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与切、爱与责:婴幼儿父母的养育体验探析

【摘要】本研究基于对30名婴幼儿父母的深度访谈，探讨了婴幼儿父母养育体验的生成路径及其延展样态，发现婴幼儿父母养育体验的生成依赖于生命角色的触动、舐犊之情的感召以及关键事件的深化三个基本路径;婴幼儿父母养育体验从生理、情绪情感以及认知三个层面以多种样态延展呈现;婴幼儿父母的养育体验既有社会共性又有主体共性。

【关键词】婴幼儿父母;养育体验;生成;样态

【中图分类号】G6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604（2024）7/8-0086-05

社会生活的不确定性和竞争性使年轻的父母体验着“为人父母之艰”。〔1〕已有关于婴幼儿父母的养育研究从养育角色、养育认知、养育心理和养育行为等角度进行了探究。〔2-4〕

近年来，有研究者开始关注父母这一角色带给个体作为当事人的体验，聆听其对于自身养育行为和养育心理状态的解释，即父母养育体验研究。特殊儿童父母的养育体验率先受到关注。随着社会对家庭养育的重视以及父母再生育意愿的下降，普通儿童父母的养育体验也开始受到关注。相关研究指出，父母在养育中体验着孩子带来的难以衡量的快乐、幸福的积极体验，但担忧、焦虑、疲劳感等消极体验同时也在不断增加。〔5〕还有研究探究了不同育儿阶段父母的养育体验状况，发现父母在生育二孩时的情绪体验与生育一孩的情绪体验最为相近，前两次生育带来的家庭压力远大于生育三孩的。〔6〕既有研究呈现出父母养育体验的可感性和丰富性，但对其养育体验存在的具体形态探究较少。由此，本研究以婴幼儿父母为研究对象，在社会角色理论和具身认知理论的基本框架下，尝试透过看似平淡无奇的日常育儿生活，了解其养育体验的发生路径及基本形态，呈现“为人父母”的本质样态。

一、研究设计与实施

为深入了解婴幼儿父母养育体验的发生和发展情况，本研究采用开放式访谈法，进入养育体验主题相关的探问情境，从父母“自我的视角”了解其养育体验的发生路径和基本形态。基于取样充分性和信息饱和性的原则，本研究采用方便取样方法，选取婴幼儿父母30人作为访谈对象。访谈开始后，研究者请被试回忆自己的养育历程及体验，就被试描述的具体情节进行追问，并提出抽象性问题：“如果要描述您的养育体验，您会想到哪些词语，为什么？”

对每名访谈对象的访谈时长约40分钟，必要时进行回访。在征得被访者同意后进行录音。逐字转录录音后得到110万字左右的文本。采用质性分析软件（NVivo11.0）对访谈所得资料进行分析，再进行三级编码，在被访者关于养育体验的描述中提取同类概念，建立若干个反映婴幼儿父母养育体验的不同类属，而后进行同类归并，得出研究结论。

二、阐释与分析

育儿情境中，父母既感受到孩子这一对象，又感知到整个养育氛围和具体的养育事件，并在二者的交互影响下产生养育感知和反应。这种感知和反应是完全属于父母个人的、真切的。

（一）父母养育体验的发生路径

1.生命角色的触动

社会角色理论指出，个体在其生命发展的进程中承担着不同的社会角色。〔7〕当个体由“独立自我”转向“为人父母者”的社会角色，这种角色转变为其身心和认知塑造了一个崭新的活动状态，为其带来了全新的社会经历，使其在鲜明的对比感中触发养育体验。“原本还觉得自己是个孩子。女儿出生之后，我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责任，多了一份挂念和牵绊”（受访者7）。中国传统文化中对家庭完满、血脉传承的重视使年轻的父母更加重视“为人父母”的角色责任。成为父母后，个体组建家庭共同体，扮演新的角色、获得新的身份，并从中获得一些独特的经验和体验。“自从当了妈妈后，柴米油盐的生活气息更浓了，牵挂更多了，考虑的问题也更复杂了”（受访者20）。当父母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意识到真实自我与理想自我之间的差距时，将产生强烈的心理体验，〔8〕甚至怀疑或否定其养育角色。“当爸爸对我来说是个挑战，一开始我不太适应，体验到很多不好的情绪，也经常会自我怀疑”（受访者30）。

2.舐犊之情的感召

天性本能会促使父母去保护和爱护其后代。生物学家劳伦兹的婴儿图式假说指出，婴童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和高突的额头等典型面部特征会诱发人们的积极情感。〔9〕在父母的眼中，婴幼儿是稚嫩的、天真无邪的。在基因和血缘的作用下，父母有着强烈的舐犊之情，孩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唤起父母深刻的情感体验。“只要一说到家庭相关的一切，我脑子里就回荡着女儿奶声奶气甜甜地叫爸爸的声音”（受访者22）。“孩子咯咯笑的时候，我就有一种心都被融化了的感觉，整个世界都轻柔美好了。但当他哭闹的时候，我就异常烦躁”（受访者21）。“有一次我带儿子学走路，他摇摇摆摆地挪动小脚向前走出几步后，又回头看我，那一刹那，我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受访者5）。

3.关键事件的深化

关键事件是对个体具有重要影响、受到个体关注的活动。育儿过程中的关键事件承载着孩子的成长点滴和父母的养育记忆，深化了父母的养育体验。多名父母谈及遭遇孩子生病等事件时的感受。“儿子刚学走路的时候走不稳，摔倒后眉骨处出血了，带他去缝针时，我觉得手脚发麻。虽然我是护士，并不缺少应急处理伤口等知识和心理经验，但当时真的是从未有过的紧张无措”（受访者5）。也有父母表示对孩子在入学、节日等时间节点发生的事件体验深刻。“女儿第一天上学，我站在幼儿园的墙角外偷偷看，偷偷抹眼泪，当时心情有紧张，有挂心，也有失落”（受访者20）。此外，孩子习得本领的事件也会让父母产生深刻的体验。“小朋友学到一些新技能，比如会爬，会站，会跳，会发出某种声音，会说出某个字词的时候，都让我体验深刻”（受访者10）。

（二）父母养育体验的现实样态

具身认知理论认为，内感受与身体表征、具身情绪以及社会认知等存在密切联系。〔10〕本研究基于具身认知理论和访谈编码结果，参考张鹏程和卢家楣对体验的类型分析，〔11〕从生理、情绪和认知三个层面探讨父母养育体验的基本形态。

1.生理层面的养育体验

体验是主体“身心一致”的结果，即主体必须通过亲自参与才能获得实在的“体验”。〔12〕身体是父母养育体验的物理中介，父母在养育过程中亲身参与婴幼儿照料、亲子活动、家务劳动等，身心的投入给其带来生理节律性的机能变化和感官变化，养育体验也以特定的身体和感官变化的方式加以呈现。

（1）倦怠感。如不能兼顾育儿与工作的疲惫、照顾孩子日常起居的疲劳、缺乏娱乐休闲的疲倦以及养育压力导致的倦怠等。日常生活是社会生活中对于社会行动者而言具有高度熟悉性和重复性的实践活动，〔13〕养育贯穿于日常生活点滴之中，反复而琐碎。“下班回到家，哪怕已是晚上11点，只要孩子不睡觉，就必须先陪孩子睡觉才能去洗澡。有时后半夜还要起夜。时间久了，人很疲惫、精神不好”（受访者1）。弗洛姆指出，人类发展的历史就是人不断追求自由的过程，〔14〕个体的行为受到群体生活的制约，〔15〕以家为群的养育生活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父母作为独立个体的自由，甚至成为一种羁绊，引发其倦怠感。

（2）温暖感。包括孩子带来的温暖和亲密家庭氛围的温情等。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认为，个体从根本上具有归属和爱的需要，而养育孩子满足了父母的这种心理需要，使他们体验到家庭的温情和亲子亲密带来的温暖。“回到家看到孩子就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好，孩子冲我笑、叫妈妈的时候，就觉得一天的疲劳都消除了”（受访者3）。此外，父母在育儿过程中得到来自家庭其他成员的养育参与或支持时，也会体验到家庭温情带来的温暖。“以前都是各忙各的，养育孩子之后，家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家，我们的关系因为孩子而更紧密，家更有温度了”（受访者22）。

2.情绪情感层面的养育体验

体验是带有浓厚情绪情感色彩的心理活动，个体总是从自己的遭遇、从内心的全部情感积累和先在的感受出发去体验，体验的结果则是更加浓厚的情感的生成。〔16〕

（1）内疚。如对孩子缺少陪伴的内疚、没能给予孩子更好生活的歉疚，以及对孩子发脾气后的自责等。对于信奉精细养育理念的父母来说，一丁点育儿过失都会引发其内心的自责和不安。“孩子有时候会出现不好的行为，我会过度反应，事情过后又会内疚，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我总是在这种过程中反复”（受访者15）。养育要求父母做好时间分配并付出足够的情感劳动。“我平时工作比较忙，回到家也有很多琐事处理，很少有时间陪孩子玩，所以有一种歉疚感”（受访者29）。

（2）生气。在少子化的社会背景下，父母更加注重子代的抚养和教育问题，对子女养育质量的追求也在不断增高。〔17〕一旦孩子的言行不符合父母所期望的“好孩子”的做法，父母便容易产生恼怒的情绪。“孩子沉迷于看电视、不肯吃饭、顶嘴或要买这买那的时候，我就觉得很生气、想打他，虽然打是不对的”（受访者2）。

（3）失落。如对于孩子表现未达父母期待的失落、育儿状态不符自身期待的失落。人的自我观念是在与人交往中形成的，交往对象的反应就像“镜子”，〔18〕父母在养育中容易将孩子视为“镜子”，从孩子的行为和反应中“照”见自己。当孩子表现得不如期待时，有些父母会在自我身份确认的过程中失衡，体验到失落。“当他不如我想象的或期待的那样时，我会产生失落感，怀疑自己”（受访者15）。

（4）焦虑。如担心、牵挂孩子的焦虑和社会比较导致的焦虑等。天性本能会促使父母去保护和爱护其后代。〔19〕这种保护欲使父母对孩子产生较多的担心和牵挂，甚至焦虑。“分开一两个小时就很想念孩子，很想知道他在干什么，有没有哭，有没有吃饭”（受访者10）。“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父母希望通过“精耕细作”以保证养育质量。〔20〕“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拿自己的孩子跟别人家的进行比较，身高会不会比别人矮、认字没别人多等”（受访者15）。

（5）烦躁。如隔代育儿矛盾、夫妻育儿冲突等引起的烦躁感。中国传统家庭容易引发家庭成员间的育儿矛盾和冲突，使父母体验到烦躁。“我责怪孩子的爸爸不帮忙，他却觉得自己对家庭的贡献更大，认为我只不过是带带孩子而已，带不好还怪他。我很烦躁”（受访者11）。成为父母后，家庭人际关系也更为复杂。“两代人的育儿理念不一样，总会有矛盾的地方。这种矛盾有时候让人挺烦躁，你又不能明着说”（受访者18）。

（6）幸福。如对孩子成长的欣慰、对孩子良好表现的高兴、亲密亲子互动的幸福以及孩子天真本性带来的快乐等。“小到他的一个笑容，大到他学会走路、会唱一首歌、会给你递杯水，这些成长变化的过程让我很开心、很幸福”（受访者2）。

3.认知层面的养育体验

体验是心理活动的一种知觉和意识，〔21〕也是一种意义生成活动。父母在日常生活中接触与养育相关的各种事物，形成自己的意识和觉知。伴随着思维和意识活动，他们的养育体验以特定的认知方式加以表达并呈现。

（1）对养育身份和角色行为的认知体验。有责任感，包括舐犊本性、育儿牵绊和自我要求等。传统家庭观念以及当代的法律制度赋予了父母养育婴幼儿的责任和义务，当父母将这种责任与其生命意义相联系，并升华为一种使命时，就会表现出较强的养育责任感。“以前我是及时行乐派的，有孩子后，我会更多地考虑家庭，会想方设法地去给他提供更好的东西，不自觉地鞭策自己成长”（受访者7）。也有获得感，包括获得新认知、新经验和新自我等。“养儿方知父母恩，孩子让我重新认识自己作为母亲和女儿的双重身份，也让我真正理解了我的父母，让我学会了照顾别人，更有责任感”（受访者27）。

（2）对养育经历中的人（如孩子、自我）的认知体验。有熟悉感，如亲子间的默契和熟知。“我们很熟悉彼此，我一眼就能识破他想干什么，我一个眼神‘放’过去，孩子也知道我什么意思了”（受访者16）。也有陌生感，如初见和分离带来的认知冲击。“他刚出生时，我觉得有些陌生，好像是个和我无关的人。他哭了我是怎么哄都哄不住的。后来好很多了”（受访者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