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出常规:《老王》中“我”的“愧怍”解读
作者: 许静洁摘要:借助孙绍振的“打出常规”文本解读理论,从杨绛的视角看“我”,以“家”的话题、“钱”的问题以及“老王”的称呼三个切入点细读文本,分析文本中“打出常规”细节处隐藏的深层心理与情感因素,进而更好地理解杨绛在《老王》一文所表达的“愧怍”之情。
关键词:打出常规;《老王》;“我”;“愧怍”
《老王》一文中,一直以来,最难解读的是结尾的句子“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孙绍振教授在《文学文本解读学》一书中,提出“打出常规”这一文本解读理论:“文学是人的情感表层和人的智性的深层学问,小说中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让人的表层瓦解、深层暴露,使人与人的感情发生错位的过程。”[1]他认为,把人打出常规的生活轨道,让他到另外一种生活环境里去,他内心深处那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强烈内在感情及意志品质全部都显示出来了。[2]基于孙绍振的“打出常规”理论,回归文本细读“我”与老王交往中“打出常规”的三处细节,再来解读杨绛是如何剖析《老王》文中“我”的“愧怍”心理,一切似乎有迹可循,顺理成章。
一、小屋竟不是家——不曾问
《老王》一文,第一次“打出常规”细节,出现在文章一开头的一次不经意的闲谈中。杨绛一直认为自己以及家人对老王是关心的,而在这一次与老王关于“家”的闲聊,虽只是问与答的一瞬间,却无意间将其对老王精神层面上的漠不关心流露出来。
文章一开始提到,“我”因常坐老王的三轮,一路上“我们”说闲话,因而,“我”了解了老王的不幸遭遇,我们一家会“关心”老王的眼病,会讨论老王为什么“田螺眼”,以及如何医治这只眼睛……特别提到,关于这眼病,我们一家在干校的时候,自己都顾及不暇的时候,还替着老王想办法,“给他吃了大瓶的鱼肝油,晚上就看见了”。在“我”的自我感觉里,“我”与家人是了解并同情着老王的。
于是,我们夫妇在一次散步时,看到老王蹬着他那辆三轮进一偏僻小胡同里的破落大院的蹋败小屋去,“我”自然就会关心地询问老王,问起那里是不是他家。第一次“打出常规”的情节出现了:老王的回答是“住那儿多年了”,并不回答是“家”。为什么住了多年的地方不认为是家?若细心联系上文,回顾老王的境况,可窥见老王的心理——是因为这里没有亲人,老王有个哥哥,死了,有两个侄儿,“没出息”,他是单干户,有失群落伍的惶恐,有对亲情的渴望……而“我”对于老王这样的回答,只是当做“谈资”一般闲聊,话题就此打住了。“我”因常坐老王的三轮,所以一路我们说着闲话,一个“闲”字,道出了老王与“我”不过是熟识的主顾关系,老王对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而“我”对他的关心,也止于询问、了解、讨论……老王的信息,对于“我”来说,不过是“闲话”,“我”无心再问询,也没想要去深究,更妄谈真切的同情。
深究其因,“我”是有家庭的,有互相关爱理解的家人,所以幸运如“我”,是无法理解也从未想过要去深究老王无家人关怀之苦。至此,“我”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冷漠无意之间流露出来,在所谓的亲切关心与同情怜悯的表层底下,确是“我”对于孤苦无依、失伍落群的老王内心的隔膜,对老王渴望心理上的关心自觉地屏蔽。
二、穷老王的慷慨——不曾思
在与老王的交往过程中,老王是穷的,但文中却三次提到了老王对“我们”家的慷慨。
第一次是老王为“我”家送冰“车费减半”。老王对“我们”一家的关心,“我”是感受到了,是接受并感激的。老王为我们家送冰“车费减半”,“我们”是“当然不要他减半收费”。为什么是“当然”,一则是感激,另一则因是认为老王的经济境况比“我们”差,不能更是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恩惠。此刻,“当然”二字中,还隐藏着“我”对老王“车费减半”的这种打出常规行为,存在着一种潜意识的抗拒。为什么?于“我们家”当时的文化修养,是不能够更是不乐意去占老王的这种“便宜”的。至于老王为甚如此慷慨?只字未提!
第二次提及“钱”,是在“文化大革命”开始,“我们”一家遭受种种迫害,默存的腿走不得路,“我”烦请老王送他上医院后。文中写到“我自己不敢乘三轮”,为什么“不敢”,因为此刻“我”被剃成“阴阳头”。在“我们”一家遭受嘲笑、迫害期间,老王非但没有跟着落井下石,反倒是尽其能力帮助“我们”,这是让“我”感激的。但当老王“坚决不肯收钱”,甚至还悄悄地问“我”还有钱吗?在这次打出常规的行为中,“我”的第一反应是“笑”。这“笑”包含了许多的内容,“笑”有感激与宽慰老王的意思,更有潜意识的笑老王分不清“我们”与他之间的社会经济地位差距之意。
第三次提及老王的慷慨,是病入膏肓的老王为“我”送来香油和鸡蛋时。老王病了,生病的老王是靠着改成运货的平板三轮载熟人来艰难维持生计的,所以总不见好。这样生活处境的老王,竟然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提了珍贵的香油和一包鸡蛋送“我们”吃,是“送”!“我不是要钱”!这突兀的慷慨行为,让“我”措手不及,但并未思及其中缘由。而“我”看着老王时,眼中的老王竟然是“直僵僵镶嵌在门框里”,是“面色如灰,两眼上结着一层翳”,病重的老王形象,在“我”心底竟然是“可笑”的“僵尸”……来不及的文化修养的掩饰,赤裸裸的深层心理暴露,“我”对老王竟然是如此的陌不相识,待若路人,“我”心底,竟然是对老王如此的毫无点滴关怀之情!以致于“我”随后是“强笑”着接受老王的馈赠,机械化地谢了他的好意,转身进屋拿钱还钱。赶着“忙去给他开了门,站在楼梯口”送他离开……这“钱”这“强笑”送出了“我”对老王情感的距离,透露出了“我”与老王情感的错位。老王用香油和鸡蛋,送出的是暖暖的家人情谊,而“我”用“钱”送还的是冷冷的主顾关系。
三、“老王”叫什么——不曾问
文章从头到尾,老王始终只是老王。
“我”常坐老王的三轮,而且一路我们说着闲话,按理,说多聊多了,“我”总该会问到老王的姓名,但,没有。即使“我”问及老王家庭家境,问及并关心老王的眼病,问及老王的住所,但偏偏就是没有问及老王的姓名。
再进一步,老王减半收费为“我们”送冰,老王送默存看病不收钱,老王病重还送香油鸡蛋给“我们”吃,但,“我”就是没问过老王的姓名。
老王收入难以维持生计,“我”是知道的,老王病了,花钱吃了不知什么药,总不见好……“我”也是知道的,老王扶病来“我”家,甚至病得来不了,只好托他同院的老李代为传话,“我”都是清清楚楚的,可,“我”就是没主动去打探问过老王的情况,更妄论老王的姓名……
更难以理解的是,老王拖着重病,还为“我们”送来香油鸡蛋……而“我”明明知道老王状态已是病入膏肓,却从未想过主动去探问老王生死,只是在过了十多天后,碰见老王同院的老李,才不经意地问了句:“老王怎么了?好些没有?”其实,在“我”心底,早就看出老王好不了了:“他简直像棺材里倒出来的,就像我想象力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那直僵僵的身体好像不能坐,稍一弯曲就会散成一堆骨头。”而且,老王确确实实是死了,“就是到您那儿的第二天。”可“我”就是没问,没想过问。
细究之下,再次回读文本,其实文章第二句,早就将这一切的根源一语道破:“他蹬,我坐”,在“我”心中,“我”与老王的关系定位,一开始就扎根在“我”的潜意识里:主顾关系!老王不过是“我”人生路上的甲乙丙丁路人,“我”从未真正关心过老王,更不能理解老王对于“我们”的种种打出常规行为背后的真正涵义:生活上孤苦无依的老王是将“我”、“我们”以家人般对待与关怀,而“我”则是对老王表现出种种的不接纳,甚至,连一个简单的称呼,都不愿意去问。老王,只是一个称呼,只是一个代号,只是一个陌生的老王。
相对于老王,“我”在文中,称呼自己的丈夫钱钟书是“默存”。“默存”,是钱钟书的字。一个有字的人,意味着他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意味着他在人心中有存在的分量。既是“我”对丈夫的一种尊重,更是“我”对丈夫的一种亲切关爱。而老王却只是老王,至死,他还只是孤独的老王。
“我”对于老王的愧怍,是在多年之后。当杨绛逐渐年老,家人逐渐离去,逐渐理解到了孤独的老王尽他最大的善意,向往家温暖地方靠近的努力而不能够的悲哀,体味到孤独人的不幸,她写的《走在人生边上——自问自答》一书里,禁不住这样说:“每个人如回顾自己一生的经历,会看到某事错了,某事是不该的。但当时或是出于私心,或是出于无知,或虚荣,或骄矜等等,于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或该做的没做,犯了种种错误。而事情已成过去。灵性良心事后负疚抱愧,已追悔莫及。当时却是不由自主。”[3]然后,我们就更能读懂了杨绛这个幸运人对于老王这个不幸人的“愧怍”,更读懂了一个文化人沉淀于内心的反省与可贵的良知。
注释:
[1][2]孙绍振,孙彦君.文学文本解读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293,294.
[3]杨绛.走在人生边上——自问自答[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