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净沙·秋思》中愁绪的本质

作者: 赵永光

摘要:有关《天净沙·秋思》主题的探讨和争议已有诸多研究,但大多数研究者都将其聚焦于个人性、日常性的愁绪加以解读,教师的授课大致也是如此。个人性、日常性的愁绪在文中的确是一种非常鲜明的情感,这是不可否认的存在。但只要联系诗人所处的时代及其相关的创作,就不难发现,《天净沙·秋思》的愁绪的本质是具有时代性的,是一个时代无法逃脱的宏大的愁绪,它不仅是个人性的,也是一个时代的不可承受之重。

关键词:《天净沙·秋思》;愁绪;本质;个人性;时代性

在中国诗歌的历史文化传统与谱系中,“悲秋”是一个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主题。“悲秋”的表达,通常都是诗人借由外在景物的今昔的对比,让人们沉浸于自然景物的变化之中,当秋天万物渐渐萧凉之时,引起人们的惊觉,从而唤起人们“逝者如斯”的无限感叹。《天净沙·秋思》同样属于中国“悲秋”诗歌传统中的一员,而关于它“秋思之祖”的话题,还存在着一种争议。但不论它是不是所谓的“秋思之祖”,都不影响它的经典性,而且反而从一个侧面说明它在“悲秋”这一诗歌传统中的代表性。

一、《天净沙·秋思》的传统解读:日常之思与愁

《天净沙·秋思》被安排在统编版初中语文教材七年级上册。诗人在诗歌题目中就点明秋思,直接呈现节令对诗人情感产生的激发作用。诗人马致远在小令中选取了诸多秋季独有的意象,勾勒出一幅清寂悲凉的秋日黄昏图,表达悲戚断肠的沉痛感情。第一句中“枯藤老树昏鸦”,选取了藤,树和鸦三种客观的物象,构成了一个内涵深刻的意象,并且以“枯、老、昏”作为修饰词,这不仅是眼前所见到实际的景物,同时也反应了诗人心中悲伤的情感特点,传递着一种衰败,破旧的氛围感。接下来“小桥、流水、人家”这三种物象组合,一反第一句中呈现出来的悲凉感,更多带有一种烟火气和比较明快的节奏。紧接着“古道西风瘦马”,又选取了客观物象,并且以相应的形容词来凸显其承载的情感特点,都是冷色调。因此冷色调与暖色点相互交错,与情感色彩相对应,形成由哀情到乐情再到哀情的变化,形成起伏交错。从“枯藤老树昏鸦”到“古道西风瘦马”,诗人悲伤层次在加深,情感的强度和波动也有加剧的倾向。

曲词的最后两句,其实是对前三句所体现出的“哀情”进行了一种拔高的升华。“夕阳西下”是一种巧妙的转接与过渡。“当‘夕阳’这个意象出现的时候,整首曲词的所有意象都被涂抹上了一层绚烂而又悲凉的色彩:夕阳既笼罩着枯藤老树昏鸦,又笼罩着小桥流水人家,同时也淹没了古道西风瘦马。”[1]提起夕阳,便不禁让人想到黄昏,黄昏降下之后便是浓重而又深沉的黑夜。因此,从时间上看,夕阳一词便为整首曲词染上哀伤的情感氛围。而一同被笼罩在夕阳下的,除了前面所说的那些自然景色,还有一个流落在天涯的断肠人。他远离家乡和亲人,独自一人;就这样,在一个昏昏欲睡的环境中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何处是归宿,更不知这种孤独何时才能结束。

王夫之在《姜斋诗话》里提到“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2]。他还进一步引用《诗经·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3]的例子加以说明。这种艺术手法的本质是:描绘出一副与内心真实感受,或与所要表达的情感不同或相反的景象,形成一种矛盾对立的氛围,借此来突出人物的心理感受。

在《天净沙·秋思》中,“小桥流水人家”就使用了这种“乐景衬哀情”的套路模式,而且它还“打破了传统‘以哀衬哀’的技法,与第一句的悲秋之景一一对应,春与秋相对应,一个是希望,一个是悲凉,景色交互相融,让读者产生独特的错位和模糊效果,让人分不清春秋之景,以春景反衬秋景,开创了‘秋思’创作的典范。”[4]

二、非个人性的愁绪

马致远在《天净沙·秋思》中所表现的愁绪,其实不仅是个人性的乡愁。如果仅从诗歌的本体角度和审美角度来看,它首先呈现出来的当然是第一性的审美,即悠远而绵延不断的乡愁。但如果结合马致远所生活的时代和他的生平经历,我们会发现,《天净沙·秋思》中所流溢的这种悲凉的感情色彩并不仅仅局限于个人性、日常性的表达,而是明显指向一种更深层次的家国之愁。“马致远所生活的元代,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少数民族统治的时代,在蒙古贵族的统治下,科举取士时行时辍,汉族文人士大夫往往仕进无门,社会地位一落千丈。而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马致远,又不甘于躬耕垄亩、老死山林的生活。他的青年时代可以说是积极入世的,想要有一番现实的作为,然而二十年时间一晃而过,却只谋得了一个江浙行省务官的卑微吏职,那种心灵的失意与落寞是不难想象的。”这么说并不是毫无依据,首先,马致远当时就写过诗歌表达自己的这种情感:“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5],那个时代的沉沦,灰色和黑暗,是所有士人所经历的至暗时代。当马致远身处其中时,又焉能不被裹挟。其次,这种情感其实是当时的普遍情况,由于当时的蒙古统治者实施种族歧视的统治政策,对广大的汉族士人怀有敌意,科举几乎从未正式开考过,因而士人的上进之路就被堵死了,即使再有才华,也是无处发挥。而且当时的蒙古统治者还轻视文化教育的作用,因而高雅的诗词歌赋也一再受到冷落。一身才华的士人再也无法通过科举考取功名,生存都成了一个问题,于是纷纷转向底层的通俗文学创作,这其中的不甘与屈辱是历朝历代的士人所未曾遭受过的。第一次,他们被当朝的统治者所抛弃,传统中的文化和政治理想也已经全然破灭,因而当时的士人普遍存在一种“志终伸不得,遗恨海长深”[6]的幽愤之气。

元代的许多诗人都通过自己的文学作品表达过类似的情绪,可见这种体验和感受不是马致远所独有的。而这也决定了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绝不会只停留于个人情感的抒发,而一定是要指向一个与时代相契合的主题的,他的悲秋,与他的前辈、后生们一样,都饱含时代的气息。因此,《天净沙·秋思》中的那份灰暗,又何尝不是以马致远为代表的元代文人所处时代的一种象征,而作品当中那匹古道上落寞的瘦马,又何尝没有马致远那种空有一身才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岁月蹉跎的空虚与感伤。

三、时代中的迷茫

由于世间万物不停运动流转,四季冷暖交替,形成四季的变化,而季节的变化又与情绪的变化、情感的变化类似,因而在诗人那里,季节时令的变化往往与诗情相联系,当季节发生流转时,诗人的情绪和情感也会随之而发生波动。而在不同的心境下,大自然中的各种自然景象以及鸟兽虫鱼所呈现的形态也各有不同,反过来,诗人看到不同的自然景象以及鸟兽虫鱼,也会唤起人们不同的情绪感受和情感体验,人们的心境也会随之发生改变,引起心中的情感变化。

马致远为什么要选择秋季作为诗歌的意象中心的理由?只要我们联系一下历史上有关悲秋的诗歌,就会发现一个共同的事实,那就是这些诗歌的悲秋都不仅指向个人,还指向社会共同的命题,指向时代的共同命题。其实,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要解决、要回应的命题,宋玉如此,马致远如此,我们当下的每一个人亦如此,没有人能从中逃离。

对于马致远而言,身在一个不重视文教的时代,而自身又恰好是一个文人,该是一种怎样的迷茫。尤其是在与前朝——宋朝对文人之重视与善待的对比中,一种由反差造成的心理郁积该是多么沉重。面对如此时代,以马致远为代表的文人上升的通道已被堵死,前途一片渺茫,传统社会中那种“学而优则仕”的梦想已不存在。与此同时,蒙古统治者将全国民族分为四等,而汉人则为最下等。由此,政治前途的迷茫又添了一层身份上的屈辱,为本已迷茫的前途更增加了沉重感。也正是在这样的政治境遇与时代境遇中,在失去了政治和国家的附属感后,以马致远为代表的文人不得不将身心寄托于“小桥流水人家”,寄托于日常。在这一意义上,马致远越是把外在的景物描写得越清冷,越是说明心中归属感的缺乏,越是说明其迷茫的深重。而这种迷茫并非马致远一人所有,而恰是当时文人心境的普遍写照,它反映的,是一个时代的迷茫与困惑。

在《天净沙·秋思》中,个人性、日常性的愁绪是一种非常鲜明的情感,这是不可否认的存在。但只要联系诗人所处的时代及其相关的创作,就不难发现,《天净沙·秋思》的愁绪的本质是具有时代性的,是一个时代无法逃脱的宏大的愁绪,它不仅是个人性的,也是一个时代的不可承受之重。

注释:

[1]刘艳芳.马致远《天净沙·秋思》意象析论[J].名作欣赏,2020(29):124-125.

[2]孙立.明末清初诗论研究[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194.

[3]陈洪,乔以钢主编.中华诗词900句[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8:293.

[4]牛静.《天净沙·秋思》中的“反套路”艺术[J].中学语文,2022(23):61-62.

[5]何宝民.古诗名句荟萃[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3:216.

[6]丘处机.赵卫东辑校.丘处机集[M].济南:齐鲁书社,2005:539.

[本文系大连市教育科学规划课题“初中语文混合式教学模式构建与实施研究”(课题编号:ND2020210)研究成果。]

赵永光,辽宁省大连市甘井子区教师进修学校教师。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