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化视域下《我与地坛》的语言建构

作者: 白记营

白记营,江苏省昆山市柏庐高级中学教师。

什克洛夫斯基在1982年发表的《散文理论》中一针见血地指出:“陌生化其实就是将对象从对它的惯常接受中拯救出来,就是使其语意系列膨胀。”[1]如果我们把“惯常”和“膨胀”两个词抓取出来,就能从两个层面来对这个概念进行界定。一是从创作者层面,创作者对文学作品在创作方式和语言运用上进行不同于常规的创造,使文本在创新上产生系列化“膨胀”,让内蕴变得丰厚而耐咀嚼;另一个是从阅读者层面,阅读者在创作者非常规的创造基础上,体会一种异于“惯常”的阅读体验,这种阅读体验刺激着阅读者的阅读心理机制,浸润着一种收获的愉悦感。有研究者进一步指出:“要使读者将注意力由所指转向能指,就要打破二者之间的这种约定俗成性和理据性,这样必然给读者产生一种陌生感,这也正是陌生化的生成机制。”[2]“能指”与“所指”是索绪尔结构语言学中的一对概念,所谓“能指”是指意指作用中用以表示具体事物或抽象概念的语言符号,所谓“所指”则是指语言符号所表示的具体事物或抽象概念。由此,我们来概括一下陌生化的生成机制:第一步是创作者在进行文学艺术创作时要有意识地打破“所指”与“能指”二者之间的常规性和逻辑性,造成接受上的新颖感;第二步是要充分利用创作者和阅读者之间的接受落差,形成认知上的一种熟悉化的陌生感,体验别样的愉悦感;第三步,是借助这种陌生感的浸润与引导,刺激阅读者将注意力从所指转向能指,从而与创作者在某一个异于“惯常”的点上达成感知上共鸣。

“语言建构与运用是语文学科核心素养的基础”[3],也是语文课堂教学的重要抓手,对于夯实学生核心素养有着极大的推动作用。按照其运行流程,首先,教师要在教材篇目中找到适宜的语言材料,进行麻雀解剖般的细读,然后结合学生的实际情况,根据语言内在的规律,进行针对性的建构;其次,教师把建构后的语言材料设置成丰富多彩的语言实践活动,通过教师的有效引导和学生的积极参与,了解语言特点和掌握语言规律;第三,经过一系列语言建构的情境化实践训练,在此过程中要注重兴趣的激发和方法的归纳与积累,逐步夯实与提升学生的语文学科核心素养;最后,在语言建构训练的基础上,探寻语言运用的实现路径,并加强语言运用的情境化实践,最终形成个体化言语经验。

《我与地坛》一经问世,便受到文学界与评论界的推崇,并以节选的方式进入了统编教材。这篇散文的语言可圈可点之处甚多,如果从陌生化的角度对语言进行建构,不仅能够激发学生探究语言的兴趣,而且还能从中归纳出语言运用的方法和技巧,进而寻觅到语言建构的一般规律,活学活用,提升语言品质。

《我与地坛》在语言陌生化层面的突出表现有四个方面,下边,我就从“语言建构”的角度进行规律性的归纳与呈现:

一、动词妙用的陌生化:以创新的思路打破平淡显生动

词语的陌生化主要通过词性的转换、词义的收缩、逻辑的错位、情感的变形、心理的膨胀等方式来达成,尤以动词与形容词的陌生化效果最易出彩。因为大多数的动词都连带着对应的行为与动作,因而它在内涵上具有生动鲜活性的特征。如果动词使用得精妙,就会产生妙不可言的联想效果,构成生动传神的场景,营造意蕴深厚的意境,进而使整个语句都熠熠生辉,墨香四溢。而《我与地坛》在动词的陌生化使用上就达到这种出神入化的境界,仅从文中找两个典型例句,来细加揣摩:

1.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并不就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

2.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

我们先来剖析“碰撞”一词。按照常规用法,这句话我们一般会说“我用纸笔在报刊上闯(趟)出的一条路”,“闯(趟)一类的动词与“碰撞”相比,在主动意识、难易程度、情感控制、效果层面上缺少深刻的意蕴,自然就会缺少耳目一新的愉悦感和收获感,在艺术上就达不到陌生化的惊艳效果。这里的“碰撞”已经超越了原始的词义,升格到美学的价值范畴,既是作者情感的含蓄表达,又是生活坎坷的真实反映,还是人生航向的再次摆渡,更是精神图腾的升华飞跃,几乎能够鲜活出一个人格丰满的作者来。从主客角度上讲,“碰撞”一词更适宜情感的真实抒怀。此句的主体是“我”,一个在“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的年轻人,因为在最朝气蓬勃的年华遭受了最沉重的打击,一下子便失去了人生的方向,跌入到了命运的谷底,情感上心生怨恨也在情理之中。但史铁生在地坛包容豁达的感悟下和母亲柔情似水的关怀中悟透了生死的真谛,情感便渐趋平缓,理智也回归了身心,他不再怨天尤人,而是决定从磨难中爬起,寻找一条能够实现自我价值的路,当然,这个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而是充满坎坷与痛苦,但在寻寻觅觅、跌跌撞撞中,终于摸索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写作之路。他寻觅的过程,用“碰撞”一词绝不夸张,反而准确地体现了寻觅的艰难困苦,也体现了找到适宜之路后的豁达洒脱。此句的客体是“纸笔”,更具体一点儿讲就是用纸笔写出的文章。这是作者寻路的一种探索方式,也是作者情感宣泄的载体。虽然作者后来在写作上取得了成功,但这个过程的艰难与坎坷却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用“碰撞”一词正好体现写作上的不易和精神上的碰壁。从表达技巧上讲,“碰撞”一词更利于性格的张扬勃发。用纸笔写文章,虽然“写”是一个动作,但从画面整体构图元素上讲却是一个静态的过程,而“碰撞”一词却把静态的过程赋予了动态的想象力,使遭受不屈命运捉弄的作者,从沉静的状态中爆发出来,不屈的性格有了抗争的勃发与张扬。从艺术效果上讲,“碰撞”一词更符合精神的皈依流程。命运的飞来横祸,打得作者措手不及,愤怒、怨恨、悲痛、沉默、认命、不屈、抗争、平和、皈依,作者的精神流程交织着现实的困顿与传统文化及民族心理的激烈冲突,作者以参悟的方式最终突破肉体的小我而放飞精神的大我,在自我救赎和自我皈依中一步步走到人生的另一个巅峰。概括起来讲,“碰撞”一词把这种静态的精神流程形象化和动态化,给予了无限的联想空间,使读者有机会走进史铁生蓬勃浩瀚的精神历程。

我们再来剖析“翻动”一词。平心而论,“翻动”一词司空见惯,不易出彩,但这个动词偏偏在这句话中散发出了耀眼的光彩,令人不禁击节叫好。深究根里,无非是创作者采用了陌生化技法给予了阅读者陌生化的体验而已。概括起来,有三个方面的亮点与特色值得称道:第一赋予了“十月的风”拟人化的情态。风本是客观的,只是随着季节变化而变化,除此之外并无特殊之处,更不具备人的情感,但作者却用“翻动”一词让“十月的风”有了绵绵柔情,有了款款蜜意,更有了闲情逸志,它就像一个对自然充满热爱的人随手翻动起季节的落叶,生活的情调在一个情趣化的动作中散发出来。这正是作者情感的一种外化,也是他人生重新找到出路后的豁达表现。第二表达了对“安详的落叶”的无限喜爱。文人自古便有悲秋伤春之感,落叶无疑是悲秋的契机,文人往往会把它与自己的命运联系起来,表达伤痛的心绪。史铁生却反其道而用之,构思之巧用情之深令人叹服。或者说这是在不经意间表露情神和情绪的变化,充分证明他已经跳出伤痛的藩篱,进入豁达的生命场。与其说“安详”修饰的是落叶,不如说表达的是史铁生平静的心境,“翻动”一词虽然具有动作的力度,但它呈现出的却是柔和的画面,充满诗情画意的意境,正体现了作者心绪的平和与澄净。第三搭建了显性动作和隐性心绪的桥梁。风翻动落叶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自然变化,没有宁静的心境无法观察得这么细致入微,史铁生以老僧入定的姿态把自我融入了地坛,融入了四季轮回。一个自然界的轻微动作却在他的视野中无限放大,成了一个特定的、显性的、诗意的契机,使他内心的喜怒哀乐纤毫毕现。总之,“翻动”一词搭建了自然界的显性动作与作者隐性心绪的桥梁,把情感这种抽象化的东西形象化地呈现出来,值得玩味。

二、比喻修辞的陌生化:以逆向的思维突破相似找勾连

修辞格的陌生化主要借用相关修辞的精要处从语言品味的角度去突破常规的认知,让创造与感知在看似矛盾中相融相生,形成一种奇妙的艺术感染力。《我与地坛》在比喻修辞的陌生化使用上,寓相似性于一点儿,无限聚焦;然后化形象性为无穷,极力放大,最后把两者融为一体,达到韵内之致和言外之意的妙趣横生。例如下边两个比喻句:

1.园子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

2.树干上留着一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

第一个比喻句,如果压缩一下变成“园子如同一片野地”,则就失去了陌生化的妙趣。可见,“荒芜冷落”是这个比喻句的亮点,也是“园子”与“野地”的相似点。而这个最大的相似点一旦明确,形象化的陌生效果便喷薄而出。这种形象化的陌生效果通过阅读者设身处地的自我感受,然后把这种自我感受迁移到写作者所处情境的真实感受中,以相似点来体会情感的共通处,形成情感上的一种微妙转化。我们可能没有去过地坛,但我们几乎都有身处野地的切身感触。“野地”给人的第一感觉便是荒芜冷落,这是人处野外时的天然感受,如果按照接受美学的流程,则是视野的空旷营造了氛围的寂静,进而导致了情感的落寞,便在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空间形成了特定的感受,当然,在这样的天地中,除了孤寂、冷清、伤感之外,别无其它。所以,这个比喻句在陌生化层面最大的特色就是先找准了本体与喻体的相似点,然后以直观感受来体悟相似点的形象化阐释,直指作者隐含在文字背后的情感内核,其陌生化的艺术效果便豁然开朗。在典型的陌生化效果中还隐藏着一组隐性对比,地坛处于闹市之中,本应热闹喧哗,却因年代久远,历尽沧桑,被人冷落,显得荒芜,这种荒芜是人为造成的,更适宜作者情感的流放与排解;而野地人迹罕至,它的荒芜是自然形成的,自然的威力寄予身处其中的感受者内心一种无与伦比的苍凉感、渺小感、无助感。而这种人类共有的情感打通了本体与喻体的桥梁,让我们能够真实地感受到史铁生内心的情感变化,而这种潜在的变化通过一个形象化而陌生感的比喻达成了。

第二个比喻句,历来为人称道。它的陌生化效果已经上升到了哲理化的高度,作者把对自然的感悟引申到了社会的层面。他的目光所及,独独看到了树干上留着的一个蝉蜕,他究竟是为了表达对自然界不屈生命的礼赞,还是为了表达对虚无时光留下寂寞痕迹的伤痛?我们不能肯定一个方面而否定另一个方面,也许在作者的内心中两个层面都有。蝉在地下经历数个春秋的洗礼,终于脱壳而出,振翅高飞,有了歌唱生命的欢快,哪还顾得上之前炼狱般的苦难?于是,只留下一具寂寞的蝉蜕,孤零零地待在树干上,感同身受的作者,在看到蝉蜕一刹那间省悟了生命的真谛。这具蝉蜕如同作者已经残废的躯体,无法唱出青春的赞歌,只是把自己封闭在地坛这个空间里,感受着生命的寂寞与无奈。如果从比喻的特征出发,这句比喻的本体是蝉蜕,喻体是空屋,我们要深入思考,作者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本体与喻体?两者的相似点又集中在什么层面?众所周知,蝉蜕是季节性的产物,也是传统文学中的典型意象,空屋是被剔除了烟火气后的情感载体,两者之间风马牛不相及,作者却用一个陌生化的比喻把两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蝉蜕对于常人而言,可能视而不见,但对于像作者这样一位遭受生命沉重打击的年轻人,却不能视而不见。外界的繁华与精彩业已向他关闭了大门,只有这所荒芜却不衰败的地坛接纳了他,他收回投向世俗的目光而凝聚到了这方小天地。蝉蜕是这方小天地的典型物象,更是世界投射在他内心中的显影,作者可能从蝉的蜕变过程体会到自我生命的蜕变过程,这个过程是痛苦的,结果可能只会留下寂寞,但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作者也许已经领悟到了寂寞的含义,也接受了寂寞的冲击和洗礼。他用空屋这一世俗化的物象来强化内心的落寞,蝉蜕这一自然的物象是落寞的外显,两者的形似处就是蝉蜕在外观上像一间屋子,外在的空无一物揭示了内在的寂寞,这个形象的陌生化比喻不仅活化出了作者的情感,更丰满了作者的形象。

三、情感表达的陌生化:以内敛的情感冲破悲痛彰豁达

情感表达的陌生化主要借助内心独白、欲扬先抑、主体互换、情感错位、褒贬转移、大词小用、小词大用、隐性对比等方式来实现,以语言的外在变化促使情感的内在生成,以一种异于惯常情感表达的陌生化方式,使阅读者置身于创作者的立场,真切感受并体悟创作者的情感变化过程,深入到创作者的灵魂深处,完成流通式的艺术对接。我们不妨以下面两个例句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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