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野先生》三层叙事角度的双重性
作者: 白祖铭 张颖 钟虹燕[摘 要]《藤野先生》是现代文学家鲁迅先生的一篇回忆性散文,被编入统编语文教材八年级上册第二单元。散文内容看似平实,语言读来自然,但自然朴实的风格背后,却有着作者独具特色的叙事手法,而这独具匠心的创作安排正是这篇回忆性散文需细细品味的。
[关键词]鲁迅;《藤野先生》;叙事角度
[中图分类号] G633.3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4-6058(2023)07-0004-03
《藤野先生》是鲁迅的一篇回忆性散文,回忆了其远在日本东京留学的种种经历。值得注意的是这篇散文的创作背景——写作于1926年。当时的鲁迅正遭受北洋军阀及其御用文人的迫害,身不由己南下于厦门任教。素有“革命斗士”之称的鲁迅,其文章的风格多以讽刺、幽默、愤懑为主,而这一篇文章,却体现了少有的温情。文章中的温情并非狂热的、直白的,而是含蓄的、内敛的,隐藏在了鲁迅独具匠心的构思之中。首先,文章以今昔“两我”的双重叙事视角展现情感交织;以明暗双线串联全文,明线是鲁迅与藤野先生的交往,暗线即鲁迅的情感变化。其次,文章以冷暖两种色调对照形成情感张力,冷色调凸显鲁迅与环境、他人的矛盾及鲁迅内心的矛盾,暖色调凸显鲁迅与藤野先生之间的师生情。最后,文章以双重事件排列奠定情感并蓄势,以展现藤野先生在鲁迅心中的伟大。以下便阐述《藤野先生》中叙事视角、叙事色调、事件排列的双重性。
一、双重叙事视角
回忆性散文中通常都存在着今昔两个“我”,一个是过去的“我”,一个是现在的“我”。《藤野先生》中,虽所看对象都是藤野先生,但两个“我”对藤野先生的感情却不尽相同。过去的“我”对藤野先生的感情更多的是感激,而现在的“我”回首往事,对藤野先生的情感不但没有淡化,反而愈发浓烈,还在感激的基础上,多了敬重、愧疚与怀念。可从“我”与藤野先生之间的四件事来品析——
第一件事是“添改讲义”。先看文中第15段这句:“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在此值得琢磨的是,鲁迅为何感到不安?难道是害怕讲义存在错误?结合背景以及语境可知:鲁迅孤身留学日本,一来本是异乡人,无依无靠,内心自然对外人有戒备,二来当时的中国,正处于落后挨打的国际地位,作为中国人自然免不了遭受其他国家人民的轻视与欺凌。日本因变法运动开始崛起,而当时清朝政府依旧不思进取。在如此境地下,鲁迅也难免会有一种不自信,担忧藤野先生和其他人一样,对中国人有偏见。修改讲义本是教师的职责,而过去的鲁迅却因此感到吃惊与感激,原因有二:一是为藤野先生的严谨负责而感到吃惊,如原文第15段所述:“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二是过去的他并未想到,一个日本的老师对一个中国的学生,竟也给予了如此认真的关心与帮助。
因此,现在的“我”再次回忆起这件事,便愈发体会到藤野先生当初的真诚。文章最后一段写道“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此话是现在的“我”所言,直接体现了现在的“我”是多么珍视这份讲义。进一步来说,讲义固然珍贵,但鲁迅更为珍视的,是他与藤野先生的这份情谊,而讲义则类似于他与先生的“师生情信物”。
第二件事即“纠正解剖图”。过去的“我”面对藤野先生的指正,内心还有些许的不服气、不乐意,文章第18段至第19段写明了作者当时的内心活动,即“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可现在的“我”再回忆起这件事,给自己当初的评价却是“可惜我那时不太用功,有时也很任性”。这前后态度的转变,不仅是现在对藤野先生学术水平和人格的认可,还是为自己当时的无知与稚嫩感到羞愧。
第三件事是“关心解剖实习”。文章第22段中提及了藤野先生对“我”说的话:“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没有这回事。”有的读者认为这一句表现出了藤野先生对中国人以及中国文化的嘲讽与鄙夷。但笔者认为这是误读与曲解。鲁迅先生是一个讲究用字的人,他在描写藤野先生看待中国人对鬼的态度的这句话中使用的是“敬重”一词,为什么不用“迷信”“害怕”或者是“相信”等字眼呢?因为使用“敬重”二字就是为了体现出藤野先生本身对此是无偏见的。而且从“很担心”“总算放心”等词中也能体会到藤野先生是真的在关心“我”的感受,尊重“我”的信仰。可见,鲁迅在进行创作时,对藤野先生的描述,都是经过字斟句酌、谨慎考虑的,以免自己的描述导致读者对藤野先生产生误解,并更好地体现出对藤野先生的敬重。
第四件事则是“了解中国女人裹脚”。根据史料得知,文中的语句是有删改的,现在是“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而最初并非是这样的,鲁迅先生一开始写的是“总要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删减了“看一看”这三个字后,含义却大不相同,前者是无意而问,表现的是求知的态度,后者则有意为之,表现出的仿佛是对陋习的好奇。这里再次体现,现在的“我”之所以如此字斟句酌,是因为对藤野先生的珍视、保护,“我”不想让任何人因为自己的表达而对藤野先生产生误解。
因此,在阅读回忆性散文的时候,一些读者时常只关注过去“我”的言行与态度,而忽视现在的“我”的情感与表述。然而,只有将今昔两个“我”进行比较与分析,才能够真正体味作者真挚而微妙的情感。
二、双重事件排列
文章名为《藤野先生》,按照一般的逻辑惯例只需写与藤野先生联系紧密的事件即可。但纵观全篇,并非所有事件都与藤野先生联系紧密。文中大致述及12件事:“在东京”“去仙台”“初识藤野”“添改讲义”“纠正解剖图”“关心解剖实习”“了解中国女人裹脚”“匿名信事件”“幻灯片事件”“谎骗弃医从生”“赠送离别照片”“怀念藤野先生”。以上12件事中直接描写刻画藤野先生的共有8件,而其余4件事多是在写“我”在日本的其他经历。鲁迅为何要用如此多的笔墨去写这些事件呢?孙绍振先生曾言:作品的独特魅力往往便在作品中的矛盾之处。而杂乱无章的事件排列便是此篇散文的矛盾之一,品析后可知,这看似矛盾的事件排列,以及看似关联不大的其他事件不仅交代了“我”在日本时所遭遇的生存困境与精神困境,而且更加凸显出遇到藤野先生这一“贵人”的可贵,使读者更能体会到“我”对藤野先生产生独特感情的真正原因。
第一件事即“在东京”。文章开篇第一句话便是“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从开头便能够感觉到鲁迅对东京生活的不满,“也无非”这三个字流露出了他内心的无奈与失望。鲁迅看不惯那些罔顾国家危难,依旧花下成群,贪图享乐的“清国留学生”,他的内心充满了反感与讽刺。所见所看皆不满意,但又对此无可奈何,因此,鲁迅产生了精神上的第一重困境。
第二件事是“去仙台”。鲁迅抱着一丝希望转去仙台,但他在仙台的处境也并不如意,这里是个市镇,不仅没有志同道合的同胞,生存的环境也变得简陋艰难。文中第五段中虽写“我到仙台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但细细品味便可得知,鲁迅认为“这样的优待”是一种不自然、不合适的行为。从“物以稀为贵”、白菜“尊为‘胶菜’”、芦荟“美其名曰‘龙舌兰’”等话语中可以窥见,作者颇受优待仅仅是因为来仙台留学的中国学生稀少而已。以上种种描述都暗暗流露出了鲁迅的苦恼与孤独,也造成了他精神上的第二重困境。
第三件事是“匿名信事件”。鲁迅因自身努力以及藤野先生的帮助,考试成绩处于中间而没有落第。但学生会干事只翻检了一番鲁迅的讲义后,便不分青红皂白地直接诋毁他作弊。这场诬陷的风波最后虽平息了,但鲁迅的人格与尊严也受到了莫须有的侮辱。于是,在文章第29段的开头,鲁迅便无奈与悲痛地写出了自身的第三重精神困境,即“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
最后一件事即“幻灯片事件”。文章第4段中提及“还没有中国的学生”,到第29段里提及“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从无到有的数量变化,极具对比性地表现出了“我”精神上的孤独与无助。当影片播放日本战胜俄国,且有中国人夹杂在其中,为俄国人做事,最后被日军捕获而枪毙时,在座的日本学生刺耳的“万岁”欢呼,造成了“我”第四重精神困境。
通过以上四件事,鲁迅描述了自己作为异国人、弱国人遭受到的轻视与敌意。从中可以看出,鲁迅先生对日本人应是没有任何好感的,可偏偏出现了一个“异类”,那便是藤野先生。因此,鲁迅花费如此大的笔墨去刻画这四件事,是为了情感抒发蓄势,将这些旁人对自己的态度与藤野先生对自己的态度进行对比,体现出藤野先生的重要,从而使读者深刻明白藤野先生的伟大与不凡。
三、双重叙事色调
鲁迅先生的大部分文章充满批判、讽刺,是冷色调的,但在《藤野先生》这篇散文里,却存在着独特的冷暖双重叙事色调。
常人若写回忆性散文,凡写自身经历之时,通常会感触最深、表达最多。可鲁迅在写《藤野先生》时,对自身遭遇的众多苦难却并没有太多情感的起伏。当看到东京花下成群的“清国留学生”时,他只是轻微地反讽了几句,虽从“富士山”“小姑娘发髻”“标致”等词中能体会到他的反感,但似乎更偏向于冷言冷语地嘲笑;当他转移到仙台,所吃所住并不如意时,他也没有表露太大的不满;甚至当他被学生会干事诬陷的时候,他也只是“心中不平”。通过文中所述相关事件,皆能感受到那时鲁迅身处逆境与困境,但他在回忆自己艰难的生存处境时却并没有过多激昂情绪的流露,似乎在以冷眼旁观的角度看待自己遭遇。
可鲁迅在面对藤野先生的时候,情绪却有了很大的波动与起伏。当藤野先生添改“我”的讲义时,“我”表露出了“吃惊”“不安”与“感激”三种情绪;当藤野先生指正“我”的解剖图时,“我”虽“内心不服气”但也“口头答应着”;当藤野先生向“我”了解中国女人裹脚的由来时,“我”表现出了“为难”;将弃医学改学生物学是“我”特意说的安慰藤野先生的谎言。以上情绪的变化与波动,体现的实则是鲁迅在回忆藤野先生的时候,内心是充满感情的。
鲁迅先生的这篇回忆性散文有独具魅力的冷暖双重色调,以“冷眼”写己,以“热心”写他人。
顺境中遇见贵人,无非锦上添花,逆境中得遇贵人,实为雪中送炭。鲁迅以“今昔两我”双重视角再次回忆起藤野先生,发现自己于藤野先生的情感随着时间的流逝竟不减反增,如文中所写:“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藤野先生不仅仅是鲁迅在日本留学时的老师,更是他珍视的精神导师。以冷色调写自身所遭遇的苦难与委屈,如有钢铁的心一般坚韧自强;以暖色调写藤野先生,如同孩子般不厌其烦、饱含深情地表达对藤野先生的赞颂与惦记。在别人的眼中,藤野先生是普通的、平凡的,但在鲁迅先生的眼里他是伟大的、不凡的。
[ 参 考 文 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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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农越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