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随“事”迁,情动千古

作者: 陈雨露

摘要:白居易的《琵琶行》千百年来历久弥新,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表现出作者高超的写作技巧,尤其是在故事情节的完整和描写的细致方面,在叙事诗并不发达的中国古代诗歌史上显得格外耀眼。这是一首叙事与抒情兼美的诗篇,诗人将自己的横遭贬谪与歌女的天涯沦落很自然地结合在一起,在抒发自身仕宦失意的同时也对底层歌女寄予了无限同情,体现了平等意识和人文情怀。叙事和抒情结合在一起,共同构筑起了《琵琶行》深沉的情感、丰厚的思想和巨大的艺术魅力,这应成为高中语文教学该诗的着力点。

关键词:《琵琶行》;叙事;抒情

白居易的《琵琶行》写了这样一个故事:诗人被贬江州时月夜送客,巧遇一位流落于此的琵琶女,被她的琵琶声深深吸引,听了她演奏的音乐和她身世的叙述,勾起了诗人心中的迁谪意,使诗人产生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叹。《琵琶行》不仅塑造了琵琶女的人物形象,还塑造了诗人的形象,诗人在诗中袒露自己的心声,这就不仅仅是拿女性来自比了,女性形象的象征意味被消解,不再仅是诗人的影子,而是作为叙事中独立的人物形象,和被压抑的知识分子相提并论。这两个人物形象相互映衬,相互补充,增强了诗歌的故事性。本诗还运用了鲜明的叙事手法和技巧,在抒情诗占主导地位的中国古代诗歌的创作传统中,显得格外耀眼突出。同时,这首诗又呈现出叙事与抒情高度而完美的融合。白居易把这首叙事诗归入到了“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与元九书》)的感伤诗中,可见,本诗有着浓郁的抒情氛围。在《琵琶行》中,诗人是怎样把叙事和抒情完美自然地结合在一起?叙事的脉络又是如何推进的?诗歌又是怎样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逐步把感情推向高潮的?这些问题或许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把握本诗的特质,确立高中语文教授本诗的侧重点。

一、层层铺垫,积蓄酝酿情感力量

这是一首故事情节完整的叙事诗,写了诗人与琵琶女偶遇的故事,这个相遇是用另外一个送别的故事引发的。这个情感的萌发点不同凡响,身遭贬谪的诗人客中送客,愁上加愁,没有音乐助兴的饯别宴席举杯浇愁愁更愁。作者因离别而思管弦,这为琵琶女的出场作足了铺垫。“忽闻水上琵琶声”,显得恰逢其时。从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到后文引发诗人的强烈感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萍水相逢的二人是如何一步步产生情感共鸣的?

诗歌首先简洁地表现了诗人的热切邀请和琵琶女的迟疑接受。这是叙事中的细节描写,诗人态度急切,满腔热情,一是“寻声暗问”,二是“相近邀相见”,三是“千呼万唤”,但琵琶女想应邀又迟疑不决,显得顾虑重重。这种两相对比的反差,既增加了叙事的曲折性,有引人入胜的效果,又是在反复渲染和铺垫中突出琵琶女的形象。她羞怯、矜持、拘谨,长期的“漂沦憔悴”,满腹怨恨无处诉说,形成了抑郁沉重的性格和心理,加上怕触及自己的伤心事,因而欲语又止,欲说还休。

琵琶乐曲的演奏触发了二人高山流水遇知音。随着音乐的演奏,诗人被琵琶女哀愁凄切的乐曲所吸引、所感染,诗人用善听的耳朵和善感的心灵,从琵琶声响起时就与琵琶女产生了心灵的交流。在诗人的耳中,第二次演奏的乐曲也似在诉说琵琶女的“平生不得志”,由音乐搭桥,引发诗人对琵琶女的身世命运产生了极大的关切,所以第三段琵琶女的自叙身世,极有可能是在诗人的追问下诉说的。因听到乐曲邀见其人,又因观赏演奏对其身世产生好奇追问,叙事在层层铺垫中推进,琵琶女极具感染力的音乐和起伏不定的悲剧命运深深打动了作者,逐渐触发了诗人对琵琶女的情感共鸣。

在黑暗中遇到经历相同苦难的琵琶女,引发了诗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强烈感慨,诗人欣喜若狂“如听仙乐耳暂明”,激动不已要“为君翻作琵琶行”。诗人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强烈的情感共鸣?诗人早年名动京师,仕途顺利,而当下遭受贬谪。所谓的“恬然自安”,不过是作者长久以来的一种压抑,听了琵琶女悲惨的身世经历后,诗人仿佛找到了情感宣泄的出口与契机,他再也控制不住长久积压在内心深处的悲愤抑郁之情——“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琵琶女也对诗人的遭遇感同身受,她有感于这样才冠一时的诗人也会有如此抑郁不平的遭遇,于是琵琶声越来越悲泣,“凄凄不似向前声”,这第三次弹奏之所以引得“满座重闻皆掩泣”,是琵琶女在听了作者的自述身世命运之后,在为诗人尽情地弹奏,诗人也听懂了琵琶女的乐声,痛哭流涕,泪洒青衫。

至此,我们会发现,故事情节的每一步发展,都与前面的情节紧密相关甚至是建立在前面情节的基础上,正如有学者指出的,《琵琶行》“环环相扣,连贯回护”[1],通过这样的层层铺垫、上下关联、前后照应、步步推进的叙事,诗人和琵琶女最终完全达成了心灵的契合。随着叙事的一层层积蓄、深化,诗歌表达的情感像酒一样越酿越浓,最后喷薄而出,倾泻如雨,感人肺腑,而又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二、跌宕情感,推动深化叙事发展

值得思考的是,推动叙事不断向前进展的线索是什么?明线应是琵琶女的三次乐曲演奏,而乐曲本身的跌宕起伏又拨动着主人公的心弦产生同情和共鸣,因此隐藏的暗线应当是作者和琵琶女暗潮汹涌的内心情感,明线暗线相互交织、相互促动、齐头并进。

音乐作为叙事的明线,使得情节得以推进,人物形象得以深化和发展,也把“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诗人和琵琶女联系在一起,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在两个陌路人之间架起了一座心灵的桥梁和情感的纽带。乐曲即心曲,乐声即心声,诗人将琵琶女弹奏时的动作、神情与乐声中饱含的满腹愁思融合在一起,既抒发了弹者的情感,又抒发了诗人的情感。这首诗的叙事最独特的地方之一,或许就是它通过叙事、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乐曲的描写把歌咏者与被歌咏者的思想感情融为一体。琵琶女和诗人的故事交相呼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息息相关、同命相怜,而跌宕起伏的琵琶乐曲,恰是二人交汇的中介,它触发了二人深深的共鸣与惺惺相惜的情感,推动两位主人公故事的交汇融合,从而带动整个故事的发展推进。

在写琵琶女第二次弹奏的过程中,诗人对她的弹奏和音乐展开了大段描写。诗人用一系列的表现手法,运用他丰厚的艺术感受力和善写的生花妙笔,把无形的音乐用一系列修辞和意象变得具体可感、形象生动。诗人对音乐作如此精妙的描写,目的何在?

首先,是用美的意象来突出美的音乐,如诗人用“大珠小珠落玉盘”来描述琵琶乐曲的美妙。同时,也是为了突出音乐的复杂多变,在诗人笔下,琵琶弹出的音响、节奏、不是平板一律,单调乏味的,而是有轻有重,有粗有细,有急有缓,错杂在一起,让人可以感受到琵琶女弹奏的乐曲丰富多彩,曲折动人,音乐的旋律起伏跌宕,千回百转,回肠荡气。这既凸显了琵琶女高超的演奏技艺,也使乐曲融入了委曲动人的情感,极具艺术感染力。诗人从琵琶声起伏跌宕的变化中听到琵琶女的满怀幽怨,更听到自己低沉抑郁、不得志的哀怨悲愤。

因此,对音乐的描写不完全是为音乐而音乐,而是紧紧扣住一个“情”字。琵琶女转轴拨弦,校弦定音,内心就已先充满了感情、渲染了抒情的氛围,这是描写音乐的开始。通过调音演奏,诉说了自己心中的哀怨,让人感受到了她的心事重重,满腹愁怨:“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听的人完全听懂了琵琶女的心事,随着她的乐曲,听者的情感为之起伏变化,浮想联翩。即使乐曲止息了,听者对情感的感受与共鸣也没有停止。浓郁的抒情始终融入叙事,在叙事中激荡,与叙事密切融合,带动故事情节不断发展推进。

三、叙事留白,凝聚沉淀情感内涵

留白源于中国古典绘画艺术。《琵琶行》中也有几处留白的手法,如“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两句,曲终收拨,乐声已经消逝,茫茫江水中倒映着明月的朗朗清辉,像是电影上的“空镜头”,似乎音乐还在秋光月色中流荡,余音袅袅不绝于耳,人们久久地沉醉在乐曲凄凉惆怅的情感氛围中。这种留白式的戛然而止,颇多“言有尽而意无穷”之妙。这种手法与诗歌用省略来制造语言的凝练和跳跃,营造诗歌的内涵和韵味异曲同工。诗歌的情韵和味道就在这样的留白中产生了。

《琵琶行》中还有很多叙事的留白,如琵琶女的自述身世,极有可能是在诗人的追问下诉说的,而二人一问一答的对话并未在文本中呈现。这或许也是因为诗歌是高度精粹的艺术,诗歌中的叙事会有详有略,某些情节甚至隐去不谈。

在叙事结构上,这首诗是多重叙事交织在一起的,诗中写了诗人与琵琶女偶遇的故事,还写了琵琶女的故事,以及诗人谪居江州的遭遇和生活。把琵琶女的潦倒遭遇和诗人的失意遭贬相提并论,糅合起来,浑然一体。在这个叙事中就有了两个对照,琵琶女的昔与今,“我”的昔与今。但在《琵琶行》中,诗人详写了琵琶女昔日的风光,那是才华出众的体现,也写了其今日的天涯沦落、江湖漂泊。诗人在诗中写了“我”的天涯沦落,但却少了昔日的“我”、曾经身居京城的“我”是怎样的。

其实不难看出,这不是遗漏,而是有意而为之,是叙事结构上的“留白”,是一种匠心独运。一方面,作者不便于“吹嘘”自己曾经的“得意”,另一方面,可以给读者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间。而这一部分的“不言之言”才是诗人最重要的思想寄托。

详写琵琶女过去的经历,略写她当下的处境,详写诗人当下的处境而对诗人的过去是省略的,以彼之详写己之略。从抒情上讲,这就是古典诗歌中的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而诗歌耐人寻味的、丰厚的情感内涵恰是在这样的地方凝聚沉淀下来,这种留白的叙事技巧给读者留下了足够的空间去体会诗歌的内容和情感,在有限的篇幅之内增添了隽永的诗歌韵味,也使诗歌充满了浓郁的、令人回味而得之的抒情色彩。这种诗味的构筑说明《琵琶行》在讲述故事和塑造人物时,很大程度上是以诗歌情感的抒发为主导的。凄凉哀怨的情感基调在全篇的叙事中被渲染得无处不在,却又无迹无痕。

四、结语

在中国古代诗歌的创作传统中,抒情诗是最为发达的,而在《琵琶行》这首诗中,叙事的手法和艺术技巧得到丰富和发展,以至于这种叙事上布局的精巧,让人质疑是否真有其事。宋人洪迈就在《容斋随笔》中质疑诗人此番夜遇琵琶女的可信度,他认为作者是通过虚构的情节来抒发自身的怀抱,“乐天之意,直欲摅写天涯沦落之恨尔”[2]。由此亦可知,《琵琶行》还是以抒情为要义的,“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抒情是目的、是初衷,以叙事为情感蓄势,以情感统摄叙事,使得《琵琶行》这样的叙事诗拥有了浓烈的抒情特质。正如有学者对中国叙事诗的概括那样,“叙事诗也特具抒情性,与其说它们是‘叙事的诗’,不如说它们是‘诗的叙事’”[3]。

从某种角度来说,《琵琶行》的叙事也是一种强有力的抒情。《琵琶行》叙事的魅力就在于叙事的推进不断地丰富了情感的表达,情感在叙事中酝酿积蓄,最终一步步走向江河奔涌的情感高潮。而情感又带动着故事情节不断深入发展,情感在叙事中也起到了线索甚至统领的作用,主人公的情感发展促使二人都自述身世,有更多交流,从而又推动了叙事情节的深入发展。

无论是多重故事的讲述还是对人物以及音乐的描写,还是留白等叙事技巧的运用,都是为了抒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强烈感叹。这一感叹讲的也不仅仅是白居易和琵琶女相遇的故事,而在于它写出了境遇坎坷的人们萍水相逢时的惺惺相惜和情感共鸣,它也因此成为了千百年来横遭贬谪的文人共同的情感慰藉,其所抒发的情感具有了一种普遍意义和典型性,其情感及其情感表达的方式也被后代文人广为借鉴,这也是这首诗具有恒久魅力的原因所在。

在高中语文教学中,学生对本诗的故事和情感是容易准确把握的,但对诗人的人生境遇、人生感悟和情感世界的深入体察是比较困难的。如何穿透文本表层,引导学生挖掘和体察诗歌情感的内涵和深度,理解这种情感的普遍意义和典型性,打破既往的贴标签式的解读和理解,寻求过程性的体验和感悟,应是本课教学的题中应有之义。从本诗的叙事艺术切入,去理解诗歌所产生的情感共鸣和艺术感染力,是一个深入文本的切口和抓手。但不能仅仅停留在故事情节、人物形象、音乐描写等叙事技巧的串讲上,应当捕捉叙事与抒情的关联,明确对情感、对诗味儿的体察和品味是高中阶段教学本诗的核心和重难点。

注释:

[1]何洪涛.《琵琶行》章法艺术管见[J].名作欣赏,2005(03):58.

[2]洪迈.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五笔·卷七)[M].北京:中华书局,2005:911.

[3]治芳.楚葵编.历代叙事诗选译[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4:4.

[本文系上海市闵行区教育科学研究大课题“基于学科大概念的高中语文古诗词单元教学设计与实施研究”(课题编号:QY20222099)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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