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记言”与人物塑造略谈

作者: 沈莉

摘要:《左传》中塑造出众多栩栩如生的历史人物,与其精彩的语言描写密切相关。钱锺书所倡“史蕴诗心”说,即以《左传》为例,认为此类“记言”并非实录,而是左氏“代言”,是其人物塑造上的“诗笔”,故而产生了如此动人的艺术效果。窥一斑可见全豹,由《烛之武退秦师》一文“记言”分析,可以揭示其与人物塑造之关联,并有助于理解《左传》之类历史文本何以具有文学性,及其对后世文学示范垂则之功。

关键词:《烛之武退秦师》;记言;代言;史蕴诗心;人物塑造

《烛之武退秦师》节选自《左传·僖公三十年》,其事件概略是:鲁僖公三十年(前630),秦晋联军围攻郑国,郑国大夫佚之狐向郑文公举荐烛之武说秦退兵,于是烛之武在兵临城下之际,奉命前往秦国军营游说秦穆公,并成功与秦结盟,从而拆散了秦晋联盟,使之自动撤军,郑国由此转危为安。

《烛之武退秦师》原文在《春秋》中其实只有“晋人、秦人围郑”一句六字,纯粹记事,极简而客观,王安石所谓“一如断烂朝报”。而《左传》将之“演绎”成一篇人物生动、情节连贯、事件完整、主旨鲜明的文章,主要得益于左丘明擅长“记言”,正如钱锺书所说:“吾国史籍工于记言者,莫先乎《左传》。”[1]窥一斑可见全豹,本文从《烛之武退秦师》中精彩的语言描写入手,以揭示此类“记言”与人物形象塑造之关联,略探史著《左传》之类历史文本何以具有文学性,及其对后世文学的影响。

一、以“记言”侧面烘托人物形象

在《烛之武退秦师》一文中,烛之武是全文的中心人物。其时他已历三朝而未获升迁,年逾七十却还只是郑国的一个养马官,可谓一生不得志。秦晋“围郑”时,老态龙钟的烛之武在国家存亡之秋却能以大局为重,力挽狂澜,使之转危为安,体现了一介卑微之士的爱国情怀。

鲁僖公二十八年(前632),晋文公在城濮之战获胜后,受周襄王策命,成为春秋时期第二位霸主。因此晋国联合强秦攻打弱小的郑国,且“晋军函谷,秦军氾南”[2],形成左右夹攻之势,其胜负不言而喻。大战一触即发的危急情势,文中虽无直接描述,却可从人物言行中见出,如“国危矣”“夜缒而出”“郑既知亡矣”等,一“危”一“亡”,一“夜”一“缒”,用字极简而郑国危如累卵之势已呼之欲出,因而烛之武孤身说秦的英勇形象,在紧张氛围的烘托下愈发鲜明。

烛之武出场,是由于郑国大夫佚之狐向郑文公的引荐:“国危矣,若使烛之武见秦君,师必退。”此十四字进言,不可小觑。“国危矣”三字,将当前的形势与昔日的罹难联系起来:鲁僖公五年(前655),郑文公因未参加齐国的首止会盟,两年后便遭其讨伐,当时孔叔也曾进言:“国危矣,请下齐以救国。”[3]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前鉴不远,郑文公势必审时度势,拿出对策,哪怕是采取“下齐”之策。故而,从情节上看,此处也暗示了后文郑文公对烛之武态度谦卑的原因。今昔比照,又使得历史事件陈陈相因,环环相扣,显得扑朔迷离。尤为重要的是,佚之狐先以“国危”相劝,强调应当重用烛之武,而烛之武是否愿意为国效力,则看郑文公的态度。“若使”句意味深长,兼及郑文公和烛之武的意愿以及联秦反制策略;“师必退”是对烛之武才能的肯定和对局势必然走向的预测。细细品味,其中“若使”一词已隐含郑文公去请烛之武出手化解危机,并非易事。原因在于烛之武三世为“圉正”而不得升迁,仅此一点,足见郑文公从未重用过烛之武,而佚之狐也不是烛之武的伯乐,否则不会对其才能视而不见,直至今日“国危”之时才肯向郑文公举荐。因此,佚之狐的言辞,对于烛之武和郑文公而言,是人物塑造上的间接描写。一方面,通过渲染当前的环境氛围,暗示出历史的草蛇灰线,以突显烛之武出场的背景与环境;另一方面,也揭示了人物之间复杂的关系及其微妙的心理,推动后文如郑文公“从之”、烛之武“夜缒而出,见秦伯”等情节的发展,使得烛之武的形象在整个事件过程中得以充分展示。

同样,在下文中,烛之武在郑文公一番陈辞后,由拒绝“见秦君”到“许之”,即答应了郑文公的请求;秦穆公在烛之武一番陈辞后,由“秦军氾南”到“与郑人盟”,并派杞子、逢孙、杨孙“戍之”,才放心地率军撤退(“乃还”);晋文公在答复子犯“请击之”的建议时,自找台阶,随即退兵(“亦去之”),这一系列行动都是在人物语言交锋之后而付诸实施,并由此构成本文一波三折的故事情节。而此情节皆因烛之武的出场才得以陆续向前推进与发展,则烛之武无疑是整个事件进展中极为重要的人物,且其自身形象也因此而变得更为丰满。例如,晋文公答子犯之辞及退兵之举,更加充分说明了烛之武早已料到,只要秦国退兵,无需劝晋而晋军自退,可见他处理重大问题,善于抓住要害,举重若轻。

以上“记言”,或渲染情势急迫的环境氛围,或交待历史事件的原委,或暗示人物之间微妙的关系,既增强了文章的曲折性与真实性,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又从侧面反映了各个角色的不同心理,烘托其性格特征,并丰富了关键人物烛之武的高大形象。

二、以“记言”正面刻画人物形象

本文中的“记言”,除了侧面烘托作用之外,大多从正面着色,塑造出各具特色的君臣形象。如前文中佚之狐向郑文公进言,寥寥数语,可见佚之狐对当前大势把握确切,成竹在胸,且眼力过人,料事若神。

郑文公在国家面临危机之际,不得不虚心纳谏,听从了佚之狐的建议,即刻去拜访烛之武。而富有戏剧性的一幕是,烛之武此时却推辞道:“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显然,烛之武对自己未曾得到重用颇为不满,一“犹”一“也已”,语气间颇含积怨与不平,耿直之言也透露出造成其目前境况的自身性格原因。而郑文公此时却只能礼贤下士、有错即改:“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他先是表示歉意:承认自己不善用人,“早”字隐含其悔,而悔之未“晚”;又表明因“急”而“求”,虽未免势利,却又不得不然。此处“急”与前文“危”遥相呼应,则郑文公目前焦首烂额之状可以想见,那么他放下身段也是必然。不过他又调转话锋:“然郑亡,子亦有不利焉。”直言郑国灭亡,对烛之武没有好处,挑明利害,以统一认识,共克时艰。“士为知己者死”,国君已致歉并发出请求,大敌当前,遑论个人恩怨得失!于是烛之武很干脆地“许之”。一席话,郑文公独断专行、心思缜密、老于世故的一面也暴露无遗,而一位大度、忠勇的烛之武形象更跃然纸上。

烛之武见秦穆公是全文重头戏,其说辞富有智慧,反映了他能用战略眼光透视秦晋“围郑”的实质,权衡利弊,才思敏捷又善解人意。首先,烛之武从目前情势出发,承认郑亡是必然结果,并以此分析未来局势:秦国隔着晋国以郑国为边邑,实际上鞭长莫及,终将受制于晋。其次,就固有现状来看:如果郑国继续存在,便可为秦国外交使节提供各种方便,这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再次,又以史实为据指出:晋国一贯言而无信,如当年晋惠公为秦扶立,曾许“焦、瑕”,而即位后又“背约不与河西城”[4]。提起晋国违约往事,足以擦亮秦穆公的眼睛,令他担忧晋国故技重演,忘恩负义。最后,烛之武揭示出晋国贪婪的本性,并作合理推测:“夫晋,何厌之有?”晋国一旦向东灭了郑国,便又要向西攻打秦国:“若不阙秦,将焉取之?阙秦以利晋,唯君图之。”一语点醒梦中人!亡郑只会有利于晋而无益于秦。后知后觉的秦穆公因此认清了晋国的本质及其企图,审时度势,重新决策与行动。于是秦晋同盟瓦解,秦与郑结盟并退兵。烛之武言辞恳切,能言善辩,将历史、现实与未来通盘考虑,时时为秦着想,却又处处替郑筹谋。整段详写烛之武说辞,略写秦穆公行动,从正面彰显了烛之武的雄才大略和智勇双全。

局势急速逆转着实让晋国猝不及防,不过晋文公并未听从子犯的建议,去追击秦军,而是肯定了秦国扶己上位的功劳,并从“不仁”“不知”“不武”三个方面大谈仁义,随之撤军。其见机而作,顺势而为,显得冷静而诡诈,志存高远而又居心叵测,反映了晋文公性格的多面性。

以上“记言”,围绕中心事件,从正面绘声绘色地刻画了各色人等,透出其不同心理与个性,且角色之间彼此牵连与衬托,活灵活现,尤其彰显出烛之武的高大形象。

三、“记言”实乃“代言”,史笔类同诗笔

烛之武在国家危在旦夕之际,临危受命,智退秦师,化险为夷,是春秋时期“士”的杰出代表,与颖考叔、蹇叔与曹刿等人一样,成为《左传》中熠熠生辉的人物形象。《左传》承继“春秋笔法”,以微言见大义,寓精神于言谈,人物栩栩如生,个性鲜明,《烛之武退秦师》一文即是典型。而究其实质,烛之武、佚之狐、郑文公、秦穆公、晋文公等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与《左传》“工于记言”密不可分。

刘知几在谈《左传》时认为,历史文本“含蓄之工”与诗相通,所以他说:“读古史者,明其章句,皆可咏歌。”[5]而钱锺书指出,刘氏“视史如诗”,也是跬步而止,左氏于文学中“策勋树绩,尚有大于是者,尤足为史有诗心、文心之证”[6],并据此提出“史蕴诗心”说。

钱锺书所谓左氏于文学中“策勋树绩,尚有大于是者”,指的正是《左传》“工于记言”。在文学作品中,语言描写与外貌摹绘、心理刻画等一样,都是人物形象塑造的重要手段。而历史著作往往也是借助人物言语,交待事件原委,暗示人物关系,反映其内心世界,揭示其性格特征。就此点而言,《左传》实开史籍之先河,而《左传》“记言”,“盖非记言也,乃代言也,如后世小说、剧本中之对话独白也。”[7]钱锺书在《管锥编·左传正义》中曾以僖公二十四年介之推与母偕逃前之问答、宣公二年鉏麑自杀前之慨叹为例,说明此类“生无傍证、死无对证”之言,不是实录,而是左氏设身处地,依傍人物性格身份,假之喉舌,“想当然耳”之“代言”,如同后世小说、剧本中的对话与独白。具体地说:“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8]《左传》不仅“记言”与后世小说、剧本中人物对话与独白“不尽同而可相通”,钱锺书还认为,其叙事兼有想象与虚构,其文本结撰也讲究取舍与剪裁,故史笔实类诗笔,史家之心通于诗家之心,此即“史蕴诗心”说。

钱锺书所倡“史蕴诗心”说,从多个角度阐明了史著《左传》对于后世文学创作的影响,而尤以“工于记言”为著。通过以上对《烛之武退秦师》一文的分析可知,佚之狐进言、郑文公与烛之武对白、烛之武对秦穆公说辞以及晋文公答子犯等,此类精彩“记言”实是左氏“代言”,是历史著作中人物形象塑造上的“诗笔”。就烛之武见秦穆公一番言论而言,其立足当下,回顾历史,剖析未来,直指晋国本性,思维缜密,纵横驰骋而又入情入理,也是左氏“遥体人性,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精心结撰而成。另外,郑文公去见烛之武,究竟说了什么,便遭其拒绝,文中并未明示,自是左氏剪裁之功;佚之狐进言,其中暗含草蛇灰线,引人想象,颇耐咀嚼,也是作者匠心所在。故而《左传》之类历史文本不仅反映史实,具有历史的真实性,还因兼有想象、虚构与剪裁等诗心文心而具有文学性。左氏以“诗笔”铸史,为后世文学示范垂则,意义深远。鲁迅赞评《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9],诚非夸饰。

当然,历史书写与文学创作虽相通而实不同,所以钱锺书说:“史必征实,诗可凿空。”[10]前者要求史著“信信疑疑”,虚构适如其人,想象适合其事;后者则表明诗文不可按图索骥,认虚成实,把文学当成历史。可见“史蕴诗心”说也有助于理解文学的真实与历史的真实之异同。

注释:

[1][6][7][8]钱锺书.管锥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164,164,165,166.

[2][3]左丘明.左传[M].杜预,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396,261.

[4]司马迁.史记[M].韩兆琦,主译.北京:中华书局,2008:108.

[5]刘知几.史通[M].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163.

[9]鲁迅.鲁迅全集:第九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35.

[10]钱锺书.谈艺录:补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199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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