笨不堪却实在有羞耻心、有大智慧的农村老太太。出于生计,她不得不装疯卖傻;出于自尊,她又不得不自嘲自讽。从错位角度鉴赏人物,可以发现人物形象塑造之高妙。
二、爱情的错位
在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中,宝玉黛玉初次见面,互相友好交流片刻,但当得知黛玉没有玉的时候,贾宝玉大闹一场,顿时觉得这劳什子连人之高低都不择,便一气之下发狂将玉狠命摔了。黛玉初来乍到便被如此阵势吓得不轻,到晚上还在淌眼抹泪,不能成眠,幸有袭人进来宽慰,才稍稍放心。而后,黛玉也才对这通灵宝玉有了兴趣,本想了解一下来历,却因夜深怕打扰众人而放弃了看玉。单看此情节,似乎很平常。如果对比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谈宝钗黛玉半含酸》就饶有意味了。这一回写到宝玉到薛姨妈处,看见了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的宝钗,两个人说笑着,宝钗便提出要瞧瞧那玉,宝玉还特意从脖子上摘下递在宝钗手里,宝钗也得以看了个仔细。
所谓旁观者清,其实,在读者眼中,宝玉的心思和情感并不难理解。他自己就说,论亲戚,他和黛玉是姑舅姊妹;论时间,黛玉先来,从小一桌吃,一床睡;论自己的心,他对于林妹妹显然更加关心关爱,认林妹妹是个从不说混账话的知己。但即便如此,终究还是心上的林妹妹没能先看成这通灵宝玉,反被后来的宝钗捷足先登了。这样的反常便是爱情的错位导致的。在《红楼梦》中,这样出人意料的爱情错位还有很多,恐怕也是曹雪芹匠心独运之处吧。比如,同是在第八回,宝玉、黛玉略有醉意,一同从薛姨妈处回来,等到回屋,茜雪捧上茶来,宝玉还念叨着让林妹妹吃茶,可惜此时的林妹妹早走了。
再如,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中,黛玉不放心,悄悄赶到怡红院,想暗中观察宝玉、湘云二人是否因金麒麟有风流佳事,不料听到宝玉对自己的赞叹,说自己从不说些混账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也终于放下心来。待宝玉走了出来发现黛玉在掩面哭泣,便极力挽留黛玉,想对着黛玉说清楚自己的肺腑之言。情到深处,宝玉看见一人便一把拉住,说自己睡里梦里都是黛玉。可惜,这样的深情表白黛玉没能听见,因为她对宝玉彻底放心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而宝玉所有的肺腑之言竟都对着袭人说毕了,这样的错位令人惋惜。还有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宝钗看到袭人的针线活计实在可爱,便趁着袭人出去透气的工夫拿起针代刺起来,可是只做了两三个花瓣,忽听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3]
看玉不成,喝茶不成,倒还谈不上遗憾。但贾宝玉终于鼓起勇气的深情表白,贾宝玉梦里对“金玉良缘”“木石前盟”看法的深情呼喊,却先后被袭人和宝钗截胡听了去,这何尝不是一种错位造成的遗憾呢?曾几何时,面对八面玲珑有金璎珞的好姐姐,面对心直口快有金麒麟的憨妹妹,黛玉觉得危机四伏,她步步紧逼,用最尖酸刻薄的语言,用一波未干一波又起的眼泪,想换取宝玉一个痛痛快快的答案:“林妹妹,你才是我的知己,我不信什么‘金玉良缘’,在我心里,咱们两个的感情才是天下第一。”但当宝玉满心欢喜“交卷”的时候,林妹妹却总是缺席,这恐怕也是多少读者心中的意难平吧。
虽意难平,但这种错位恐怕还怨不得旁人,责任主要还是在宝玉、黛玉二人身上。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有这样一幕:宝黛共读《会真记》,只觉得辞藻警人,异常精彩。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在这里,宝玉将二人的关系隐约点破,轻轻地援引书中的说法,可这一做法让黛玉反感,甚至觉得自己被冒犯,变得气冲冲。再往后读,宝玉忙向黛玉道歉,还讲自己如果有心欺负黛玉的话,就变成大乌龟,说的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一面揉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的银样镴枪头。’”[4]这里的对比就颇有意思了,面对宝玉的援引,黛玉便觉得生气,觉得自己被欺负,因而委屈。但宝玉知错后,黛玉反自己援引起来,这不正是一种错位吗?当爱情离自己很遥远时,费尽心思想要离得近一些,看得清一些。但爱情真正来临之际,反倒要退后几步,近爱情怯,说的应该是这个道理吧。和这一回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当属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这一回中,宝玉来探望黛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这同样出自《西厢记》,林黛玉果然又撂下脸来生气了,觉得宝玉不尊重她。后袭人赶来,将宝玉领走,说是贾政叫宝玉,待宝玉出去才知道是薛蟠组局。而不知情的黛玉,反在宝玉被领走后一整天都在担忧宝玉。真不知道这两个冤家何时才能统一频道,避免错位呢!
除了和黛玉感情的错位,宝玉和宝钗的情感也可以通过错位来解读。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中,挨打后的宝玉满心记挂着黛玉,想派晴雯看望黛玉,所以先将袭人支走,令她找宝钗借书去。袭人找宝钗却扑了空,原来宝钗不在园内,而是去找母亲薛姨妈,将薛蟠挑唆人告宝玉,才导致宝玉挨打的猜想告诉了母亲。这样的事情虽是冤枉了薛蟠,但一向品行不端的薛蟠很难被母亲和妹妹信任,百口莫辩。看着不分青红皂白就批评自己的母亲,薛蟠无法回击;看着时时事事都能处理妥帖的无懈可击的强自己百倍的妹妹,薛蟠计上心来,说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5]这话把宝钗气怔了,二更天回了房里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醒来也无心梳洗,可巧遇见了黛玉,黛玉却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宝钗和黛玉,一个于宝玉有隐隐约约的可压制的情感,一个于宝玉有轰轰烈烈的不可压抑的爱情,此时的一哭一笑令人玩味。一个不仅哭,还哭了一整夜,漫漫长夜,宝钗在流眼泪的时候有何感想呢?以她的聪慧不难发现宝玉对黛玉的钟情,也不难发现宝玉对自己的无意,所以长夜痛哭,宝钗是矛盾痛苦的。反观那一个,不仅笑,还打趣宝钗保重,说她哭两缸眼泪也白搭,医不好棒疮。这玩笑话分量非常重,其实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嘲讽失败者,你的眼泪不论多少,终究还是白流呀,远不同于我的!所以次日的笑,黛玉是骄傲的。如果将宝玉与黛玉互相钟情看作是对等匹配的,那么,面对宝钗的隐约朦胧的爱意,宝玉对宝钗的感情无疑是错位的。
说完宝玉,再来看看宝玉的“孝子”贾芸和小红的感情。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中,小红需要用笔描两张花样子,正巧前儿将笔借给莺儿了,取笔的路上,小红巧遇李嬷嬷,从李嬷嬷之口得知贾芸稍后要来。其实,早在二十四、二十五回中,贾芸和小红初见就互生情愫。于是,得知消息的她便站着出神,且先不去取笔,想要和贾芸再次“偶遇”。终于等到坠儿引着贾芸走来,贾芸是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再往后读,贾芸道:“方才他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捡了一块。”至此,贾芸和小红情感的错位才水落石出,原来这两个人偶遇后也不好意思直接对话,只好分别同中间人坠儿聊天,一个不聊别的,偏只说自己丢了手帕子;另一个也不聊别的,偏只说自己捡到了手帕子。由此推断从眉来眼去,到谈论手帕子,都是贾芸、小红二人早已达成共识的“小秘密”,但他们却又不便直接向对方吐露心声,非要将关键信息传递到中间人坠儿那里,这样的错位,实在高妙,也实在描摹得鲜活、真实,可见曹雪芹是深谙人性,懂得爱情的。
除此之外,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这一情节,也能体现爱情的错位,这个情节还要看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话说这一日是凤姐生日,喝了不少酒的凤姐趁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平儿留心,忙跟出来扶住了凤姐。两人才走到穿廊下,只看见一个小丫头见了二人忙跑开了,凤姐疑心,威逼之下问出了缘由,原来此时自己的丈夫贾琏正在和鲍二的老婆偷情,小丫头正是贾琏派来通风报信的。凤姐听完,拖着发软的身子走到窗下,正巧听见屋里的妇人和贾琏双双在咒她去死,并有意将平儿扶正。凤姐这时也并不忖度,回身先把平儿打了两下;进了门捉奸在床,又把平儿打了几下;见平儿怕贾琏,越发生气,又赶上来打着平儿。于情于理,这件事情最大的责任人都应该是贾琏和鲍二的老婆,善良的平儿能在凤姐喝多之后贴身陪伴已然很难得了。但读完文段,发现凤姐似乎将所有的感情帐都算在了平儿头上,在心疼平儿之余,令人忍俊不禁,这又是错位艺术的呈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