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景中“人”的角度切入文外“我”的体味
作者: 许姗姗摘要:散文最重抒情个性,在把握散文高度个人化的言说内容和言说方式时,可以从景中“人”的角度切入。本文以统编版高中语文必修上第七单元为例,从内容上,看到“人”有时是风景的一部分,以“人”可以丰富风景:从结构上,发现文中出现的“人”有时可以推进文本结构的发展,以“人”推衍文脉;从主题上,紧抓“人”的特征、气质,以“人”探求文心。这样或可探索出进入散文的一条新路径。
关键词:景中“人”;文脉;文心
散文是一种关乎日常人生的文类。相对于小说和诗歌,散文因其浓烈的抒情个性,对现实社会和日常人生的切入更为直接。散文的个性特征,个人的人格、个人的神情当为散文的底子,这既是对作者创作的要求,也是对读者解读的密码:在对散文的鉴赏里,不可忽略“我”字,体味“我”心怀天下家国的大情怀,感受“我”失意痛苦颓丧的小情绪。那么具体说来,如何才能更好地完成高度个人化的言说内容和言说方式的把握?因循散文抒情往往需要借助载体的这一写作手法,鉴赏作者借助的载体,就成了把握作者个人情感的一把钥匙。
在统编版高中语文必修上第七单元中,围绕着“自然情怀”这一单元人文主题,教材选取了三组不同历史时期、不同风格的散文作品。现代散文,由郁达夫的《故都的秋》和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两篇文章组成。当代散文,节选了史铁生的散文代表作《我与地坛》的前两部分。古代散文,包括苏轼的《赤壁赋》和姚鼐的《登泰山记》。单元学习提示要求我们“关注作品中的自然景物描写和人生思考,体会作者观察、欣赏和表现自然的角度,分析情景交融、情理结合的手法。”因为本单元选取的五篇散文,都是写景状物的名篇,内容上以写景抒情为主,兼及叙事和议论。因此把握这些文章中作者抒情的“载体”——景,通过鉴赏景物的典型特征,是通向文外“我”的体味的有效路径。但是,在这条路径里,我们极易忽略的,是景中“人”的观照。其实,从景中“人”的角度切入文外“我”的体味,或可成为本单元教学的一个新角度。
一、内容层面:以“人”丰富风景
北京的秋日,颇有“秋容端不让春光”之意,而将这份秋意阐发得淋漓尽致的,定绕不开郁达夫《故都的秋》这个精彩的篇章。
文人的品味自有不同。身处南方的郁达夫对北平秋日的念想,并非熙攘的街道,繁华的商业,青春昂扬的学府或政治生活的喧闹,“陶然亭芦花”的幽然,“钓鱼台柳影”的平淡,“西山虫唱”的乡野,“玉泉夜月”的宁静,“潭柘寺钟声”的悠远,故都之美超越了大都市的喧嚣,而更具宁静自然之境。而这还不是最值得发掘的,“在北平,即使不出门”,随处都能感受到饱满的秋味。这俯拾即是的饱满秋味渗透拼接成了《故都的秋》中的五幅秋景图:庭院读秋、清晨踏秋、秋蝉啼秋、闲人秋叹和胜日秋果。通过对这五幅秋景图的鉴赏,是体味“我”之独特情感的有效路径。
以往的教学重点,一般放在这五幅秋景中“景”的分析上,如在“庭院读秋”图中,作者选择的是“很高很高的碧绿天色”下的“一椽破屋”,这样的“破屋”方能见得从漫长岁月与历史尘埃中走过来的“故都”之味。而即使是秋天中的任一物象——牵牛花,能进入作者审美视野的条件也极其严格:“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者最下”,大约这“红”的暖色调不符合作者悲凉的心境。“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试做陪衬。”“秋草”枯黄尖细,还要“疏疏落落”,这些处处都可见得作者欣赏的是一种萧条,落寞,凄清的景。故都之秋的清、静、悲凉便因此充分得到诠释。
但是如若只是如此分析,便无法融贯五幅图景,也无法理解为何文章倒数第三段有一段郁达夫的议论,评论家孙绍振认为:“大雅大俗的结合是郁达夫式的趣味的一个创造。这是郁达夫写得最经得起分析的地方,也是最为成功的地方。但是,并不是全文都同样成功。在文章的后部,他突兀地发起议论来,对秋的悲凉的美加以总结。”[1]文章倒数第三段的议论是否是脱节的?本段文字存在的合理性在哪?这便需要我们关注到前面五幅秋景图里的“人”。
前面五幅秋景图里是否只有单纯的景的描写?有没有出现人,是什么样的人?将五幅秋景图略加分析,在“庭院读秋”中的人,是“泡一碗浓茶”去看很高很高的碧绿天色、听青天下驯鸽飞声的人;是在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的人;是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喇叭似的牵牛花的人;在“清晨踏秋”图中的人,是“早晨起来,脚踏槐花的落蕊去体会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的人;是“在树影下扫街后,审视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丝纹的人;在“秋蝉啼秋”图中,是去听“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秋蝉衰弱残声的人;“闲人秋叹”中的“都市闲人”更有意味,“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咬着烟管”的把玩感,为何要“立在雨后的斜桥影里”,“桥头树底下”,为何以“微叹”的语调说着似乎与人生世事无关的“一层秋雨一层凉”的话;以上画面中的“人”都有着鲜明而一致的特征:他们敏感、细腻,而又充满了深深的落寞。这时再看“胜日秋果”中,似乎无人,但假如联系史料,1924年,郁达夫的妻子带着长子龙儿从南方老家来到北京,在什刹海北岸一所小房居住。院里有两棵枣树和一架葡萄。晚饭后,堂姐郁风常带着龙儿捉萤火虫。1925年2月郁达夫应邀赴武汉任武昌师大文科教授,但在武汉不到一年又离开,先后去了上海、广州。1926年6月,龙儿在北京家中患脑膜炎死去。郁达夫后来在悼念龙儿的文章中写到:“院子里有一架葡萄,两棵枣树,去年采取葡萄枣子的时候,他(龙儿)站在树下,兜起了大褂,仰头看树上的我。我摘取一颗,丢入了他的大褂兜里,他的哄笑声,要持续三五分钟。今年这两棵枣树,结满了青青的枣子,风起的半夜,老有熟极的枣子辞枝自落。妻子和我,睡在床上,有时候且哭且谈,总要到更深人静,方能入睡。”看到这些,便不难体会“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这句话中,对现实凄凉的心中预测。这幅“秋日胜果”中的“人”更是充满了对全盛总要逝去的无奈和哀叹。
分析至此,便不难想到,文章题目为何叫“故都的秋”这一情感概念,而不是“北平的秋”这一地域概念?因为作者要表现的是“故都”类的情感,这类情感附着在“景”上,便是衰颓;附着在“人”上,便是落寞。而此时再看文章倒数第三段,作者的议论中,涉及到的“人”是何种人:带着很浓厚颓废色彩的中国的文人学士和诗人,外国的诗人,能体会到深沉、幽远、严厉、萧瑟的有情趣的人类,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暮年仍不得志的“秋士”,这些人不恰恰正是五幅图景中落寞的“人”的写照吗?因此,“故都的秋”中“故都类”的情感,恰恰是对落寞之人,赏凄凉之景。由此发现,“人”往往是景的一部分,对景中之人的鉴赏,往往可以更好地读解作品。
二、结构层面:以“人”推衍文脉
在第七单元中有两篇景情理完美融合的文章,一篇是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另一篇是苏轼的《赤壁赋》。这两篇文章中既有当时当地景的描绘,如荒芜但不衰败的地坛和月明江阔、充满作者夜游之乐的赤壁图;同时还有两位作者面对困厄的人生突围,传递了他们丰满的精神。而在这两篇文章中,通过对景中之“人”的把握,也可以更好地理解作者在文中意脉的推衍过程。
《赤壁赋》中的“人”有主客二者。不难发现文中有一条清晰的情感变化曲线:从一开始的“饮酒乐甚”到“苏子愀然”再到最后的“客喜而笑”。顺着这条线我们便能如庖丁解牛般进入作者的情感世界。“饮酒乐甚”是因着开篇描绘的泛舟诵歌的美事、月明江阔的美景和羽化登仙的美感,这自然是人生乐事。而为何接下来呈现出了主客异现:主人“乐甚”“歌之”,客人“如泣如诉”地“和之”?抓住这一问题便可进入全文核心,作者借客之口,表达了人生的渺小、短暂和虚无,而又用苏子之口以“变与不变”和“取与不取”两个部分,重构了人生虚无的另一种解答方式,结尾段“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几白”也让主客二者的姿态合一,“东方既白”既是天亮,也是心通。至此,两个苏轼和解,展现出了作者认识事物和定位自我的强大智慧。
至此,我们在试着回望:文章开篇的美景真是纯然的美景吗?换句话说,主人的感情是被客感染的“由乐至悲”还是“未醉已悲”了呢?不难发现,“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这样的景中暗含了“从流飘荡,任意西东”之意,也充满了命运的渺茫与不能自持,主人所唱歌词中“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本身也是君臣遇合的隐喻。因此,苏轼“饮酒乐甚”的情感下隐藏着很深的负面情绪,这种悲哀就像幽壑中的潜蛟一样藏得很深,也像嫠妇心中的凄凉一样无处不在。而这些情绪被客人“如泣如诉”的洞箫之音唤醒和放大了,也才会引起“主”和“客”的一场讨论。所以,未必是“由乐至悲”的突变,这也让文章从“乐甚”到“愀然”再到“喜而笑”的情感曲线多了复杂性和真实性,这便是借助“人”来梳理了文章的大体脉络。
而本文还不应止步于此,在作者描绘赤壁之景时,不可避免地要怀古,而景中“人”——曹孟徳便不可忽略。曹孟德在文中究竟有何作用?作者对于曹孟德的情感到底为何?通过文本分析不难发现,这“一世之雄”的曹操也会“困”、也会“死”,因此作者一方面羡慕气吞山河,潇洒豪迈的曹操,发现自己不能在生命的纯度上与之匹敌,于是便想若“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或可以在生命的广度上超越他。但长存之事是“知不可乎骤得”,因此不论是曹操还是“我”共同通向了“逝”的结局,这便生发了虚无之感。概括来说,本段提出的问题是由对曹操羡慕引发的“自我渺小”,和由我与曹操共同困境引发的“人生虚无”。因此,在解决问题时,首先作者从世界观的角度来回答“人类生命能不能无穷”?从变与不变的辩证法来看,是可以实现物我无尽的。那么又如何看待“自我渺小”,苏轼从方法论的角度予以回答:选取自己的清风明月,这是自然自洽之法。我们还可进一步想,对“我”来讲,清风明月乃自然之物,对“曹孟徳”来讲,清风明月乃其文治军功,大家各自取自己的清风明月,便各自拥有了自然自洽的人生,此时的人生何来渺小与虚无呢?到此,不难理解“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的深意:作者不再幻想着“遗世独立,羽化登仙”那种彼岸世界的幸福和自由,而回到了烟火气,与自己的生活和解,这才是《赤壁赋》真正打动我们之处,也是借由对“景中人”曹孟德的深入分析而得。
同样的还有《我与地坛》。在第一章中,通过景中“我”的分析,可以更好体会三幅场景中精神推进和发展的过程。第一幅场景中“残废了双腿”的我与“剥蚀了琉璃”的地坛命运一致,是退去世俗功用价值的地坛回归沉静生命本真后对我的抚慰;而第二幅图景中,通过“我”的眼睛看到的微小的动物、事物,却自有生命的自足性,给了我珍视生命,经营生命的启示;第三幅图景中“我”的眼睛看到的六个“譬如”,尤其是其中“雪地上孩子的脚印”与“苍黑的古柏”,都揭示了“我”对生命永恒与新生的问题的思考,此时生命已然站在更高远的境地之中。这便不由让人想到《我与地坛》第七章的结尾“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我”已然站在生命的动态和循环中去看待自我生命的生长变化,这便是地坛真正赋予我的思索,至此,“我已不在地坛,而地坛在我”。这便再次印证,抓住景中“我”,才可以更好地理解文脉的演进过程。
三、主题层面:以“人”探求文心
姚鼐的《登泰山记》和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都是借景抒情的典范,缠绵的作家朱自清笔下的荷塘呈现出了柔和,朦胧,隐约的气质,而严谨的学者姚鼐笔下的泰山宏阔大气。在解读文章时,抓住两篇文章中的景中“人”,方可更好领悟作者的深意。
《登泰山记》里,姚鼐遵循文人地理游记的传统写作规范,向读者扼要地呈示有关泰山的地志知识,内容颇为丰富,描写相当简洁。以往教学将重点放在对于景的赏鉴上,写景的分析赏鉴却依然不能深入回答学生的普遍疑问:这篇散文究竟要表达什么感情,只是抒发了姚鼐对于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吗?因此可以引导学生思考一个核心问题:从这篇文章中,我们能够发现一个什么样的“我”的存在?以此重构本篇文章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