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场式人物的塑造机理及其文本价值

作者: 曹俊敏

摘要:在《红楼梦》女性群像中,相较于“金陵十二钗”们,作者对一些过场式人物用笔极简,张弛有度,如出场不过两回的马道婆、柳五儿等。这些人物虽着墨不多,却蕴含着丰富的塑造机理,她们对主要人物的立体呈现,主体情节的纵深推进,主题思想的多维传达等,都有着重要的支持或弥合作用。在《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与研讨学习任务群背景下,从这些女性的文本价值着眼,多联式探究她们的内涵特征,多视角审思她们的命运轨迹,可以启发学生统整性地阅读作品。

关键词:《红楼梦》整本书阅读;过场式女性;塑造机理;文本价值

《红楼梦》是一部女性“圣经”,没有女性,也就没有《红楼梦》的前世今生。据统计,《红楼梦》中的女性人物有270位左右,且主要人物大部分都为女性。“金陵十二钗”作为作品的灵魂人物,自然是红学迷们反复品鉴的对象。而一些经典的过场式人物,也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她们“来去匆匆,却形象飞动”,如马道婆、柳五儿等。在曹公的笔下,没有道具性的角色,上至老祖宗贾母,下到低贱的小丫鬟坠儿,每一个人物都被赋予了独特的文本价值。[1]

在众多过场式女性中,马道婆的出场可谓“空穴来风”,既前无铺垫,也后无照应,游离于主线之外,是一个典型的被借用角色。第二十五回,首次登场施魇魔法;第八十一回,东窗事发被判死罪。这样“活不过两回”的人物,从着墨来看,似乎可有可无;但从创作意图来说,却深藏机理。马道婆名义上为宝玉的干娘,而实际上是宝玉的“索命鬼”,利用自己的“神婆”身份,游走于贾母和赵姨娘之间,利欲熏心,两面三刀,差些儿将宝玉和凤姐置于死地,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可以说罪有应得。其实,在贾府中,马道婆的作用充其量算是穿针引线,其地位和影响与其他主要女性无法相提并论。可是,她的存在与毁灭之于整部作品的解构意义却不容忽略。[2]在整本书阅读背景下,如何实现《红楼梦》阅读的统整性与全景性?笔者以马道婆形象为例,多联式探究其塑造机理和文本价值,尝试从过场式人物视角打开经典著作的阅读阀门。

人物的塑造机理,是指塑造人物的道理与目的。钱谷融先生在《论“文学是人学”》中指出:“在文学领域内,一切都决定于怎样描写人,怎样对待人。”可见,人物塑造是文学的创作核心。同时,人物塑造也不是作者的主观臆造,而是人物形成要素之间相互照应、相互作用的结果。也就是说,创作人物要遵循一定的规则和原理,要和作品的其他要素构成有机整体。《红楼梦》中马道婆虽然是临时的过场式人物,但她的运行逻辑和结局都体现出了作者的匠心独运。

一、立体呈现主要角色

鲁迅认为,《红楼梦》的艺术成就,最突出的表现在人物塑造方面。《红楼梦》中,不论是主要人物,还是次要人物,都有其鲜明的性格标签,哪怕是同一生活阶层的主子或奴仆,也各有各的性情志趣。马道婆作为贾府的一个“过客”,其塑造机理,除了揭示其本身特征之外,还有观照其他人物的考量。从第二十五回和第八十一回的描述来看,与马道婆产生交集的主要是贾母和赵姨娘。不难发现,作者在描摹马道婆贪婪邪恶的同时,也讽刺或陪衬了她们二人。

讽刺贾母。马道婆凭借“道婆”身份和巫术伎俩,轻松地赢得了贾母信任,成为宝玉的寄名干娘,游走于贾府各房,装神弄鬼,甚至差点索去宝玉和凤姐的性命。就马道婆本性而言,这很正常;但站在贾母角度上,未免有些讽刺意味。其一,为心肝宝贝挑选护命干娘,理应慎之又慎,优中选优。可自从马道婆进入贾府,来来往往这么多年,贾母居然对其品行知之甚少,还把她当作活菩萨看待,这对于德高望重的贾府掌门人来说,简直就是莫大的讽刺。其二,马道婆作为道姑一类的人物,按理应遵守清规戒律,潜心修行,替人祈福消灾;而这位道姑竟披着宗教的外衣,干着谋财害命的勾当。[3]如果是一般百姓,听其摆布情有可原;可精明睿智的贾母,也轻易上当被骗,还视其为座上宾,这除了其自我安慰——笃信佛教,解救宝玉心切之外,只能用“讽刺”作解释了。试想,在这样“老祖宗”的操持下,贾府会有多少暗流涌动呢?马道婆的创作机理可见一斑。

映衬赵姨娘。马道婆能从容来往于贾府,与赵姨娘也有很大关系。在贾府,王熙凤最不待见的就是赵姨娘。在第二十回和第三十六回,凤姐都毫不留情地羞骂过赵姨娘,“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也不想一想是奴几,也配使两三个丫头”,在凤姐眼里,赵姨娘就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市民。王熙凤的多次打压,让赵姨娘一直怀恨在心。对于这些嫡庶之间的矛盾,善于察言观色的马道婆自然一清二楚。于是,便打起了赵姨娘的主意。在马道婆的挑唆下,头脑简单的赵姨娘恨意中烧,恶念顿生,竟要借马道婆的魇魔法“绝了二人(宝玉和凤姐)”。为了达成目的,赵姨娘算是豁了出去,“你瞧瞧那里头,还有那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刚刚还在哭穷,转身却奉上所有的家当:一堆梯己银子,衣服簪子,和五百两银子的欠契。这一前一后的快速转变,尽显赵姨娘对主子们的忌恨之深。从出身来看,赵姨娘可怜又可悲;从品性来看,赵姨娘可气又可恶。在马道婆的映衬下,赵姨娘苦寂而不甘的内心一览无余。

二、纵深推进主体情节

在小说的诸多要素中,人物和情节是彼此呼应、互为作用的。人物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原动力,情节是呈现人物形象的主载体。在某种意义上,人物可看作情节结构的决定因素。《红楼梦》情节结构的鲜明特点是“草蛇灰线,伏笔千里”。在环环相扣、前后照应的情节链中,每一个人物都有其功能定位,或急或缓地推动着主体情节向纵深发展。马道婆这样的人物,虽然在个体上不能决定情节发展的走向,但是由她而牵连的人物关系却影响情节的整体布局。[4]

统筹情节布局。通常情况下,小说的创作逻辑是主题支配人物,人物推动情节。《红楼梦》情节结构采用了明暗双线模式,除“十二金钗”等主要人物的串联外,像马道婆这样的过场人物,也起到了粘连固合的作用。第二十五回,宝玉被烫的第三天,“过了一日,就有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进荣国府来请安。”一个边缘“外来者”为何偏在此时出场?这不是巧合,而是情节结构的统筹布局,马道婆的出场,是来盘活情节格局的。宝玉烫伤,打破了大观园往日的欢闹,上下一片惊慌,抱怨的抱怨,心疼的心疼。当然,最心疼的莫过于贾母了,就是宝玉说是自己烫的,还免不了要把跟从的骂一通。就在大家忧急之中,马道婆闻风而来,见了宝玉,先是“唬一大跳”,接着“点头叹息”,然后“用指头画了一画”“又持诵了一回”,一番作法后,说道,“管保就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在马道婆的胡诌乱造下,宝玉烫伤是如此“顺理成章”,重要的是贾母转忧为安,一场风波得以平息。显然,马道婆出场是为情节推进“救场”。

引发情节运行。在马道婆出场时,作者用了“就有”一词,这表明马道婆是有意而来,且这一来“动静”很大,差点让宝玉和凤姐两人命丧黄泉。在整个情节布局中,这一场景篇幅不长,反响却不小,它引发了一系列波澜起伏的情节运行。例如,马道婆闲逛到赵姨娘处,故伎重施,抓住嫡庶矛盾,也利用赵姨娘的愚蠢,不断撩拨她的愤恨和复仇心理。厚颜无耻地骗取财物也就罢了,可恨的是邪里藏毒:“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这伤天害理的巫术,把宝玉和凤姐折腾得不轻,头疼,发狂,奄奄一息。若不是癞僧跛道及时现身,叔嫂俩人就一命呜呼了。第八十一回,马道婆仍坏心不改,在一桩买卖交易中,两边攫利,使魔法让人家得了邪病;反过来又说可以治好病,向人家索要银两。多行不义必自毙,最后真相败露,被问死罪。《红楼梦》第一回就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的故事暗示,即情节推进的过程,就是诸魔连属的过程。马道婆作为魔的化身,用魔化解危机,又以魔制造危机,从而有力地推进了情节发展。

三、多维传达文本主题

人物可以传达主题思想。在传递过程中,主要人物自然发挥着关键作用,但也不能忽略过场式人物的弥合功能。由于这类人物和主要人物有交集,在文字上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力量厚重,它们可以为作品提供一些暗示性的意义,或者增添哲理性的启示。海涅说过:“在一切大作家的作品里没有所谓的配角,每一个人物在它的地位上都是主角。”在《红楼梦》的第二十五回和第八十一回,马道婆就是这样的“主角”,她靠巫术卑鄙地骗取了贾母和赵姨娘的信任,通吃贾府上下老少,一时“风光”无限。不过,巫术在暂时成全她的同时,最后还是干净利索地毁灭了她。笔者认为,对于马道婆这样的女性,作者不可能只限于无情的批判,在塑造机理上应有其他意图。

扩容主题内涵。《红楼梦》的主题思想,内涵丰厚,指向多元,站在不同的阅读视域会有不同的阅读体验,正如鲁迅所说的:“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当然,这些体验基本上是来源于金钗们。如果说金钗们承载了主题解读的内容,过场人物就是丰富了主题解读的维度。马道婆带着宝玉干娘的光环在贾府大行其道,一边给贾母设套,一边给赵姨娘拨火,在神神叨叨之中,马道婆奸猾狠毒的本性暴露无遗。在描述马道婆时,作者没有一点含糊,可以说是丝丝入扣。其实,这是由马道婆的角色价值决定的。站在人性角度,作品是借马道婆揭示贪婪、虚伪、邪恶的本性;站在其身份角度,马道婆肩负着更为厚重的立意使命。其一,身为出家人,应替人消灾解难;作为寄名干娘,应护佑宝玉平安无事。可马道婆反其道而行之,这与救人于危难的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形成鲜明对比。这一反差,其寓意是不言而喻:一僧一道,虽有缺陷,却是真身;马道婆,满口仁义,实为假道。[5]其二,宝玉和凤姐发狂发疯,表层是马道婆在嫡庶之争中,利用假道姑的身份,充当了赵姨娘的帮凶;深层却是作者通过马道婆的巫盅之术,揭露现世的傲慢、贪婪、愚妄等恶俗,这样一来,她的出场就为主题内涵的扩容提供了重要依据。

拓展主题外延。主题外延是指超越文本的衍生或拓展,它侧重于作品对现实、社会历史等方面的影响。《庄子·天道》有曰:“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即在文本之中,有些意蕴是作者不愿或不能叙述的,而这些意蕴恰恰给了读者自由驰骋的空间。作者在写马道婆时,没有扁平化,而是通过话语的收放来精细刻画马道婆的丑恶本性。不过,其中应该含有更为复杂的况味。在宝玉烫伤后,马道婆与贾母就供奉大光明普照菩萨的香油数量,打了一场“太极”。虽然阅历丰富的贾母没有让马道婆的贪婪得逞,但是,贾母的“点头思忖”意味深长。有红学爱好者认为贾母是担心为孙儿如此花销难以服众,所以有些思量。从贾母的身份地位及其处事作风看,这一观点不无道理。笔者认为,在此之外可能另有所指,即通过贾母与马道婆的“较量”,暗示贾府经济在走下坡路了,一个盛大家族开始落幕,从而揭示盛世无常的亘古之理。另外,走出文本,联系现实,还会想到社会上那个各类招摇撞骗的“马道婆”,他们没有是非之心和道德观念,以卑劣的行径扰乱着正常的社会秩序,最终为之付出了惨痛代价。由此,马道婆的现实观照意义也尤为突出。

《红楼梦》的文学价值不一而足,最值得称道的就是女性形象的塑造。除了纵横主线的金钗们之外,一些次要人物同样也为作品增色不少。像马道婆这样的过场式女性,虽然篇幅短少,但对于构建作品的框架体系和传达作者的创作意图等方面都意义突出。在实际阅读过程中,应重视和探究她们的支持、弥合作用,以便更充分地理解作品的内涵意蕴。在《红楼梦》整本书阅读背景下,不提倡在细节上过于纠缠,整体性和互联性才是完成深度阅读的基本原则。因此,立于广阔的红楼女性场域,溯源她们的塑造机理,挖掘她们的文本价值,才能真正领略这部巨著独特的创作魅力。

注释:

[1]李希凡.传神文笔足千秋——《红楼梦》人物论[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7:42.

[2]詹丹.《红楼梦》文化十讲[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22:56-57.

[3]成穷.《红楼梦》的两个宗教世界[J].四川大学学报,2005(5):43.

[4]王富鹏.论《红楼梦》人物体系的设置和叙事结构的形成[J].红楼梦学刊,2023(4):34—36.

[5]李小龙.马道婆的本职与兼职[J].文史知识,2020(5):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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