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本到课本:《老王》中的小人物书写及其教学研究
作者: 邹一宁
摘要:《老王》是杨绛创作的一篇经典的回忆性写人散文,其中的人力车夫“老王”更是成为了我国当代文学史上不可或缺的“小人物”形象。本文首先从“小人物”的文学概念出发,结合以“老王”为代表的人力车夫群像,深入探讨了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小人物形象”及知识分子的“小人物书写”,然后从“文本”过渡到“课本”,通过梳理《老王》在四版教材中的单元设置、助读系统,以及三位语文特级教师教学《老王》的课堂实录,为“小人物”散文教学中的相关问题提供了可参考的解决路径。
关键词:“小人物”形象;杨绛;回忆性写人散文;语文教学
《老王》是杨绛于1984年创作的一篇回忆性写人散文。自问世以来,《老王》就曾入选多个版本的语文教材,各省市的特级教师也经常将其选为赛课篇目,其中的人力车夫“老王”更是成为了我国当代文学史上不可或缺的“小人物”形象。值得注意的是,“小人物”作为文学概念,在统编版初中语文教材的单元导语中第一次出现,可见其对《老王》教学的导向性、重要性。因此,本文将从“小人物”的文学概念出发,结合以“老王”为代表的人力车夫群像,深入探讨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小人物形象及知识分子的小人物书写,并结合教材与名师教学实例,探讨《老王》“小人物”教学中的问题及其解决路径。
一、《老王》中的“小人物”形象及其文学史定位
“小人物”这一概念源于俄国作家普希金于1830年发表的小说《驿站长》,原指俄国官僚社会中的底层官吏形象。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知识分子在俄国现实主义作品与西方启蒙思想的影响下,创作了一系列以“小人物”为题材的文学作品,以揭露时代、启迪民智。因此,“小人物”在我国现代文学史上并没有明确的定义,一般指社会地位较低的平民阶层,如农民、流浪汉、小职员、人力车夫等,他们往往文化水平不高,物质上收入微薄,精神上亦受到深重的压迫。在“小人物”中,“老王”这样的人力车夫属于极具代表性的一类,他们不仅符合“小人物”的一般标准,还具备一定的时代特殊性。因此,本部分将结合我国现代文学史上以人力车夫为题材的经典作品,充分考量“老王”形象与我国现代文学作品中的小人物形象之间的关联。
1918年,胡适在《新青年》刊发白话诗歌《人力车夫》,人力车夫这一群体进入了文学创作的视域,其后相继问世的诗作还有周恩来《死人的享福》、刘半农《车毯》等,以至于形成了“人力车夫派”。在知识分子的笔下,人力车夫的穷苦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而他们“劳动强度大”的特性却往往被美化为勤劳、纯朴、刚健的品格。在鲁迅的《一件小事》中,车夫正直无私的道德品质被进一步强化,以至于让文中身为小知识分子的“我”自惭形秽,“须仰视才见”。然而,人力车夫这一群体的负面特征,如文化水平低下、沾染恶劣习气等,在五四时期的文学作品中却几乎没有体现,直到老舍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中才有所涉及。在命运的重重打击之下,善良、勤劳的祥子最终变得颓废、堕落,吃喝嫖赌、招摇撞骗,走上了“一般洋车夫”的老路。即便如此,祥子的堕落于他原先的正面形象仍是无损的,老舍描绘祥子前后形象的差距,为的仍是突出时代之黑暗、命运之无常,关于“人力车夫”这一群体的探讨则属于从属地位。因此,人力车夫作为五四文学中重要的“小人物”群体,他们大多朴实、勤劳,以至于成为了知识分子们抒发人道主义关怀的出口,甚至被过度美化为“神圣”的劳动者。但是,这样的“小人物”形象一定程度上脱离了实际情况,正如1926年梁实秋在《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中所言:“人力车夫凭他的血汗赚钱糊口,也可以算得是诚实的生活,既没有什么可怜恤的,更没有什么可赞美的。”[1]
在散文《老王》中,人力车夫老王就是一个典型的“小人物”形象:他在物质上收入微薄,住的是“塌败的小屋”,骑的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在精神上又受到压迫,因身有残疾而时常遭受他人的冷眼与侮辱。作为“老生代”作家,杨绛身上不乏五四知识分子人道主义、启蒙主义的特质,因而她笔下的老王更是一个正面的劳动者形象:老王踏实肯干、诚实善良,“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价相等”[2];文革时期,老王冒着风险把钱先生送到医院,并且坚决不肯拿钱……这些都体现出老王不仅做好了车夫的本职工作,还具有朴实善良的优秀品格。除此之外,相较于其他的“小人物”,老王的形象更蕴含着“人力车夫”这一群体在时代变迁下身不由己的特殊性。民国时期,人力车夫对中国城镇交通的现代化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在40年代之后,人力车的作用大大减弱,人力车夫也成为了变革中的障碍与牺牲者,这就是文革时期“载客三轮都取缔了”的大背景,也是“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的根本原因。
并且,“老王”不仅仅承继了五四知识分子笔下“人力车夫”的基本特征,还展现出更充沛的人性之美。在胡适《人力车夫》中,年轻车夫因为与“客”之间存在巨大的阶级鸿沟而出言不逊:“我年纪小拉车,警察还不管,你老又是谁?”[3]但是在《老王》中,老王与杨绛有较长时间交流与来往,他会主动关心杨绛“还有钱吗”,会像对待亲人一样给杨绛一家送香油和鸡蛋。在杨绛笔下,“人力车夫”不再是被知识分子符号化的客体,而是真实存在的个体,是可以与知识分子平等交流的、有尊严的个体,老王具备的是可贵的人性之美,这种美超越了五四知识分子眼中劳动者勤劳刚健的美的表象。耐人寻味的是,面对行将就木的老王,杨绛如实描绘了他的丑陋:“他简直像棺材里倒出来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4]杨绛并未避讳自己在那一刹的疏离与厌恶,也没有为了美化老王的劳动者形象而刻意隐去这一部分,这无疑与回忆性散文的体裁有关,但同时也体现了我国现代文学史上“小人物”形象从扁平化向立体化发展的趋势。当代文学作品中的“小人物”开始脱离知识分子赋予的标签,拥有真实的“声音”与“灵魂”。
二、杨绛“小人物书写”的深层动因
(一)杨绛的“理解之同情”
杨绛曾幽默地“坦白”自己与“小人物”交往的“动机”:“我第一很好奇,想知道土屋茅舍里是怎样生活的。第二,还是好奇。听说,能不能和农民打成一片,是革命、不革命的分界线。我很想瞧瞧自己究竟革命不革命。”[5]正是怀着对生活的好奇,以及知识分子自我革命的要求,杨绛把文革前后与农民、家仆、车夫等“小人物”交往的经历通过散文的形式记录下来,形成文集,《老王》就是其中最经典的篇目,其余还有《林奶奶》《阿福和阿灵》《顺姐的“自由恋爱”》等。在这些作品中,杨绛书写“小人物”的动因可以被归纳为两层:对不同人生价值的充分包容、对和谐社会关系的殷切期望。
在个人层面上,杨绛认为:“贫贱的人,道德品质绝不输富贵的人。愚笨的人也不输聪明人,他们同样识得是非,懂得好歹。”[6]因此,面对生活中的“小人物”,杨绛并不在意他们是否低微、贫穷、愚笨,而是尊重他们的所思所想,永远怀有一份慈悲之心。进一步说,杨绛认可的是在艰难的时局下仍然认真生活、兢兢业业的人。在散文《隐身衣》中,杨绛写道:“人的尊卑,不靠地位,不由出身,只看你自己的成就……假如是一个萝卜,就力求做个水多肉脆的好萝卜;假如是棵白菜,就力求做一棵瓷瓷实实的包心好白菜。”[7]可见,杨绛在与“小人物”交往时看重的是他们的优秀品质,而非“劳动者”的头衔,她对“小人物”的价值怀有充分的肯定与理解,对他们的不幸则充满了深切的关怀与同情,这种思想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是难能可贵的。
在社会层面上,杨绛的“小人物”书写则具有更广大的时代意义。她写道:“万具枯骨才造得一员名将;小兵小卒,岂能都成为有名的英雄?世上有坐轿的,有抬轿的;有坐席的主人和宾客,有端茶上菜的侍仆……天之生材也不齐,怎能一律均等。”[8]杨绛认为,各人的能力天生就有高低,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要放弃或蔑视“小人物”,相反,社会的平等之道恰恰蕴藏其中——那就是人人都能各司其职,能力强者承担更多的责任、能力弱者能够获得帮助,如此整个社会方能和谐稳定。杨绛笔下的“老王”不仅仅是“老王”,更是时代的镜子。杨绛借当时众人对老王的态度映照出“小人得势”的荒诞时代,也折射了自身在文革时期受到的非人待遇,借此抒发了对整个社会公正与良知的呼唤。
通过描绘“小人物”的智慧与愚昧、喜悦与哀伤,杨绛表达了她对“小人物”人性之美的赞赏,以及对社会秩序重建的呼唤,这是文革时期知识分子对“小人物”发自内心的“理解之同情”,也是她进行“小人物”书写的内在动因。
(二)知识分子的良心与原罪意识
“小人物书写”的创作对象是“小人物”,但写作主体则是“知识分子”。无论是五四时期还是文革时期的知识分子,这一群体都存在着一种心理共性,即“知识分子的原罪意识”,这种意识在《老王》中具体体现为“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不幸者的愧怍”。杨绛的“愧怍”向来是各路名师、文学研究者的探讨热点,其原文应为“那是一个多吃多占的人对不幸者的愧怍”。“多吃多占”一词一针见血地写出了知识分子与普通百姓在生产资料、话语权力上的不平等,即“原罪意识”的根源。
回溯到五四时期,在自由、民主、平等、人道主义等西方理念的关照下,“人力车夫”这样的“小人物”就成为了社会不公的鲜明表征。知识分子对“小人物”充满同情,却无力扭转他们的悲惨命运,这种焦虑与迷茫在胡适的《人力车夫》中得到了深刻的显现,并在鲁迅创作的《一件小事》中进一步加深为对劳动者的崇拜与学习。在那个“吃人”的时代,知识分子们相较于普通百姓的确享有更充足的资源,这使得他们对劳动者产生了愧疚和惶恐——即便自己不曾剥削过他们,但供自己读书的家庭却或多或少地参与了剥削的进程。因此,“原罪意识”伴随着革命逐步渗透进中国知识分子的血脉里,迫使他们进行严格的自我批判,以至于形成了一种沉重的精神压力。
杨绛不仅继承了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的愧疚与迷茫,又在文革时期阶级文化的熏染下进一步加深了这种原罪感。文革时期,原先自发自觉的精神忏悔演变为强制的社会改造,劳工群众在无产阶级的运动大潮中被推向了历史前台,知识分子们却不得不放弃话语权以求自保。身为国家高级知识分子,他们却无力改变这一场文化浩劫,以至于为普罗百姓带来了深重的灾难,这就是杨绛“愧怍”的根本原因。杨绛的“愧怍”体现出她对知识分子职责的坚守,更展现了她勇于自我剖析的历史进步性。当然,不可否认的是,知识分子因“原罪”而驱使的“小人物”书写具有一定的局限性。杨绛与“小人物”老王在教育背景、资源积累、社会地位等方面的差距是客观存在的,这就导致她只能以外部观察者的视角记录小人物,而缺乏深层次的体验和共情能力。但这并不会削弱杨绛“小人物书写”之成就,正是她的作品让我们看到了社会症结之所在,也让我们感悟到了知识分子的良心与责任。
三、从《老王》看“小人物”教学的路径探索
在梳理并探究了我国现代文学史上“小人物”的概念及人力车夫形象、杨绛《老王》中知识分子的“小人物”书写之后,本部分将继续从“小人物形象”与“知识分子小人物书写”这两大角度,深入分析教材对“小人物”教学的定义及要求,理性探讨名师教学《老王》的具体实践,力求为“第一文本”向“第二文本”的有效迁移提供路径指导。
(一)教材对“小人物”的阐释及教学指引
语文教材是时代特点和现代意识的具体体现,也是学生认识世界、理解世界的窗口。为了适应学生的认知特点和身心发展水平、达成语文教学目标,教材会围绕文学文本设计适合学生学习的任务系统,并对其进行一定的删改、再创造。上世纪90年代,在“一纲多本”的教育背景下,《老王》入选多个版本的语文教材,包括苏教版高二上册、沪教版高一下册、人教版八年级上册。2016年,《老王》被编入统编版七年级下册。笔者将四册教材中《老王》相关的教学指引简要整理为表1,以便分析。
从“教材版本与学段”一栏可以看出,随着教材的不断更新、学生语文能力与认识水平的不断提高,《老王》所处的学段正在逐步降低,可见其教学空间较为广阔,解读时可深可浅,但对学生而言仍有一定的理解难度,在教学时应当根据学情进行相应的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