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桌里的红色板砖

【个案情况】

七年级男生，小泉，13岁，皮肤黝黑，平头，中等个子，又帅又倔，精力充沛。小泉是家中的老大，有一个乖巧聪明且更受爸妈宠爱的弟弟。小泉除语文和生物能及格，其他科目都是二三十分，英语尤其差。上课听不懂时，常会痛苦地挠头，甚至扯头发，遇到不顺心的事容易发火，同时崩溃无助。

【故事实录】

情景一：绰号背后的低自尊

小泉的名字很时尚，却被一些调皮的同学唤为“哮犬”，一被叫这个绰号，小泉就会情绪失控，那些调皮的学生便一阵哄笑，小泉的火更大。

崩溃的小泉告诉我，其实他认为自己很无用，从小学开始爸妈就放弃他了。在家里，爸妈每天表扬弟弟，这让小泉嫉妒到要爆炸。在小泉眼里，弟弟养的狗都更招爸妈疼，平时看到爸妈遛狗，他绝望地认为自己的地位连弟弟的狗都不如。因此，小泉嫉妒弟弟，还嫉妒弟弟的狗，简直糟糕透了！

学校里没有人看得起自己，家里没有人理解自己，这一切都让小泉感到愤怒，他像一个充满气的气球，一不小心就要爆炸。小泉恨透了这样的自己，并且感到自己随时可能情绪失控。

情景二：课桌里的红色板砖

开学第三周，小泉的课桌肚里多出来一块红色板砖，关于这块板砖，小泉这样解释：

“我和小龙小学就是死对头，现在又分在一个班。更让我郁闷的是，我还和他是邻桌。本来以为换了新学校，进了新班级，就可以不再被叫那个让人讨厌的绰号了。结果，开学一来，小龙屡次三番唤我‘哮犬’。本来那天被爸爸批评，又被老师点名，憋了一肚子火，小龙还火上浇油，叫我的绰号。当他第三次喊我的绰号时，我发疯般地冲上去，把他抵在教室的后门上，手直接掐住他的脖子。不来点猛的不行了，我都忍了好几年，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我可不愿初中3年还要背着这个让我讨厌透了的绰号。小龙的脖子被我掐出了一条深深的痕，我确实是失控了，我都不知道我有这么狠。情绪失控的我，像个无脑原始人。从掐他脖子的第二天开始，我的课桌肚里就多了这个秘密武器——红色大板砖，我觉得小龙一定会报复我，所以我要防患于未然！现在的情况是，在家里我也感觉不安全，班里也感觉非常不安全，一个人的时候，我都贴着墙走。其实我本来挺胆小怕事的，现在除了担心小龙，我也得防着很多其他同学，他们都敌视我，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都不想待在这个班了，隔壁班同学比我们班的同学看起来更友好一点。”

【心理词条：投射】

透过这个案例，讲讲投射这一心理防御机制及相关概念。

苏东坡与僧人佛印是好朋友，一天，苏东坡对佛印说：“以大师慧眼看来，吾乃何物？”佛印说：“贫僧眼中，施主乃我佛如来金身。”苏东坡听朋友说自己是佛，自然很高兴。可他见佛印胖胖的，想打趣他一下，笑曰：“然以吾观之，大师乃牛屎一堆。”佛印听苏东坡说自己是“牛屎一堆”，并未感到不快，只是说：“佛由心生，心中有佛，所见万物皆是佛；心中是牛屎，所见皆化为牛屎。”吃亏的倒是大才子苏东坡。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人的心态决定了一个人的言行，你心中有佛，看万物都是佛；心里有屎，看万物自然也是屎了。所以说庸俗的人看事物往往都是庸俗的，心灵美好的人看事物往往都是美好的。

心中有佛，所见是佛。这就是我们熟知的心理防御机制——投射。投射是指我们将自己的认知、情绪置于外界的事物或者他人身上的一种心理本能。投射能帮我们抵御痛苦、被攻击或无助感，是给我们保障和安全感的最初和最重要的方法。我们心中所有的痛苦、不愉快的感觉或情感，均可以通过这一方法自动地转移到外部。一般投射分为两种，一种是将我们积极正向的部分投射到外界，比如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会以为别人都是善良的，一个内心满足的人看什么都觉得欣喜；第二种是将自己无法接受的负面的东西投射到外界，以减轻自己的内心冲突。后面这种投射是一个人把自己的想法、情绪、冲动或者愿望放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上。因为他不愿意看到自己身上的这些东西，他宁愿在别人身上看到这些东西。

关于投射现象的例子非常多。有个判断投射的绝招，就是一个人介意、在乎什么，他就会对别人身上同样的东西敏感，也就是对这个点比较有“鉴赏力”，比如，一个人如果总是发现身边人小气，我们就可以说，这个人对小气有比较高的“鉴赏力”，实际上等于说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小气的人，所以才会如此在意别人小气。再举些常见的关于投射的例子：一个感到愤怒和沮丧的人可能把这些情绪投射到别人身上，指责别人是他情绪的原因；一个在学习上苦苦挣扎的学生可能把自己的不足感投射到教师身上，把糟糕的表现归咎于教师。而在亲子关系里，父母辅导孩子作业时，也普遍存在投射。一种投射是关于智力的，父母可能对自己的智力信心不足，却将这种不自信投射给了孩子，所以孩子在做作业的时候表现出丝毫迟疑，其实有可能在思考，但父母会担心是笨的表现，就开始越来越不耐烦，这种催眠般的反复投射，会真的使孩子越来越笨；另一种投射是关于学习态度的，父母本来不是热爱学习的人，他们小时候的学习态度和成绩非常差，对自己的懒惰视而不见，但是他们时常把担心和害怕自己的孩子也不认真、懒惰投射给孩子，所以他们对懒惰很有“鉴赏力”，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说，如果孩子变得越来越懒惰，那是在替代父母懒惰。再比如害怕承诺的父母，可能指责自己的孩子说话不算话，不重承诺，父母把自己对承诺的恐惧投射到孩子身上。

在这些例子中，人们将自己的情绪、思想和感觉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而他们往往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会导致误解和冲突。“我们心中有什么就会看到什么。”“我们看到的只是我们想看到的。”“一千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的人会看到不同的东西，说出不同的感受，这就是主观意识向外投射的结果。我们经历的每一件事，遇到的每一个人，对待世界的态度感受，都像镜子一样，反射出我们的潜意识。投射的防御机制厉害之处，就在于它能“创造”现实，潜意识里相信什么，世界就会呈现出什么样的现实。作家张德芬在《遇见未知的自己》一书中，有一句经典的话：亲爱的，外面没有别人，只有自己。这就是对投射现象做出的最好解释。

【案例总结】

下面我们尝试通过投射机制了解小泉的内心。

首先，我们来看看小泉内在自卑的投射。

小泉感觉全班同学都瞧不起他，同时心在愤怒和挫败之间摇摆，其实就是朝向别人的攻击最终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投射让我们分不清正在上演的人际中的攻击是朝内还是朝外的。小泉看到弟弟，甚至看到弟弟的狗，觉得自己连狗都不如，显示他逐渐内化了某些感觉，从爸妈瞧不起自己，发展到自己瞧不上自己，并更大范围扩散到觉得全班同学都瞧不起自己，甚至低自尊到极点——觉得自己连条狗都不如。作为班主任或者心理老师，如果只指出小泉的自卑，这个结论对小泉没有任何帮助。访谈需要进行到更深的地方，让小泉动容，让他释放自己情绪。自卑其实就是把应该朝向别人的攻击朝向了自己，又投射出去，极大破坏了关系中的自我感。小泉太自卑太没有自尊感，自我感不强，总认为自己一无是处，当别人叫其绰号时，击中了他的死穴，唤起了他内心的自卑，而人的本能是保护自我，所以小泉才会攻击同学，而他固化的情绪反应和暴跳如雷的夸张行为，成了新一轮的笑点。那些本来就无所事事的学生，巴不得看到一个同学比他们过得还不如意，于是小泉就成了那个遭殃的人。但是真正让小泉愤怒不已的，依然是他的内在自我，他的内在没有构建起好的自尊自信的模板和自我认同。小泉真正的痛点和成长点在于，他得面对自己的低自尊！

其次，我们来看看小泉的不安全感的投射。

安全感也和攻击性有关，环境对于生活其中的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但每个人感受到的安全度却不一样。我们看到小泉没有安全感，其实是他潜意识中对周边的人有敌意，把环境和人均投射为对他有威胁的事物。所以，小泉才勒小龙的脖子，甚至在课桌里放板砖提升安全感。当然，社交中的人有一定的共性，有相同的欲望和要求，在很多情况下，人们对别人做出的推测都是比较准确的。普通同学被叫侮辱性绰号也会受伤，但不太会崩溃。内心稳定和自信的孩子，可能会想，是喊绰号的那个人修养有问题，不理会，甚至更有力量一点，我们可以让孩子对口出恶言或喊侮辱性绰号的同学说：“你可能以为你的话可以伤害我，可是我告诉你，你只碰到我的皮毛，你够不着我的灵魂！”

最后，我还想提提投射与偏执型性格的关系。

偏执反应是投射的一种极端形式。小泉容易发脾气，一点就爆，是因为其不成熟的社交和归因模式，灵活调控自我的能力相对较弱，需要更多的有支持和陪伴的社交适应性训练，几乎所有成长中的我们都需要这样一个逐渐认识自我和发展构建调整自我的过程。投射的负面效应会导致可怕的误解和人际冲突，如若投射的内容与客观事实严重不符，或被投射的内容是自我非常消极和无法面对接受的破损自我，那么人际适应困难便会接踵而至。传统的偏执型人格障碍（PPD）精神分析模型关注的是投射的防御机制：也就是说，通过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来否认自己的攻击性感觉和想法，例如“我对你没有敌意，你对我怀有敌意”。因为偏执的认知模式，个体如惯用投射来应对环境，并惯于矢口否认、抵赖，那么多半具有偏执型性格。

综上，投射方法的基本假设是：第一，人们对于外界刺激的反应都有其原因，而且是可以预测的，不是偶然发生的；第二，这些反应固然取决于当时的刺激或者情境，但是个人当时的心理结构、过去的经验、对将来的期望，也就是他整个的人格结构对当时的知觉与反应的性质和方向都会产生很大影响；第三，大部分人格结构处于潜意识中，个人无法凭借其意识说明自己，而个人面对一种不明确的刺激时，却常常可以使隐藏在潜意识中的欲望、需求、动机冲突等“泄漏”出来，即把一个反映他的人格特点的结构加到刺激上去。如果知道了一个人如何对那些意义不明确的刺激情境进行解释和组织，就能够推论出有关个体人格结构的一些问题。

因此，了解和解构小泉的投射底板，其实是要了解小泉的个性、好恶、欲望、想法、情绪这些心理特点是如何形成的，小泉的强大攻击性又是从哪儿来的。回到精神分析特点决定论，小泉早年关系当中持续的攻击性和被攻击，形成了小泉当下的人格状态。

综上，除了减少外部否定性刺激，停止其他同学的不尊重行为，让家长真正意识到需要关注小泉的心灵需求等外界环境的优化支持外，还应该提高小泉的自尊：提高他内在的自我能力，发展他内在的自我认可，提升他在家庭和班级的归属感，觉得自己有用，有存在感，让小泉在关系中、在集体里体验到“我有用、有价值”。而这些都需要有一些好的外在重要客体，如父母、老师陪伴他一起重建自我。当然，落实到具体行动，是另外一个复杂多维度的议题，所以我们需要更多的心理学知识，多方面理解孩子成长所需要的心理机制，这样才能对症下药，为孩子提供更合适的心理营养。

投射，无所不在。人际中的很多误解、偏见、冲突都源于投射，如果对这些投射一无所知，那就会被无意识带着走，活在自以为是的世界中。投射，也无可避免。我们都活在一个相互投射的世界中，所有外在的体验都是我们内在投射的结果，绝对客观的存在那不是人，而是机器。消除投射的方法是增加交流。交流所呈现的事实，会使投射收回。当然，在有些情况下，如果收回投射影响到人格的基本稳定，有人也会对事实视而不见。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检验自己是否在投射，就是觉察一下自己对他人什么特征敏感。一般说来，我们会对自己有的特征敏感。觉察性高，有更成熟的人际关系，足够独立且边界清晰的人，会比较一些投射，看事情相对一分为二，完整全面。在不产生现实麻烦的前提下，投射可以使世界显得如自己所愿。这其实包含让我们可以愉快地活下去的诗情画意。

作为教师的我们不仅要了解作为孩子投射体的父母常见的投射类别，要明白学生个体的各种投射，还要理解家长的纷繁复杂的投射，并且要穿透自己的各种投射，有时还要招架来自教育系统内部领导的投射，理解教室里的各类情绪管理和人际关系的投射，才能让各方动力收回。教师不易，班主任更不容易，因为我们承受了各种丰富的投射。如何减少投射所带来的冲突和纠缠？保持觉察，了解自己的投射，探索那些未被自我接纳和整合的特质，分清自我和他人，和自我保持距离。我们需要有学习力，有开放的姿态，有可以容纳百川的内心，允许各类体验的发生，敢于触摸消极情绪并体验情绪的流动，在各类“你—我”关系中升起临在的觉知，那些看见的投射就会慢慢收回，成为自我的一部分。拥有深度看见自己的能力，我们才更有能力分清各种投射。利用投射效应，让我们多觉察自己，探索自己。你的内心是什么样子，你看到的世界就是什么样子。

最后，一首鲁米的诗分享给大家，愿作为教育者的我们，活得清醒自在：

我一直活在疯狂边缘，

等待着了解事物的缘由，

而不断敲着门。

门开了，

原来是我一直在门内敲打着。（文中学生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  刘玉琴

陶春芳

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先后被评为无锡市、江苏省教育系统巾帼标兵、全国特别有成效的优秀班主任、无锡市德育带头人、无锡市妇联家庭教育指导督导老师、江苏省网校家庭教育心理咨询师。获得个体沙盘东方研究院沙盘心理咨询师资格证，全国团体沙盘授权讲课教师（河南省除外），全国个体沙盘和团体沙盘心理技术授证高级讲师，全国职业人才中心高级精神分析师，无锡意象对话心理技术唯一准珍珠咨询师，NGH国际催眠师，心理卡牌分析师，萨提亚模式家庭系统心理咨询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