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问运动技术
作者: 王水泉摘 要:明确运动技术的本义是讨论“运动技术课课会”的前提。以往相关研究偏重“科学”却脱离真实运动情境。将“运动技术”置于真实的运动情景中分析可知,“运动”并非机械运动,而是人的身体运动;“技术”并非“科学技术”而是身体技术;运动技术与作为主体的身体同在,存在于体验时空系,而非物理时空系。运动技术形成于运动主体在解决运动课题时对自身运动感觉的重构,其实质是运动认知,具有主体性、具身性、意会性、整体性特征。
关键词:人的运动;身体技术;体验时空系;运动认知
中图分类号:G6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2410(2025)01-0012-04
体育与健康课程标准在解释“课程性质”时这样表述“……体育与健康课程以身体练习为主要手段……”。体育课上的“身体练习”绝非盲目练习,必然强调合理、科学、规范,这样的身体练习必然强调技术性。另外,体育课有“学科类(理论)”与“术科类”的分类方式,“术科类”指的是以运动技术为载体的体育课。以田径、球类、体操为载体的体育课自不必说,体能练习课同样强调合理的动作方法(哪里该发力,哪里该放松,姿态该什么样),这样的动作方法亦属于运动技术。可见无论从“术科类”的说法,还是从体育课应有面貌来看,没有运动技术就不会有体育课。
众所周知,与数学、语文、物理等“知识类”课程强调“懂(理解)”相比,体育课更加强调“会”。也就是体育课上学的技术、动作,重点在于学生通过肢体行为按一定标准展示出来,而非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然而,多方信息显示12年中小学体育课运动技术教学效果(所谓的“会”)并不尽如人意。为了扭转这种局面,国家层面出台了一系列举措。2019年6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的《关于深化教育教学改革全面提高义务教育质量的意见》明确强调“让学生掌握1-2项运动技能”,《义务教育体育与健康课程标准(2022年版)》进而将之具体化为课程目标。当下成为热点话题的“教会、勤练、常赛”、大单元教学亦试图扭转这种局面。
上述做法导向明确,但均属于“怎么做”层面的操作性举措,在这之前“是什么”层面的性质(意义)界定,如果得不到准确解答,操作性举措的实际效果很可能会大打折扣,甚至南辕北辙。因而,在“教会、勤练、常赛”理念下讨论“运动技术课课会”问题时,首先有必要清楚运动技术的本义。
一、以前运动技术研究的缺憾
检索可知,运动技术方面的研究成果可谓丰硕,研究对象涉及运动技术内涵(概念、定义)、形成(掌握)的规律、诊断、发展的历史及趋势等,研究视角涉及运动生理学、运动心理学、教育学、社会学、哲学等。这些研究都或多或少提及运动技术的内涵,其中,最为常见的是将之界定为运动的方法、手段,还有将之界定为运动的知识、能力。历来运动技术研究的共同之处在于,多从第三者(旁观者)的立场,将运动技术看作客观研究对象,却遮蔽了运动技术的主体性特征;多从“科学”(力学、解剖学、生理学、心理学等)的视角解释运动技术,解释的只不过是表象的运动技术[1]。
回到身体运动情境中思考会发现,现实中的运动技术是“前科学”的,表象之下蕴含着丰富而生动的内涵。想一想走路、跑步、打球等日常生活及竞技运动中的运动技术如何发生,很容易明白这个道理。显然,现实的运动技术才是真实的运动技术,并不能完全用“科学”衡量。再稍加细致审视会发现,用“方法”“手段”“知识”“能力”进行界定,也未捕捉到运动技术其本义,而是将其本义关进了“黑箱”里。进一步追问这些界定方式对运动训练、体育教学有何实际意义时,总会有未切中要害之感。
由上可知,想要洞悉运动技术的本义,首先要悬置一切成见,包括“科学”的、“权威”的,不打折扣地置身于现实的运动情景中,思索主体运动行为的生成、发展。如何展开思索?运动技术是由“运动”与“技术”组合而成的复合词,洞悉运动技术的本义,有必要将“运动”与“技术”置于现实的运动情境中逐一分析。
二、作为身体运动的“运动”
“运动技术”中的“运动”指的是人的身体运动,而非物体运动或机械运动。以篮球投篮为例,原理上机器人投篮与真人投篮有着质的差异。视频中看到的机器人投篮,动作非常标准,命中率极高,非真人所能及,但这都是人为设计、调试的结果。原理上,机器人投篮主要包括传感器感知(实际上是测量)、控制器程序计算和电动机械臂投篮三个步骤。传感器(镜头及激光传感器)用于测量篮球到篮筐的距离、方位、角度。控制器依据传感器收集到的信息(数据)计算出最佳的出手角度和力度。电动机械臂依据传感器的指令完成出手动作。概括而言,机器人投篮无论多精确,原理上也都是机械运动,是在计算机语言支配下的数字化(计算)的运动结果,这样的运动实际上是数学、物理时空系中的物体位移[2],其运动机制可用物理学等科学知识解释清楚。
真人完成投篮,用运动生理学的运动反馈机制、本体感觉机制等可做出详细解释,也可用运动生物力学分析出最佳的出手角度、出手初速度等。这些科学成果在某些方面对运动训练、体育教学确实发挥了促进作用,但这些属于事后分析,且分析的只是在学科知识范围内可言说的部分。真人投篮动作可以说整个身体参与其中,即需要物质性存在的骨骼、神经、肌肉协调联动,又受身体状态(疲劳、伤病)及精神状态(兴奋、紧张、情绪)的左右。即便能够测量某根骨骼、某块肌肉发挥多大作用,但包括精神状态在内所有构成要素如何联动,全部言说出来绝无可能。
近代以来,尤其近100多年运动人体科学研究极大推动了运动训练水平,促使众多运动项目成绩屡被刷新,但也应正视运动人体科学研究的边界。数字化、可重复性等是“科学”研究的特征。作为“前科学”的现实的身体运动实际上并不能数字化,且不可重复。试想自己投篮时,是否能说出准确篮球到篮筐的准确距离、出手角度、力度?实际上很难。那自己到底是否知道篮球到篮筐的距离及方位?肯定知道,不然那些投篮高手怎么能高命中率投中。只不过真人知道的是体验时空系意义上的距离、方位。体验时空系由视觉、触觉、运动感觉等协同作用而成,以运动感觉为主。人的体验时空系意义上的身体运动是作为主体的、第一人称的“我的身体运动”,由感觉、感动、感情交织而成的生命气息充斥其中,主体性、具身性(身体性)、默会性(意会性)是其特征。
三、作为身体技术的“技术”
运动技术的上位概念是技术,要明确运动技术的含义,有必要将之置于“技术”中。由社会发展史可知,原始社会的人类发现火的用途,掌握钻木取火技术,发现用石头砍、砸、削的用途,并掌握制造石器工具的技术,后来又制造出青铜工具、铁制工具……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说“劳动创造了人本身”,人的劳动行为与工具相伴而生,工具是人类技术的表征,人的劳动是技术性劳动,人的存在实际上是技术性存在。即人与技术同在,不分先后,技术实为“人的存在方式”[3]。这一点从人类与其他动物对比中很容易明白。小羊出生后5分钟左右就可以独立行走,很多鸟类从破壳到独立生存只需要25天左右……且众多动物先天具有保持体温、保护自身安全的皮毛,卓越的奔跑、跳跃、攀爬能力。人类没有皮毛保护,奔跑、跳跃、攀爬能力也非常一般,在成人保护下蹒跚学步大多也1周岁左右,独立生活则要十几岁以后,但人类掌握了技术并依靠技术不断发展。正是在这种意义上说人既是地球上最柔弱的动物,也是地球上最强大的动物,柔弱在于其先天能力不足,强大在于后天可以学会技术。
上述事实告诉我们,“人的最基本的工具、最基本的技术是我们的身体技术”[3]。从出现时间及逻辑来看,身体技术显然比“科学技术”悠久得多,因为,“科学”相对人类历史而言,极其短暂,而身体技术则伴随人的出现而出现,是人类与其他动物区分的重要标识,“科学技术”则意味着从科学的角度看到的技术。概言之,身体技术是一个存在论意义上的概念,而“科学技术”则是认识论意义上的概念。
身体技术含义宽广,日常生活中各种各样的身体行为(如行走、餐具使用、家庭烹饪、书写、交通工具驾驶)几乎都可归入身体技术,职场劳作中的身体行为(操作器具、使用用具)也属于身体技术。运动技术更是典型的身体技术,只是它不像日常生活与职场劳作中的身体技术那样更具实用性,而是更具消遣性,更像前两类身体技术的心理补偿[3]。运动技术同样是人的存在方式,猎豹跑得快,袋鼠跳得远,猴子攀爬灵动带有强烈的先天特征,而人类则可通过习得运动技术将先天运动能力更大限度地发挥出来,甚至可借助外界设备超越先天运动能力(如跑鞋、踏板、撑杆等)。
无论外界设备有多先进,技术分析有多科学,最终也要落实到自身的身体运动行为中。外界设备功用的有效发挥,使用者需要一个适应过程将之化作自己身体的延长,例如掌握使用筷子,协调驾驭撑杆,适应新球拍。运动技术分析方面的研究成果借助的是相关学科知识(如力学),属于“概念性知识”范畴,将之运用于运动训练、体育教学需要一个转化过程。没有相关运动训练、比赛经历的生物力学专家无法直接指导运动训练,实施这种转化任务的是运动指导者(教练、体育教师)及运动者本身。运动指导者实施转化任务依赖的是其自身的运动经验。这些现象充分佐证了“运动技术与身体同在”,即具身性的特征。
四、运动技术教学的机理
通过上面的讨论可知,无论“运动”,还是“技术”,都应从人的身体运动的角度理解,而非机械运动。运动技术是典型的身体技术,其含义或可解释为运动主体在解决具体运动课题时更加有效驾驭自己身体的能力。这样解释意味着运动技术是作为主体的“我”的运动技术,别人无法代替,“运动技术与身体同在”(具身性)也就是运动技术属于自己。“有效驾驭自己的身体运动”指的是自己现有绝对力量、柔韧等再好,未必运动技术好。例如铅球运动员卧推能力、深蹲能力可看作绝对力量的指标,如何将自己现有绝对力量有效发挥出来,这是运动技术训练(教学)的核心命题。
“运动技术与身体同在”的道理,还告诉我们运动技术自身无法用语言描述清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20多年前巴西对阵法国队的一场比赛中,卡洛斯主罚任意球,足球在中途改变方向,绕过人墙直奔球门。这一被载入史册的经典进球俗称“香蕉球”,可用流体力学中“马格努斯效应”解释足球飞行轨迹。那样的飞行轨迹由脚击球的位置及击球力度决定。对之用数学、物理知识可精确计算、清晰分析,但这样的解释并非任意球技术本身。卡洛斯本人并不能清楚地说明白那一脚如何踢出、力度多少。说不明白,并非他不知道怎么踢。卡洛斯目测足球到球门的距离,对彼方球员站位做出判断,助跑、出脚均依赖于多年训练、比赛中形成体验时空系意义上的运动经验,他是在体验时空系意义上“测算”的同时一气呵成完成一系列动作,这与物理时空系意义上的测算、机械运动有质的差异。
由上面卡洛斯踢任意球的事例可知,体验时空系存在于运动者的身体中。从知识、认知的角度理解的话,体验时空系就是体知(身体认知、身体知、具身认知)。运动者在学校体育活动、竞技体育(sport)活动中构建的体验时空系则可将之称为运动认知(认识)。卡洛斯精妙的任意球的技术(技艺)是典型的运动认知范例。这样运动认知形成于日复一日的运动情境中,是运动者解决运动课题(如射门、过人、传球)过程中重构自己体验时空系的结晶。重构自己体验时空系也就是重构由自身骨骼、肌肉、神经等构成的运动感觉。看到某人跑得很舒服、很灵动,我们常会说一句“他运动感觉真好”,实际上就是对其运动认知能力的简明概括。
运动技术自身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并非否定运动训练、体育教学中的言语交流。在运动训练、体育教学过程中言语发挥的作用与辅助手段、手法发挥的作用类似,在于能否借此提示有效的“焦点意识”信息[1]。在众多运动项目的教学中经常使用的那些口诀发挥的正是这种作用。例如有人将前滚翻的动作要领概括为“弓、蹬、团、跟”或者“低头提臀脚蹬地,颈、背、腰、臀依次滚,胸、膝紧靠,肩向前”。20多年前北京史家胡同小学的王仲生老师曾展示一节“低头看天学前滚翻”的课,更是堪称经典[4]。王仲生老师考虑到授课班级学生现有认知状况,引导学生“低头看天”,潜移默化地让学生感悟到了前滚翻的要领。这样的口诀、范例显示,运动技术训练、教学时运动指导者的作用在于呈现合理的“焦点意识”信息,从而引导学习者对自己的运动感觉进行重构。
本文讨论可知,必须将运动技术置于人的身体运动的语境中,紧扣身体运动的具身性、意会性、整体性特征进行指导,讲解、示范、练习方法与手段的使用等均应遵循这样的规律。
参考文献:
[1]方婷,王水泉.运动技术的内涵、形成机制及教学要点[J].体育与科学, 2022,43 (05).
[2]王水泉.形式与实质:体育学何以未能升级为学科门类[J].中国学校体育(高等教育),2014,1 (06).
[3]吴国盛.技术哲学讲演录[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
[4]毛振明.论在体育课中如何有效地传授体育知识(下)——论体育知识的传授问题与改善方略[J].体育教学,2011,31(04).
[基金项目:浙江师范大学2024年度教学改革重点项目:问题导向的《学科课标研究与教材研究(体育)》课程设计与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