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思与诗

作者: 郑卫通

摘要:《一个消逝了的山村》是高中语文统编版选修教材中的一篇散文,冯至将含蓄隽永的诗意笔触和丰厚深沉的人生哲思浸润在字里行间。教师可以互文性阅读教学理论为指导,打破文本的孤立状态,从教材与其他文本的互文关联中引导学生读出自然风物描写中蕴含的哲理,理解作者对历史、自然、路、生命的观照,领略冯至散文诗意与理性交织的美。

关键词:《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互文性阅读;哲思

互文性即文本间性。“互文性理论”这一概念率先由法国文艺理论家克里斯蒂娃提出。随着概念的提出,互文性理论不断发展并被广泛应用到文学阅读领域。《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下文简称《山村》)收录在统编高中语文选择性必修下册教材中,课文“学习提示”指出,阅读《山村》时要“读出景物描写中蕴含的哲思之美,理解文中对人生、自然、历史的思考”[1]。在教学《山村》一文时,笔者运用互文性阅读教学方法,有目的地引入与授课文本相关的互文本,包括诗歌作品《十四行集》、散文集《山水》、回忆录《立斜阳集》等冯至不同时期、不同文类的作品,也包括与历史背景想关联的《吴宓日记》,以及专家学者对冯至及其作品的研究著作,如王邵军的《生命的思与诗——冯至的人生与创作》、张爱华的《1921-1949冯至的人文世界》。笔者在这些互文本的参照下,引导学生与《山村》一文展开对话,紧扣历史、自然、路、生命等话题,梳理出文章严密的叙事逻辑,体味课文诗意与理性交织的美。

一、关于“历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文章很少谈及未来,大量篇幅都聚焦在对过去的猜想以及对当下的沉思。大多数人对《山村》一文的解读都会围绕山村自然景物的描写与生命哲思的映射展开,而忽略暗藏在山村风物背后的历史心绪和感悟的剖析。其实,在文章的1至4自然段都写到了“历史”,如第1段“人类的历史演变了几千年,它们却在人类之外。不起一些变化,千百年如一日,默默地对着永恒”,第2段“眼前的浓绿浅绿,没有一点历史的重担”,第3段“有些地方曾经和人生过关系,都隐藏着一小段兴衰的历史吧”,第4段“我不能研究这个山村的历史……只有在草木之间感受到它们的一些余韵”。同时,标题“一个消逝了的山村”把文本的叙述空间限定在了“山村”,又指向了时间的流动“消逝”,无论是消失了七十余年的山村,还是自然风物在春秋代序、朝暾夕晖里的更替,都证明了“自然”相对独立而永恒的存在,但看似在人类历史演变之外的自然,也与“历史”之间存留了雪泥鸿爪般的依存关系。七十年前山村历史上的浩劫已很难复盘,关于山村的传说和故事已在历史的长河中流失,洪荒时代的历史更是早在人类之外难觅踪迹。但冯至写作《山村》时的心绪和感悟,我们仍可在同一时空维度的作品中窥见一二。作者在“风雨如晦”的战争年代,如1939年4月《吴宓日记》中“避立堤间之壕沟内。避立及奔走之人,络绎相望,牛马亦杂其中。时天阴欲雨,久久。”[2]的记录正是从侧面生动还原了冯至在战火纷飞中带着妻儿躲避空袭的历史景象。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他们来到了学生吴祥光父亲经营的昆明东郊杨家山林场,在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在此休息,思考,写作。笔者从《吴宓日记》中摭摘与《山村》相互指涉、彼此关联的历史材料拓展补充,形成对比互文解读,促使学生懂得了冯至携家人躲进山村,引发对时间和生命的长短、永恒与短暂的怀想,是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的。

总的说来,文章开篇4次提及“历史”,表明自然与历史彼此关联。“自然”作为主体永恒的存在看似独立,也隐藏了人类活动的“余韵”,这让冯至怀揣历史时空经纬下的温情,人与自然关系的臆想,走入山村,梳理出古往今来盛衰变迁的脉络,解锁自然与生命生息相通的密码。

二、关于“自然”:独留潭底影,数息树边身

课文第5至10段,作者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山村自然风物:鼠麴草、小溪、有加利树、菌子、野狗和麂子。作者似乎有意回避名山大川、洞天福地,而是以诗人的审美体验描述平凡山水中的一村、一溪、一草、一木。对于《山村》这样诗化的散文,笔者引入与课文内容相关涉的文本,诗作《十四行集》和散文集《山水》都结集于昆明时期,冯至在散文中描写的鼠麴草、有加利树等自然风物,也被冯至以“十四行诗”的文体形式呈现,笔者以此为互文本,通过对比赏析,探究课文中自然风物的寓意和作者的“自然观”。

冯至在诗歌《鼠麴草》中写道:“……一切的形容,一切的喧嚣/到你身边,有的就凋落/有的化成了你的静默/这是你伟大的骄傲/却在你的否认里完成/我向你祈祷,为了人生。”通过同类主题诗歌作品的互文阅读,学生可以从鼠麴草的一生中领悟出一种严肃的人生思考:人应该学习鼠麴草这种看似渺小,实则伟大的生活,这是一种拒绝诱惑、真诚自律的平实、认真、执着的生活态度。再如,诗歌《尤加利树》中写道:“你无时不脱你的躯壳/凋零里只看着你生长/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上/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导/祝你永生,我愿一步步/化身为你根下的泥土。”学生可以理解高大俊拔的尤加利树是圣洁事物的象征,人生虽短暂,但那圣洁的事物在心中永不磨灭,为人生指引方向。

此外,教师还可以引导学生阅读冯至《原野的哭声》《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原野的小路》《我们天天走着一条小路》《深山又是深山》等十四行诗,在不同体裁、风格的文本表达里体悟作者在昆明郊外的林场所见的朴素平凡的山水自然——各种植物、动物、村庄。

冯至在作品《里尔克》中讲里尔克“赤裸裸地脱去文化的衣裳,用原始的眼睛来观看”[3]。这样的方法用来理解《山村》中的自然风物描写,也是很贴切的。作者坦然赤城地面对这些平凡、朴素、恒久且远离人事掺杂的自然风物最本身的样子,才能在心绪上思接千载,进入诗人贾岛“独行潭影底,数息树边身”这种突出山水客观存在,人与山水生息相通的境界,这也正是冯至崇尚本真山水自然表达的典型例证。

三、关于“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要理解《山村》一文的哲思,“路”的隐喻是不可忽略的重点。文章开篇,作者首先提及了“路”的意象,“旧路”代表着过去,“新路”则代表着现在,作者置身于时空交错的道路上,又会产生怎样的思考呢?

沿着“旧路”,冯至在山村消逝、隐约的的景象中,萌发了对历史和生命的思考。他在这里追述并关切七十年前村民的遭遇,揭示出时空经纬之下人类生命中流淌的温情与善良;他在山村草木之间感知历史的余韵,领略山野风物处处传递着的生命气息;他在风雨如晦的时刻,思考着个人与民族命运的遭际与出路。

走在二三十年来新踏出的、没有历史重担的“新路”上,冯至又有怎样的感悟呢?他回忆在林场茅屋居住的过往时,充满深情地写道:“那里的一口清泉,那里的松林,那里林中的小路,那里的风风雨雨,却在我的生命里留下深刻的印记。”[4]他还在创作于昆明时期的诗歌《原野的小路》中写道:“你说,你最爱看着原野里/一条条充满生命的小路/是多少无名行人的步履/踏出来这些活泼的道路/……给我们踏出来这些道路/我们纪念着他们的步履/不要荒芜了这几条小路。”这里不难看出作者对这些活泼、充满生命“新路”的观照与珍惜,因为在作者看来,这些小路既生疏又深邃,包含着求新与发现的隐喻。它承载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担当,蕴含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希望,象征着“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的积极探索。冯至对“路”的理解,延承了屈原、陆游、鲁迅等爱国志士的探索与寄托,实现了超越时空的互文理解。

20世纪40年代前期在昆明,冯至创作了最纯粹、最丰硕的果实《十四行集》《山水》《伍子胥》。1942年以后,接触现实多了,他的冷静、沉守状态有所打破,开始用更直接的方式发言。历史小说《伍子胥》寄托了他对勇敢、意志、决断的呼唤,包括后来的随笔、杂文《认真》《决断》等,表达了他对民族生存方式的反省与批判。1946年完成的《杜甫传》,体现了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在国家和民族危难关头的思考、承担与执着。总之,冯至和其他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一样,与时代同呼吸、共命运,用文学的方式开拓、呐喊和战斗,走上了一条救亡图存的开拓创新之路。

为此,这些“路”既是历史之路,也是自然之路;既是现实之路,也是心灵之路;既是消逝之路,也是生长之路。教师只有带领学生在冯至的诗集、历史小说、散文、杂文、回忆录中展开丰富的互文阅读,知人论世,才能真正还原“路”的隐喻。

四、关于“生命”: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山村》一文中,关于“生命”的思考,冯至在描写山村自然风物时说:“彼此的生命都有些生息相通的地方。”又在文末写道:“两三年来,这一切给我的生命许多滋养……但在生命的深处,却和他们有着意味不尽的关联。”这不禁引人思考:山村自然风物的生命状态如何?它们与人类的生命有哪些相似、相通的关联?又带给冯至怎样的生命启迪呢?

“一条窄窄的石路的残迹泄露了秘密”,这条路引领作者走向山村自然,这里有小溪的亲切与滋养,有鼠麴草的宁静与坚韧,有菌子的缤纷与欢腾,有尤加利树的严峻崇高;也有野狗的野性嗥叫,麂子的机警厄运,鹿的美丽神秘。这些山村千姿百态的自然风物共同拼凑了一幅完整的生命图景,呈现了完整丰盈的生命秩序。

在战火蔓延、山河破碎、秩序崩解、生活无依的岁月里,冯至将惴惴不安、焦灼彷徨的心绪写在了他的散文集《山水》后记里:“在抗战期中最苦闷的岁月里,多赖那朴质的原野供给我无限的精神食粮,当社会里一般的现象一天一天地趋向腐烂时,任何一颗田埂上的小草,任何一棵山坡上的树木,都曾给予我许多启示,在寂寞中,在无人可与告慰的境况里,它们始终维系住我向上的心情。”[5]在风雨如晦的时代,沉静、坚韧、善于思考的冯至走进自然山水,而山水同时以参差多样的生命姿态给了他“万类霜天竞自由”和“生命不能承受以轻”的启迪。作者也以更深邃的精神探索方式,在时代的风雨里抗争,活出了昂扬不屈的生命姿态。

冯至对“生命”的思考是一个不断丰富和升华的过程。童年时代的家庭变迁,使他对生命的体验多了些冷峻与淡然;从20年代的北京到30年代前半期在德国海德贝格的求学经历,让冯至的审美转向更为真实的体验和忍耐;而40年代战争环境中昆明的自然风景和风土人情促使他对个体生命和人类命运有了更深刻、更有普遍意义的认识和承担。作者将笔下描绘的山水称为“灵魂里的山川”,可见作者的生命观和自然观已经融合在一起,自然中最为平凡、本真、恒久的生命状态,给作者带来了最深刻的生命体悟:人生在世,绵延相传,永无止尽;山川风物,年复一年,恒久不变。人类和自然一样,要承担起存在的责任。

通过分析《山村》中自然风物、历史感悟、路的隐喻与生命图景,可见自然风物和生命哲思并非简单对应关系,只有将两者置于特定历史时空和个人境遇中作更真实的还原和解读,才能梳理出生命深处生息相同的关联。

我们所处的时代环境、个人经历、阅读经验、审美品位和作者会有很大的不同,教师可以以课文为起点,将它置于互文本的映射关联中进行解读,往往能得到新的阐释。冯至《一个消逝了的山村》的教学中,教师通过还原课文典故的“共存互文本”、解读《山水》(后记)的“副文本”、参照其他学者对作品评价的“元文本”以及《十四行诗》的“原型互文本”等互文阅读方式,和学生一起沿着“历史——自然——路——生命”的赏析路径,在深沉、严密的表达逻辑里寻觅冯至散文朴素明净、含蓄蕴藉之美;在历史、自然、路、生命意味的不尽关联中,体味作者在天地大美中获得的滋养,用思与诗演奏的一曲生命华章。

注释:

[1]普通高中语文教科书语文选择性必修(下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54.

[2]吴宓.吴宓日记第五册(1939—1940)[M].北京:三联书店,1998:56.

[3]张恬.冯至全集第四卷[M].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85.

[4]冯至.立斜阳集[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9:126.

[5]冯至.山水[M].北京出版社,2019:114—115.

郑卫通,浙江省慈溪育才高级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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