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前后对照视角的情感探微

作者: 王坚

摘要:《荷塘月色》一文存在多处前后彼此关联的细节,本文拟基于文本前后对照的视角,对文中出现的前后关联细节,如两个“忽然想起”、两处“流水”以及两个表示情态的叠词等展开分析,进一步探究作者的幽微情感。

关键词:荷塘月色;前后对照;关联细节;幽微情感

备教《荷塘月色》一课时,笔者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即文中出现多处前后彼此关联的细节,如果只是孤立地看其中某一处,那么理解将变得困难,甚至于无法理解;如果将前后两处联系起来,不仅便于前后意思的贯通,而且有时还会产生新的发现。正如王荣生教授在谈及散文阅读方法时所言,“作者表述他独特感受的词语或者同类词语,一定会在上下文中反复出现,联系前后文反复出现的这些词语,便能把握散文的情感线索”,本文拟基于文本前后对照的视角,对文中出现的前后关联细节展开分析,进一步探究作者的幽微情感。

一、两个“忽然想起”:“荷塘”与“江南”

文章第6段结尾,作者写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一片热闹场景。然而,作者此时却“不合时宜”地发出“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的感叹,情调突变。作者心绪为何此时发生突变?或有人言,这便是作者从精神世界回归到现实世界的标志。此解有其合理性,却漠视了作者心绪变化幽微曲折的一面,毕竟“回归”应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绝非顷刻间便可完成。要解决此问,尚需结合下文“忽然想起采莲之事”综合理解。

作者为何会在此时“忽然想起采莲之事”?“忽然想起”表面上为偶然之举,实际上是心理联想的过程,而联想心理学认为:“心理现象的产生不是杂乱无章的,它遵循着与物理世界相类似的规律,其内在规律存在稳定性”。[1]换言之,作者“忽然想起”的背后,存在着与现实的隐含关联。不过此处文中信息跨越较大,内涵隐秘而难以分析,而文中首段,也出现了一处“忽然”之举,即“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那么是否存在这样的一条解读思路:通过分析文中首段“忽然想起”背后的关联“规律”,并将其应用到第二处,以此来探寻作者“忽然想起采莲之事”的内在根由。

为何今晚会忽然想起荷塘呢?首先跟“荷塘”有关,这是作者日日都走过的荷塘,对其十分熟悉,在脑海中印象深刻,这是联想荷塘的生活基础;其次跟“月光”有关,此时作者“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定是看到了空中这一轮满月,因此才会怀想“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有另一番样子吧”,“月光”与“荷塘”兼具清幽之美,在作者眼中成了绝美的意境搭配,这是联想荷塘的审美基础;此外,想到荷塘也与作者此时“心里颇不宁静”有关,心中憋闷,想要外出,离家不远且颇具风韵的荷塘自然便是今晚优选,这是联想荷塘的情感触机。由此可见,生活经验、审美经验以及外在的情感触机是导致作者“忽然”之举的内在“规律”。

将上述内在“规律”应用到“忽然想起采莲之事情”根由分析,不难发现:由生活经验来看,作者“忽然想起采莲之事”主要基于其对于采莲之江南的熟稔,朱自清出生、成长于江南,身为清华中文系教授的他自是对《采莲赋》十分了解;由审美经验来看,荷塘里蝉声与蛙声所营造的热闹欢快的场面,与《采莲赋》所刻画的“妖童媛女”们采莲嬉游的风流场面意境相通,因而让作者产生了审美联想;由情感触机来看,作者由《采莲赋》里青年男女的青春风流想到了“我们”的现实境遇——已被世俗生活蹉跎消磨,早已失去青春的悸动与光彩,因此便觉“无福消受”了。也正是在这种情绪的袭扰下,作者再回听荷塘的蛙声与蝉声,便惊觉这热闹是他们的,跟此时的“我”已然无关了,如此便解答了上述之问。

二、两处“流水”:“遮住了”与“只不见”

文末,作者由当下荷塘“记起”了《西洲曲》,想到若是今晚也有采莲女出现,想必也是一番“莲花过人头”的场景。只是紧接着,作者说了句“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令人有些费解。为何不见流水之影便不行呢?这里的“行”与“不行”,显然是基于作者的审美感受,因此解答此问,需着眼于两处:一则“采莲女”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形象,给人以怎样的审美联想;二则“流水”在作者眼中究竟有何美学内涵?

先说“采莲女”。文中所引《西洲曲》的四个句子,只单独呈现采莲女于南塘采莲的动作细节,并未说明其为何采莲,采莲又为谁等问题。通过还原诗作,如下: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2]

为何出门采红莲?是因为“郎不至”。带着这份渴慕,采莲女一边采莲,一边怀想,以至于春情已漏,春心正如莲心,彻彻底底地红透了。不难看出,这是一位借着采莲,表达内心思慕和爱恋的采莲女,是一位芳心暗许,深情已付的采莲女。

再说“流水”。文中第4段也出现了一处关于流水的描写,“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因为荷叶出水很高,遮住了作者察看流水的视线,因此之于流水的模样,全凭作者自己想象。或是看到了荷叶一直微微颤动,风致尽显,作者想到了叶子底下的流水之功,感受到了流水对荷叶的绵绵情意,因此以“脉脉”形容,移情于物,写出流水一片深情的样子。因此,此处的“水”不仅仅是“水”,更是一种情感的具象化,正如《西洲曲》中所说,“莲子清如水”。莲子如水,不如说是采莲女的情意正像这绵延的流水一般。

如此一来,便可理解采莲画面不可“不见”流水影子的因由了,《西洲曲》本为采莲女思慕情人之作,如有含情流水与之相配,当是“天衣无缝”,因“深情”而画面相合。也正是因为这幅“深情”画面,让“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进一步发问,为何这幅“深情”画面能让作者惦着江南?一则“江南”为诗意之江南,自古江南便为多情之地,且采莲本为江南旧俗;一则“江南”为世俗之江南,是朱自清与妻子结识、成婚的江南。朱自清的结发妻名为武仲谦,便是文中之“妻”,14岁便与同岁的朱自清订婚,18岁与之结婚。尽管两人是父母包办婚姻,但婚后较为和睦。作者此时面对眼前“深情”之景,不免想到自己结发之妻,其当年在扬州时,也是活泼爱笑的女子,对自己也是深情一片,正是“莲子清如水”的青春模样。念及爱妻,也间接表达作者今晚的精神出游已近尾声,下一步便是“家门前”。

三、两个表示情态的叠词:“悄悄”与“轻轻”

从行踪来看,作者今晚走了一个圆圈,从家里出发,最终又回到家中。在出发和回家阶段,文中分别出现了一个表示情态的叠词,即“悄悄”与“轻轻”。这两个词均含小心翼翼之意,那么能否将这两个词顺序调换,即“轻轻地披了大衫”“悄悄地推门进去”?如若不能,那么这两个词的背后究竟隐含了作者怎样的心绪变化?

先说“悄悄的”。分析此词内涵前,有必要先回顾另一个问题——作者这几天为何心里颇不宁静。关乎此问研究众多,经过梳理,主流观点存在“两说”:一为政治说,朱自清深陷于革命者与反革命者之间的两难抉择,总想着走出第三条路来,然而这条路在当时政治形势下很难走通,“不宁静”表现为其对未来人生出路的迷惘;二为家庭说,朱自清与其父早年就有积怨,矛盾尚未解除,计划着本年(写下此文的这一年)回家与父亲和解,然而又怕矛盾难除,又添新怨,“不宁静”表现为父子矛盾的持续发酵。于笔者看来,“政治说”过分放大“政治”之于朱自清的生命影响,缺少朱自清个体情志的分析,当不可信;“家庭说”虽说走进朱自清个体生命,然而父子矛盾牵扯多年,缺乏当下此在感,且无文本直接依据为证,缺乏说服力。相较于外部解读,笔者更倾向于内部解读,即从文本细处入手,寻找朱自清“不宁静”真正根由,而第一段便存在这样一处文本细节,即“我”既然想到今夜满月下的荷塘甚美,为何不马上动身,而是要等到月亮升高,妻子拍着闰儿睡觉后方才动身?即便动身了,却还是“悄悄”的呢?这就需要对作者日常生活予以还原。不马上动身,是因为家中有牵绊。作为家中顶梁柱,不论是为人夫,还是为人父,作者总不能说走就走,图自己一人快活,而是要协助处理完家中事宜,等到妻子儿子睡去,方才有自己的时间。结合朱自清写于四年后的《给亡妇》一文来看,妻子此时当是怀第五胎的状态,身体本就不好,而闰儿方才2岁多,如此家庭光景定是不容许作者“任性出游”。此外,作者出门为何还要悄悄的,主要还是怕妻子看见:一则怕身体本就不好的她为自己担心,一则不愿妻子结伴,今晚只想冷静独处,在静谧的荷塘中走进只属于自己的另一个世界。如此看来,“悄悄”一词写尽了作者深受世俗生活承压后的不自由状态,其内心的不宁静,或许存在政治、家庭等因素,但从今晚作者的举动看来,定与琐屑磨人的世俗日常脱不了干系。作为丈夫,妻子有孕在身,且身体不佳;作为儿子,与父亲矛盾重重,一时想不到解决之法;作为父亲,眼前的闰儿还小,还有几个孩子远在扬州父亲处,总免不了牵肠挂肚。因为他对家庭有责任,便不能自由地做自己,连外出寻静也要等到家人休息之后,这是繁冗世俗对其自由心灵的桎梏与蹉跎。

再说“轻轻的”。文中说“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似乎“这样想着”只是作者一个瞬时动作,如将其还原到作者夜赏荷塘的情境中,以上理应为作者边走边想的一个过程。那么,此时的朱自清究竟在想什么呢?正如上文所言,作者由多情的江南,想到了多情的妻子,想到了妻子对自己的深情一片,想到了妻子这么多年来对自己,对家庭的无限付出,个中情状可从朱自清《给亡妇》一文中看出,如下:

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结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费在孩子们身上;而你一点不厌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毁灭为止。你对孩子一般儿爱,不问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不想到什么“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只拼命的爱去……你病重的时候最放不下的还是孩子。病的只剩皮包着骨头了,总不信自己不会好;老说:“我死了,这一大群孩子可苦了。”后来说送你回家,你想着可以看见迈儿和转子,也愿意;你万不想到会一走不返的。我送车的时候,你忍不住哭了,说:“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可怜,你的心我知道,你满想着好好儿带着六个孩子回来见我的。谦,你那时一定这样想,一定的。[3]

面对如此重情重义的妻子,作为丈夫又怎能辜负妻子的深情一片。虽然生活一地鸡毛,琐事烦心,但念及深情爱妻,也要担负起家庭重责,扮演好家庭角色,为妻分忧。如此一想,“无福消受”带来的失落之感反而得以放松,便有“轻轻”之举。这“轻轻”既是怕吵醒家中熟睡的妻儿的小心翼翼,更是一种精神出游后的心灵放松。

因此,从“悄悄”到“轻轻”,虽然都是小心翼翼,但个中情韵大有不同;虽然都是在“家”,但作者的心绪得以更新:夜访荷塘后,个体生命至少有过刹那放松,且有了妻子爱意的支撑,也能深解家庭繁琐之要,生命境界得以螺旋上升,并非圆圈般周而复始。

四、结语

除却上述的三处关联细节,文中其实还存在其他处,如第2段与第6段前后两次写到荷塘四周的树,只是前者强调树之蓊蓊郁郁,突出其幽僻寂寞一面,后者突出月光下树的特点,如一团烟雾,给人以朦胧之感,由“幽僻”到“朦胧”的变化,也正是作者心境逐渐放开的过程;又如第2段与第5段前后两次写到“月光不能朗照”这一事实,只是前者作者略显遗憾,后者却觉得恰到好处,这也是随着作者心境逐渐宁静与自由而产生的审美深化……由于篇幅所限,仅表于此,更多相关研究,以待来者。

注释:

[1]东辑.何为联想心理学[J].内蒙古社会科学,1984(3):40.

[2]袁行霈.袁行霈文集:愈庐论诗[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0:248.

[3]朱自清著.新文学选集编辑委员会编.朱自清选集[M].北京:开明出版社,2023:5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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