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皙之志,道耶?儒耶?
作者: 董鸥摘要:阅读《论语》,有一个问题人们一直争论不休:在《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中,曾皙所描述的理想,究竟是道家的,还是儒家的?儒道之间,原本理念悬殊,在曾皙身上怎么就分辨不清了呢?笔者以为,对儒道的理解有些肤浅是一个原因,但主要问题还是出在阅读方法上。有人教条主义地“知人论世”,在阅读文本时又夸大所谓的“证据”,却不能体察入微,浪费了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又不能在更开阔的阅读空间中做到融会贯通。笔者不敢自视高明,努力克服怠惰和草率,多方寻找线索,相互佐证,尽力解决这一问题。因为面对的是一段公案,写作本文时,笔者除了如实呈现研究过程,特别注重在破立之间确保逻辑的严密。当然,鄙陋难免,还请方家指正。
关键词:曾皙之志;儒道之辨;知人论世;精读文本;融会贯通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是《论语》中篇幅最长、文学味最浓的一章,它记载的是孔子和几位弟子之间关于理想的一段对话。其中,“述志”部分最为精彩: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1]
四位弟子,逐个述志,读来却丝毫不觉单调乏味,人物形象更是栩栩如生,且各具风姿,子路的率直,曾皙的洒脱,尤其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这些现在我们都无暇欣赏,因为被一个问题困住了:曾皙的理想,究竟是道家的,还是儒家的?
一、儒道之间真的很不容易分辨吗?
探究这样一个问题,先得了解道家思想和儒家思想的主要区别。然后,还应该重视阅读,寻找线索,辩证分析。其中,阅读有两个最基本的方向:其一,深入文本,从文中找答案,向精读要答案;其二,放眼文外,或知人论世,或检索资料。在广泛而又深入的阅读基础上,我们还要寻找线索,辩证分析,融会贯通,这样得出的结论,才更为可靠。
道家与儒家,在政治主张和处世态度上区别可谓大矣!道家重道,崇尚无为而治;儒家崇仁,主张礼乐教化。道家循天道,道法自然;儒家重人伦,尊尊亲亲。身逢乱世,道家“知其不可而不为”,与世推移,明哲保身;儒家“知其不可而为之”,从义而动,义无反顾。道家代表超脱和自由,儒家代表执着和担当……道家和儒家似乎是一种对立的存在,可谓泾渭分明。两家人物之间,“道不同,不相为谋”,偶尔相遇,也总是针锋相对。《论语》中就有这样一段记载: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与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孔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2]
长沮、桀溺嘲笑孔子不够超脱,孔子批评对方缺乏担当。儒道之间的这种相互批判,成为“百家争鸣”的重要组成部分。当然,后世也出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处世哲学,一些知识分子儒道并取,以适应境遇穷达的变化。苏轼更是吸纳并融合了儒道佛三家思想的精华,用自己的智慧把“佛家的否定人生,儒家的正视人生,道家的简化人生”[3](林语堂语)融会贯通。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在曾皙生活的那个年代,儒道两家在核心理念方面,还是有着明显差异的;再说了,在历史的进程中,儒道思想之间确实存在交汇融合的倾向,但它们本身的差异和对立,却一直没有消失,这应该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吧。
儒道之异如此分明,尤其是在曾皙生活的那个“百家争鸣”的时代,而这种差异往往会集中体现在各派人物的理想上,按常理,这样的理想是不大可能分辨不清的。可是,对曾皙之志,我们却在儒道之间难以做出判断,这问题我想主要还是出在我们这些阅读者身上,除了对儒道思想研究不深,在阅读上,或断章取义,夸大所谓的“证据”,却不能在更广阔的空间融会贯通;或迷于表象,又浪费有价值的线索,没能破解图景背后的真实内涵。
二、曾皙在言谈举止上倒是很像一个道家人物
说曾皙的理想是道家的,似乎很有道理。持这一观点的,一般都会抓住曾皙在“言志”之前说的那句话——“异乎三子者之撰”。“撰”,一说当释作“述”,如果真是如此,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跟前面三位讲的有所不同。他所谓的不同,究竟是形式,还是内容?或者说,究竟是他的言志方式,还是理想本身?曾皙用诗意的语言描绘了一幅春日畅游的图景。这种言志方式确实与众不同,但他怎么可能仅仅因为这点不同就给孔子“打预防针”呢?曾皙何至于如此矫情?!他说的“异”,只能是理想本身。“撰”,另一种解释为“才志,志趣”,如果照这个解释,那么,曾皙所谓的“异”,更应该是指理想本身了。既然曾皙的理想“异乎三子者之撰”,那么,如果我们能确定子路、冉有、公西华的理想都是儒家的,是否就能推断曾皙的理想就是道家的呢?这种解决问题的方案,笔者猜想很多人都曾经有过的吧。
子路、冉有、公西华三位心怀儒家理想,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们积极入世,都希望做官干实事,子路、冉有甚至还都拿出了一个三年奋斗目标,他们三位的理想,只是在服务的国家、担任的职位等方面有些差异。可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正如孔子所说的那样,“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用现在的话来说,都是服务社会,服务国家,分什么高下呢?他们绝口不提“法治”和“兼爱”,他们提及的“有勇”“足民”“礼乐”“宗庙会同”,都是儒家的概念。由此看来,他们的理想,铁定是属于儒家的。
再看看曾皙。他好像不求仕进,淡泊得很,只想着享受生活,洗洗澡,吹吹风,唱唱歌,开启的是春日休假模式,似乎没有一点服务社会的意识,忘记了“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与前面三位积极用世的态度似乎大相径庭。也许因为他身逢“礼崩乐坏”的乱世,以此来寻找避世的良方吧,当时的道家人物不就是这么干的吗?再联系他自己说的那句“异乎三子者之撰”,说他的理想是道家的,应该会有不少人认同的吧。再说了,当子路等三位同窗畅谈入世理想的时候,曾皙却一直在旁边“鼓瑟”,似乎很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也许这就是当时儒道之间互不买账的一种表现吧。当然,你也可以说这只是因为曾皙性格洒脱,酷爱自由,即便如此,这不也正是道家人物留给我们的基本印象吗?鼓瑟的曾皙,让我们不禁想起屈原遇到的那位鼓枻而歌的渔父,他们之间,至少也得有几分神似吧?与曾皙相比,冉有、公西华都略显拘谨,不够洒脱;子路固然率直,但率直并不等于洒脱。从曾皙在“言志”时段的言谈举止来看,将他的表现拿来和子路等三位进行比较分析,曾皙确实更像我们印象中的道家人物。
也许正是因为上述原因,不少人认为,曾皙所描绘的美好图景,代表的是道家的理想。
三、孔子的一声喟叹似乎又“动摇”了我们原先的判断
不过,如果这样就认定曾皙的理想是属于道家的,似乎又有些草率,因为此说存在着很大的漏洞,首先就是孔子的反应: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吾与点也”,意思就是,我非常赞同曾皙的理想。“喟然叹曰”,暴露出孔子说这话是完全出于真心。如果曾皙的理想是道家的,孔子身为儒家“至圣”,却发自内心地对它大加赞赏,这可能吗?除非因为备受打击,此时的孔子已不再坚持自己原先的主张,精神上改投在了道家的门下?可这究竟有多大的可能呢?有人为了证明真有这种可能,另外找到了一些证据,譬如: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4]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5]
我们承认,这些都是事实,人毕竟是复杂的生物,圣人也是人。尽管《论语》中的孔子常常给人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但是,现实有时也会让他的内心产生挫败感,孔子也会发牢骚。不过,牢骚之后,我们并没有见他将负面情绪转化为消极行动,我们所看到的,是“仲尼厄而作春秋”[6],在周游列国之后,一身疲倦的孔子,转而从事儒家的理论文化建设,可见他至死不改初心。
再说了,想要把握孔子在赞赏曾皙理想时的思想状况,我们不应该舍近求远,还得回到这个故事中来。我们读读前面的“问志”部分,用心体会,就会发现,刚才所说的这种可能性真的微乎其微。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7]
仔细揣摩孔子的话,大家不难发现,孔子鼓励弟子们“言志”,是有前提的。他给出的前提就是“如或知尔”,意思就是,“如果有人了解你们”。什么样的理想先要别人了解自己然后才能努力去实现呢?自然只能是入世的理想。这个“有人”,指的应该就是能够了解并重用他们的诸侯。这样看来,孔子鼓励弟子们畅谈的理想,应该是在儒家理想的范畴之内,至少与主张出世的道家理想没有什么瓜葛吧。这是曾皙“言志”前几分钟发生的事情,如果曾皙之志是道家的理想,孔子对它大加赞赏,莫非几分钟之后孔子就改变了自己的初衷?再读后面的“评志”部分,我们更加肯定,这样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8]
大家知道,对于“礼”,道家基本上持否定态度,老子曾言:“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9]大意是说,礼造成虚伪,是忠信不足的表现,也是祸乱的开端。儒家却非常重视礼,尤其是孔子,他曾对弟子说:“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10]强调礼是实现仁德的关键,礼和仁互为表里,不可分割。对礼的态度,无疑是分辨儒道的一个重要依据,那么,就让我们看看孔子在“评志”之时这方面的表现吧。孔子强调“为国以礼”,因为子路“其言不让”而“哂之”,可见,此时的他仍非常严格地以儒家的标准来要求弟子,规范他们的言行,这不就是我们熟悉的那个孔子吗?从“问志”到“评志”,时间至多不过短短的十几分钟,只要我们关注孔子在这十几分钟前后的表现,我们可以肯定,孔子的思想状况是非常稳定的,他怎么可能在其中的某个瞬间突然盛赞起道家的理想呢?排除了这种可能,孔子所盛赞的曾皙之志,应该也在儒家理想的范畴之内,只不过可能有些高大上罢了。
四、参透“图景”中的尧舜气象,品味“喟叹”中的复杂情怀
想要确认曾皙之志就是儒家理想,除了把握孔子此时此刻的思想状态,前面提及的一些容易产生误判的因素,我们也需要重新加以审视,否则,我们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就会左右摇摆,莫衷一是。
如果曾皙之志与子路、冉有、公西华的理想同属于儒家理想,他却仍然强调“异乎三子者之撰”,这该如何理解呢?曾皙的理想与其他三子的理想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在明确曾皙之志的具体内涵之前,此类问题只能先从差异的大小去解释才说得通。我们初步推测,四子的理想虽然同属于儒家理想,又各有不同,如果曾皙的理想特别高大上,或者与其他三位的理想分属两个不同的领域,那么,曾皙这么说似乎也是合理的。当然,这只不过留下了一种可能性,而这样的可能性,还有待于结合其他的分析来加以证实。
首先当然是参悟曾皙所描画的那幅图景,因为曾皙之志就在其中。要参透这幅图景,不少人也许犯了难:如果曾皙之志属于儒家理想,那么,在他所描绘的图景中,人物悠游自在,没有积极入世,这又该如何解释呢?笔者以为,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困惑,是因为对儒道的理解还比较肤浅,谁又敢说追求快乐只能是道家的理想,儒家人物不能奢望自在的生活呢?再说了,“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种快乐是身处乱世、遁逃山林、与鸟兽同群的“避世之士”所能享受到的吗?显然不是。“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这也分明不是乱世中道家人物的个体逃避,更像是太平盛世中众生之间的和谐共处。春色可人也好,行动自如也罢,还都不是这幅图景最动人的地方,每个人都享受幸福,人与人和谐共处,这才是其中的亮点。这不禁让我们想起儒家追求的理想社会,即通过“礼乐教化”创造出的“大同世界”。《礼记·礼用》对此有过这样一段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