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秋》的民族审美心理与教学实践
作者: 张桂模摘要:《故都的秋》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写景抒情散文的经典名篇,被选入统编版高中语文必修上册。散文作为中学语文教学中的重要文体,其对提升学生的文学欣赏能力有着重要作用。在课程标准要求体会民族审美心理的基础上,有必要对《故都的秋》的常见解读方式与教学模式进行反思。实际教学中,如果以郁达夫人生经历与散文观为切入点,对《故都的秋》进行症候式阅读,将打破一般教学模式中的浅表性解读,真正进入郁达夫内在的精神世界,切实提高学生的文学鉴赏能力。
关键词:《故都的秋》;民族审美心理;教学实践
郁达夫的散文《故都的秋》写于1934年8月17日,发表在《当代文学》1934年第1卷第3期。1990年《故都的秋》首次入选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并在之后的数次改版中基本上没有被删除过。随着2016年全国中学语文教学统编版教材的使用,《故都的秋》仍入选写景抒情散文的教学篇目(高中语文必修上册第七单元),这再次证明了该文在新文学史和语文教材史上的重要地位。
正如一部权威的现代文学史所评价的那样,郁达夫的散文在20世纪30年代便拥有极大的影响力,他的坦率、热情以及无掩饰的书写,也使其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的散文家[1]。毋庸置疑,郁达夫凭借其开创性的文风,为现代散文的书写奠定了基础。鉴于此,教师在具体教学实践中,应注重对郁达夫自身散文观的理解,从而抵达文本内在的精神世界,以引导学生进一步体会民族审美心理的内涵。
一、《故都的秋》与郁达夫散文观
中学写景抒情散文的教学,不仅要让学生掌握情景交融、情理结合的写作手法,更应让学生通过具体的写景状物,深入作者内在的感情世界中,从而真正提高自身的文学欣赏能力。现代散文的最大特征,就是作家在文本中所表现的个性[2]。落实到具体的教学实践中,教师应从文本的时代背景出发,结合作者的人生经历和创作轨迹,挖掘作者的文艺观和时代审美特征,从而摆脱浅表性的文本解读,使教学真正落在实处。需要强调的是,考虑到中学生的人生阅历和接受程度,教师对作者文艺观的讲解不必面面俱到,而是选择最能体现作者审美的观点即可,从而确保教学过程的顺利进行。
严格意义上讲,散文并不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文体概念,而是在具体的文学实践过程中逐渐产生的一种文类概念。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凡是骈文和韵文之外的文体皆统称为散文。现代文学以来,散文的概念更加宽泛,除去小说、诗歌、戏剧等纯文学文体,其余的文体皆可称之为散文。驳杂的文体来源也从本质上奠定了其格式的自由以及主观意识的张扬。针对现代散文的这一特质,郁达夫曾直言:“现代的散文,却更是带有自叙传的色彩了。”[3]鉴于此,在具体的教学实践中,教师应以此为抓手,引导学生将关注的视野延伸至具体的时代内涵以及作家自身的文艺观,从而实现对文本的真正理解。
从《故都的秋》的全文结构上看,作者并未按照传统的时空线索作为自己写作的逻辑,而是在景物的随意选取中,将槐树、落蕊、秋蝉、秋雨以及秋枣等景物一同统摄在北平的秋景中。郁达夫这一独特的写法,与其自身的散文观密不可分。郁达夫认为,散文的写作不必遵循音调死律,而是应注意广义的自然规律,这包含着“四季的来复,阴阳的配合,昼夜的循环,甚至走路时两脚的一进一出”[4]。在文中,秋蝉和落蕊无疑给人以衰败之感,但作者又同时写出了枣子、柿子以及葡萄等果树在秋季的成熟,衰败与收获在文中形成了有机统一的整体。
表面上看,郁达夫从各感官出发,在《故都的秋》中描绘了一幅幅凄清悲凉、哀婉动人的秋景图。作者在文中并不多加议论,而只以追忆者的身份,将北平的秋景再现出来。但作者并非单纯以流水账的形式记录北平的秋色,而是将自己的情感内敛在这一看似平稳的叙述中。据《郁达夫日记》记载,在《故都的秋》写作前两日,郁达夫才刚到北平。在东安市场中,虽然卖旧书的伙计还记得自己十年前的旧事,“相见欣然,殷殷道故,像是他乡遇见了故知”,但在拜访旧友的过程中,郁达夫却明显感觉到“问故人生前身后事,为之凄然”。时隔十年后再次来到北平,一切看似如故,但却早已物是人非。凄惶中,郁达夫于8月17日晨起,写下了《故都的秋》这篇脍炙人口的散文。
作者在文章的结尾处写到:“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意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纵观郁达夫的生平事迹,物是人非的变迁还不足以使其写下如此决然的话语,而是有着更为复杂的情感指向。1913年,郁达夫赴日留学,并与郭沫若等人共同成立了创造社,积极投身于新文学运动中。1919年,郁达夫收到长兄来信,决定回国参加政府在北平组织的外交官和高等文官的选拔考试,试图以此报效祖国,但两次考试均遗憾落榜。在郁达夫另一篇散文《北平的四季》中,无疑为我们提供了更为全面的线索。郁达夫在文中解释道,自己之所以对北平有着深切的怀念之情,“最大的原因或许是为了我那长子之骨,现在也还埋在郊外广谊园的坟山,而几位极要好的知己,又是在那里同时毙命的受难者的一群”。报国无望、丧子之痛、亡友之悲,郁达夫人生的创痛都与北平密不可分。若要将上述情感诉诸于文字上,郁达夫则强调,千古不灭的文学必都有智的价值,也就是给予读者智识,这种智识与科学不同,它是直接与情感的价值联系在一起的[5]。我们不难发现,《故都的秋》并非单纯地表现作者对北平之秋的怀念,而是在平淡的叙述中刻意隐瞒了自己内心的苦闷与伤痛,试图以一种洒脱顽强的姿态对抗现实与人生的困境。
因此,教师在实际的教学活动中,应在把握散文这一文体独特性的基础上,对郁达夫自身的散文观进行研究性的探析,引导学生把握《故都的秋》的时代背景与情感脉络,从而将解读的视角真正回归到文本内在的精神世界,切实提高学生的文学鉴赏能力。
二、《故都的秋》常见教学模式与不足
对《故都的秋》常见的教学模式,更多是对文中的景物描写进行重点分析,并在此基础上提炼出作者的情感倾向。这种四平八稳的教学模式虽兼顾到一般写景抒情散文的诸要素,但却容易在实际教学中将散文独特的情感体现,抽象为一般性的情感表达,从而造成公式化的教学。基于此,教师应在散文教学中,将讲授的重点从描写的客体,转移至作者主观的思想感情。这不仅是对文本的深层次挖掘,更有利于培养学生个体的审美能力。
就写景抒情散文的教学而言,教师以文中的景物描写作为授课的切入点本无可厚非,但若将其视为教学的重点,忽视了对文本内在情感的把握,则难免出现本末倒置的情形。以2014年张麒麟和2021年袁晗毅关于《故都的秋》的教学设计为例[6],在时隔7年的时间里,对该散文的教学仍主要是对文本中的景物刻画进行重点分析,并在此基础上提炼出作者的主观情感。张麒麟的教学设计虽然将领悟故都的秋色与作者主观心情的融合视为本课的教学目标,但在实际教学过程中,却将文本中的场景刻画作为教学的重点进行展开。在景物分析的基础上,张麒麟显然也意识到了作者在这些景物书写背后所掩盖的主观情感,并在教学活动中有意识地补充郁达夫的生平背景作为参考。但遗憾的是,该教学设计对作者主观情感的探析,仅从景物分析中剖析出作者不同的情感所指,并在最后的教学收束时机械地拢为一体,从而使语文教学在文本层面“平面滑行”,无法真正深入到作者内在的情感世界中。
相较之下,袁晗毅的教学设计有了全新的转变。虽然该版教学设计仍将景物描写视为教学重点,但在开篇的“教学说明”中,袁晗毅对现有的散文教学模式进行了反思,提出“新课标背景下写景抒情散文应如何教”的疑问。在导入环节,袁晗毅也注意到郁达夫自身的散文观,并顺势指出在《故都的秋》的教学活动,应使学生欣赏到郁达夫眼中别样的北平风景、看见其个性气质、体味其内心世界。教学中,袁晗毅也与传统的授课方式有明显区别,袁晗毅摈弃了传统的讲授方式,而是让学生根据文本描摹画面,再以点评式的方式引导学生对作者的主体情感进行把握。需要强调的是,与张麒麟直接从客观景物中提炼主观感情不同,袁晗毅显然在尊重郁达夫自身散文观的基础上,辅以赵园《论小说十家》和郁达夫《〈鸡肋集〉题辞》等材料,将郁达夫完整的心路历程呈现给学生,从而更为全面客观地展现郁达夫的内心世界。
袁版教学设计的转变并非毫无来头,而是在新课程标准背景下探索中学散文教学的新探索。在2019年发布的《普通高中教科书教师教学用书》一书中,对《故都的秋》所在单元的核心教学任务进行了规定:“学习本单元的写景抒情散文,体会民族审美心理,提升文学欣赏品位,培养对自然的热爱之情。”[7]在本单元的“教学指导”中,教师用书分别提供了“分项式活动,板块式推进”和“贯通式活动,整合化学习”这两种学习方案。具体到《故都的秋》中,教师用书不仅对文中的景物进行了全方位的梳理,还指出北平之秋“清”“静”“悲凉”的美学氛围,与郁达夫自身“传统且对故都怀有真挚眷念”的审美体验息息相关。不得不说,教师用书对写景抒情散文的教学方式颇费了一番巧思,它不仅为写景抒情散文的教学提供了行之有效的方案,还引导教师在教学实践中探析作者的精神世界,体会文章的独特性所在。
不过,无论是具有指导意义的教师用书,抑或如上述教学设计的常见教学模式,我们都不难发现,对写景抒情散文的景观赏析已不是教学活动中的难点,重要的是对作者主观情感和审美倾向进行深入把握,从而实现“体会民族审美心理”的教学目标。具体教学中,教师应在把握作者生平事迹和文艺观念的基础上,以文本中的景观为切入口,将作者的审美倾向和表达方式进行全方位呈现,这或许会成为抵达写景抒情散文教学目标的路径之一。
三、民族审美心理的探析与教学实践
《故都的秋》中,郁达夫直言道:“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地能特别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但正如论者所言,高度个人化的言说对象,是文学性散文与其他文体的根本性区别[8]。郁达夫文中的表述看似与自身的散文观背道而驰,但究其本质,这一症候式的表述却无不在提醒我们注意文本情感的共通性与差异性。结合郁达夫的人生经历,我们不难发现,郁达夫将其报国无望和生活悲苦掩藏在“悲秋”这一普遍性的情感表达中。因此,结合语文教育领域常用的“知人论世”法,理解郁达夫在《故都的秋》中的表述情感方式,这不仅为我们解读文本提供了另一视角,也让我们在掌握郁达夫情感独特性的基础上,理解作者在文中所隐藏的民族审美心理,从而达成写景抒情散文的教学目标。
郁达夫曾强调,现代散文与作家的世系、性格、嗜好、思想、信仰以及生活习惯等密不可分[9]。从某种程度上看,郁达夫是将现代散文与个人自传等同起来,这不仅意味着其个人生活经历散落在文本中,更突出体现为文本的情感表达,与作家主体的情感体验一脉相承,不存在文学性的虚构。如前所述,郁达夫在北平的经历实在谈不上美好,幼子的早夭、朋友的离世,以及自己壮志难酬的苦闷,都与北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使时隔十年后撰写《故都的秋》,以往的酸涩和当下物是人非的惆怅都与文中潇洒孤傲的主体格格不入。因此,郁达夫在《故都的秋》中的情感表达,显然不是自然生发的结果,而是有着明显的客观痕迹:在破屋中听驯鸽的飞走和秋蝉的哀鸣,无异于听着日渐沉沦的故国哀歌;在早晨看见槐花落蕊后留下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仿佛亲友留下的生命痕迹;在感受“一层秋雨一层凉”的平仄转换间,作者也刻意隐去了自己前往北平的真正目的。郁达夫的这种审美倾向与表达方式,与民族传统的审美心理密不可分。郁达夫推崇李长吉、吴梅村和黄仲则的诗[10],从而在情感表达上推崇移情入景,在奇谲隐逸中超越现实的苦闷,表现洒脱的性情。这样的表情方式并非上述作家独有,而是贯穿于中国文学的书写传统中。以统编版高中语文必修上册第三单元的古诗词教学为例,纵然人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但曹操仍要在《短歌行》中发出“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雄心壮志;纵使自己被贬为江州司马,但白居易仍不直接表达自己的愤懑,而是借琵琶声表达“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人生感慨。教师只有对郁达夫本人的散文观和《故都的秋》的内在情感有了上述的内向把握,才能引导学生将作者的生平事迹与文艺观念有机地结合起来,从而深入探析文本内在的情感态度,把握民族审美的心理结构。
但这样的情感探析还不足以将《故都的秋》的内在气韵完全展现出来,孙绍振先生在《文本分析的七个层次》一文中提醒我们,不管什么样的作品,要进行深刻的分析,都需将其放置在作品诞生的背景中进行历史的还原,目的是为了“抓住不同历史阶段中艺术倾向和追求的差异”[11]。郁达夫的北平之行,是为了在北平还未被人夺去前,“去瞻仰瞻仰这有名的旧日的皇都”[12]。因此,在《故都的秋》中,郁达夫特意用“故都”指代“北平”,将北平的秋景置换为对故都存续的担忧。在景物的选择上,郁达夫也颇为考究,选取了“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等带有明显文化色彩的景观,并将它们置放于故都日益沉沦的悲凉氛围中,从而表现了作者对时局的强烈关切。中国自古便有“文以载道”的传统,虽然新文学有时会反对文以载道,但就实质而言,新文学反对的是封建社会的道,在根本上仍要求承载新道[13]。郁达夫曾直言自己要以江湖之忧的态度来讽古喻今,针砭时弊[14]。这其实也是对中国文学传统中“文以载道”的延续。故都的沦丧并不因个人的力量而得以转变,在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之际,时代给了郁达夫无限悲哀,如文末所言,只有以牺牲生命的方式才能换来最终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