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背后读峥嵘
作者: 莫俊峰
《桃花源记》是一篇家喻户晓的名篇佳作,“世外桃源”更是为人津津乐道。对于该文的解读,古来不乏真知灼见。不过,如果越过“桃花源”的神奇,知人论世,去探索其背后的历史、文化和思想,就会感觉曲径通幽,别有洞天。
一、一片惊奇看桃源:穿越500余载的古代社会
“桃源人要自与尘俗相去万里。”(《古文观止》)借助“武陵人”的目光,作者展示了一个穿越500多年(实则600余年)的古代社会。一块块由阡陌划分出的“井田”,一片远离战乱的宁静天空,一幅淳朴厚重的民风乡俗图景,一派古朴自然的衣着打扮,构成了一个心目中的大同世界。
(一)“百亩之田”的耕作理想
桃花源,是陶渊明理想中的国度。桃花源中,“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阡陌”二字不应仅仅理解为“田间小路”。“西周发展了商代的方块田,称为井田。井田是奴隶社会的土地国有制。”“井田上有沟、洫等灌溉系统和纵横交错的小道,称为‘阡陌’。”[1]“阡陌交通”,勾画的就是“井田制”的图景。井田制代表着一种理想化的社会组织形式,“井田制”所体现的,是古代圣贤关于“人人有田种”的“乐土”的梦想。例如孟子就曾勾画过“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孟子?梁惠王上》)的美好图景。“百亩之田”,说的就是井田制。在这种耕作形式下,人们“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自给自足,丰衣足食。
桃花源,就是古代先贤梦想中的社会,是“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老子》)的理想国度。陶渊明认为,只有在实行“井田制”的古代社会,才能使“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童孺纵行歌,班白欢游诣”,才能“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礼记》),实现“大同”。
百亩之田的耕作理想,体现的是对土地国有制的擘划和追求;而生产资料的国有化,则为“天下为公”“耕者有其田”、实现社会的基本平等提供物质基础。当然,无论是孔子所处的春秋时期,庄子所处的战国时期,还是陶渊明所处的东晋末年,由于生产力水平的限制,这样的理想都不可能实现,但是他们所提出的“天下为公”的社会理想,所点燃的“大同”之光,却照亮了世世代代仁人志士和劳动人民的心田,引领人们向光而行,去追寻,去奋斗,去抗争,去创造。
(二)平等自由的太平世界
除了“井田制”的土地耕作形式,这里还是一个不受官府控制、欺压,没有苛捐杂税的无君无臣、平等自由的太平世界。
对于官府的黑暗统治,对于官吏恃强凌弱、欺压百姓的行为,陶渊明深恶痛绝。他归隐田园的原因之一,就是“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宋书·陶潜传》)。陶渊明崇尚老子小国寡民的社会。东晋的葛洪曾借“鲍敬言”之口表达了对老庄思想的理解:
囊古之世,无君无臣,穿井而饮,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汎然不系,恢尔自得,不竞不营,无荣无辱;山无蹊径,泽无舟梁。川谷不通,则不相并兼;士众不聚,则不相攻伐……纯白在胸,机心不生;含餔而熙,鼓腹而游;其言不华,其行不饰。安得聚敛以夺民财!安得严刑以为坑穽![2]
很明显,这样的思想是“以为古者无君,胜于今世”的“贵上古无君之论”。《桃花源记》中说“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桃花源诗》中有“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和“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等句子,这些都与葛洪的描述异曲同工。桃花源,便是这样一个无君无臣、彼此平等,人人劳作、丰衣足食,其言不华、其行不饰,人际和谐、熙熙而乐的美好世界。
桃花源的美好,还在于这里是“与外人间隔”的“绝境”,是远离战乱的一片宁静天地: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桃源人“先世”来这里的目的,就是“避秦时乱”。“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500多年间,外界的江山易主、朝代更迭,都与桃花源无关。在这里,没有战争和掠夺,没有屠戮和流离;有的只是整饬的房舍、肥沃的田地、迷人的风光、盎然的生机,有的只是一片老幼得所、祥和宁静的辽阔天地。
(三)淳朴厚道的民风乡俗
“大同”社会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人人有仁爱之心,毫无私心地去对待别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民风淳朴,邻里和睦。在这样的社会里,作为“客人”的武陵人,当然会被奉为上宾,优礼有加,“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这样的风气,正是“天下为公”社会特质的体现。
淳朴的民风,也体现在古朴自然的衣着审美方面。桃花源里,“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男女衣着,悉如外人。”“外人”,教材注解为桃花源以外的世人。结合《桃花源诗》,这个句子或当指桃源人的服饰与世人迥异,都像“外国人”一样。将“外国人”称为“外人”,古已有先例。如《管子·问》:
外人之来而未有田宅者几何家?国子弟之游于外者几何人?……外人来游,在大夫之家者几何人?
文中的两处“外人”,都指“外国人”。以《桃花源诗》“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来推断,桃源人的衣着应该就是500多年前的古代服装样式。
从服装发展史的角度讲,战国、秦的服式与晋代是有明显不同的。战国时期,与盛行的礼服“深衣”并行的,就是短衣、长裤、窄袖的“胡服”。“胡服”由赵武灵王引入,由于其更适合征战、劳作和日常生活,很快流行各地。自秦及汉,男装以袍为贵;普通男子则多穿大襟短衣、长裤。
“往来种作”的桃源人是否身着行动方便的短衣、长裤,待客时是否又换上了飘逸的“深衣”,这些都无从考证。但衣着的古朴,却表达了作者复古的思想倾向。儒家提倡节俭,“克勤于邦,克俭于家”(《尚书·大禹谟》)。道家和墨家主张服饰朴素。《庄子·胠箧》:“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墨子·节用上》:“其为衣裘何以为?冬以圉寒,夏以圉暑。”陶渊明既推崇古代理想社会,那么桃源人“男女衣着”应该是朴实无华的,是有别于桃花源以外的世人的。作者“厚古”的目的,除了表现对理想社会的向往,还在于对当下风气的批判。
对于理想社会的建构,就是对于现实社会的不满和否定。“大同世界”的桃花源,无疑是一个“乌托邦”式的理想社会。这里没有战争和掠夺,只有公平和自由。这里“男有分,女有归”,老幼“怡然自乐”。继孔子提出“天下为公”之后,在这里,人的尊严、价值,又一次以虚拟的社会图景形式得到了体现。
二、一声叹惋话“外人”:苦难的生活和扭曲的人格
(一)战争的频仍与人民的苦难
《桃花源记》写道:“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为躲避战乱而“来此绝境”,桃源人对外界的变化当然一无所知。“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武陵人只好“一一为具言所闻”,桃源人听后不免“皆叹惋”。
他们为什么“叹惋”?是因为在“外人”的世界里,朝代屡次更替,天下几度兴亡。秦扫六国,群雄逐鹿,两汉更迭,三国纷争,魏晋“禅让”,衣冠南渡,晋宋易代,500多年(实为600余年)的历史,也是一部战乱史。其中仅楚汉之争,就有大战70次,小战40次;汉武帝在位54年,征战50年。每一次战争、动乱,百姓无不裹挟其中,生灵涂炭。“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曹操《蒿里行》)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可窥一斑,正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
此外,桃源人还为“外人”早已无福享受井田制的幸福生活而叹惋。“废井田,开阡陌”,商鞅的改革促进了土地私有化,客观上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但是,土地兼并是伴随着封建体制产生的。到了东晋,财富的过度集中,反映了土地分配的失衡。“士族不仅在政治上享有特殊地位,在经济上也拥有庞大势力。他们竞相封锢山泽,兼并土地,建立田庄园墅,致使大量人民沦为佃客或奴婢。”[3]感叹民无恒产,庆幸“来此绝境”,这是桃源人“叹惋”的又一项内容。“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借桃源人的“孤陋寡闻”,陶渊明不着痕迹地表达了对秦汉、魏晋的否定——雄才伟略的圣君和野心家,正是社会动乱和人民苦难之源。
(二)人情的凉薄与人格的扭曲
与桃源人的淳朴、厚道相对,“外人”之中不乏机诈之辈,武陵渔人可谓见利忘义、以怨报德的小人。
尽管非亲非故,但桃源人却将武陵人奉为上宾。他们这样做,并非对武陵人有所请托,而是出于热情好客的淳朴民风,出于与人为善的善良心地;他们对武陵人提出的,也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保守秘密而已。而武陵人则不然,返回的路上“处处志之”;到了郡城,立即报告太守,并且亲自当向导,来寻桃花源。太守因何感兴趣?“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北山》)朝廷是不允许有“世外桃源”存在的。在古代社会,四方来归,收服部族,都是“圣恩”化育所致,等同于“开疆拓土”,而且还能扩大税源、兵源等。有此良机,太守如何敢懈怠?若成功收服“桃花源”,武陵人便是首功。
“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桃源人满腔热忱,武陵人一片机心,两相对比,更凸显“渔人”的世界里人情之凉薄、世风之恶浊。
而渔人灵魂何以扭曲?何以见利忘义、以怨报德?除了人物的性格以外,文章更多地指向了他生计的艰难,不然何以“缘溪行,忘路之远近”?指向了尔虞我诈的现实社会环境,不然何以“皆叹惋”?“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正是社会风气的渐染,使武陵渔人丢失了初心与良知,成为一个“两面人”。而这个渔人,其实就是当时世人的典型代表。
(三)追潮的服饰与浮华的风尚
《桃花源记》称道“男女衣着,悉如外人”,《桃花源诗》赞美“衣裳无新制”,其实就是对魏晋以来服饰“新制”迭出、竞相侈丽的风气的厌恶和批判,对浮躁的“流行风”的嘲讽和鄙弃。
魏晋时期,男子服饰崇尚褒衣博带,以宽大敞袖的“衫”为时尚,以高耸的漆纱笼冠为最流行。而伴随清谈之风的盛行,男子服饰也在发生改变。《晋书·五行志》记载:“晋末皆冠小而衣裳博大,风流相放,舆台成俗。”《宋书·周朗传》记载:“凡一袖之大,足断为两;一裙之长,可分为二。”而女性的礼服深衣到晋代也有变化:
通常将下摆裁制成数个三角形,上宽下尖,层层相叠,因形似旌旗而名之曰“髾”。围裳之中伸出两条或数条飘带,名曰“襶”,走起路来,随风飘起,如燕子轻舞,煞是迷人,故有“华带飞髾”的美妙形容。[4]
晋代还出现一种披于颈肩部、形似围巾的女性衣物,即“帔”。这种衣物使女性显得更加妩媚。此外,女性的首饰“突出表现为竞尚富丽。其质料之华贵,名目之繁多,是前所未有的”[5]。男子服饰的夸张、浪费,女性服饰的艳丽、奢侈,已然成为一种风气。当然,“侈丽之原,实先宫阃”。不仅如此,魏晋时期,伴随着混乱时局的,更有浮华的风尚、飘忽不定的流行潮:
丧乱以来,事物屡变,冠履衣服,袖袂财制,日月改易,无复一定,乍长乍短,一广一狭,忽高忽卑,或粗或细;所饰无常,以同为快。其好事者,朝夕放效,所谓京辇贵大眉,远方皆半额也。[6]
与古代相左的服饰款式和审美取向,“风流相放”的浮华风尚,“日月改易”的流行潮,这些都成为陶渊明否定的对象。“恨”屋及乌,对现实社会的极端失望,导致作者对社会风气包括衣着风尚的全盘否定。
三、一尘不染话陶翁:逃离世俗、不齿贰臣的孤高人格
陶渊明心中有一个理想国度——桃花源。这里山川秀美,物产丰饶,男耕女织,一片和乐。这样的一个世外桃源,从隐喻的角度体现了陶渊明追慕老庄的隐逸情怀,也体现了他不齿贰臣的遗老情结,凸显了陶渊明人格孤高的特点。
(一)追慕老庄的隐逸情怀
老庄思想,是中国古代影响很大的思想流派;而隐逸情结,则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集体意识之一。二者内在相通、互为表里:都强调独立的人格、自然的性情,都强调寄情山水,隐逸避世。前者是理念,是思想;后者是选择,是情怀。
尽管“结庐在人境”,但陶渊明“心远地自偏”,鄙弃尘网的隐逸情怀流露言表。他四十一岁时辞去彭泽县令,就是最好的证明。“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从起为江州祭酒,屡仕屡退,到最终归隐田园,一共十三年。“十三年”的出仕历程,在他笔下却成了“三十年”,其煎熬之甚,可窥一斑。他把当时的官场,比作一张尘网、一个樊笼。自己弃官不做,就是冲破束缚,“复得返自然”,从而“乐夫天命复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