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追寻与接纳

作者: 贺树军

摘要:《哦,香雪》是铁凝的成名之作,这篇短篇小说创作于中国改革开放初期,作者以代表现代文明的绿皮火车驶进封闭落后的台儿沟喻指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的交汇,在两种文明交汇的特殊时空里,香雪为代表的台儿沟姑娘们积极大胆地追寻着现代文明,她们的健康美丽、淳朴善良也深深吸引了代表现代文明的乘客们,正是两种文明的相互吸引,彼此走近,让小说极具诗化意味。

关键词:《哦,香雪》;现代文明;传统文明;追寻;接纳

铁凝的《哦,香雪》是一篇充满诗意的短篇小说,作为新时期文学经典先后被选入沪教版、鲁教版、人教版等多部教材。小说中塑造的以香雪为代表的山村姑娘们极具人情美和人性美,深深打动了无数读者,她们渴望认知、追寻山外的现代文明,就像是一簇簇开上墙头的紫藤花,馨香馥郁,尽力舒展,好奇地张望着墙外的世界。而现代城市文明在与传统乡村文明交汇之际,也表现出了善意与接纳,两种文明双向奔赴,营造了一种温馨和谐的氛围,提升了小说的诗化气质。

一、一声春雷平地起——文明的交汇

两根铁轨延伸过来,一列火车呼啸而过,作为现代工业文明的产物,火车挟带着山外陌生而新鲜的清风驶过偏僻、封闭、贫瘠的台儿沟,而一分钟短暂停留无疑让那清风扭转成一个吸力强劲的漩涡,吸引着一群从未走出过大山的小姑娘。

很多研究者多是从作者视角赏读铁轨和火车两个意象,指出象征着现代文明的火车不愿在贫瘠、封闭、落后的乡村停留,这无可厚非,但细读文本可发现,作者视角其实已经转换为或融入小说人物视角,我们可以体察出现代文明闯入台儿沟后在姑娘们心里激起的强烈震荡。铁轨“纤细、闪亮”,对于城里人来说是何等平常,而对于姑娘们来说是何等新奇,何等美好,铁轨“勇敢地盘旋在山腰”“试探着前进”“钻进幽暗的隧道,冲向又一道山粱,朝着神秘的远方奔去”,这些对铁轨的拟人化描写,无不显出铁轨强大而神秘的力量,铁轨从遥远神秘的远方延伸进来,又很快“朝着神秘的远方奔去”,在姑娘们心中留下无尽的神秘与巨大的惊叹。而随着火车的到来,姑娘们内心又起了波澜,它“擦着台儿沟贫弱的脊背匆匆而过”,特别是它与钢轨发出的“不停不停”的声响,生动形象地写出火车不愿在此停留,排除所有停留理由后,一句“台儿沟,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具备挽住火车在它身边留步的力量”表现出姑娘们对火车停留的渴望以及渴望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深深的失望。所幸,台儿沟还是多了一个站台,有了火车一分钟的停留,两种文明才有了交汇的契机,于是宛若一声春雷,唤醒了沉睡蛰伏许久的心灵。

小说叙事语言的至高境界应该是“状可见,声可闻,意可察,情可感”,叙述语言不仅要呈现自然逼真的外物之美,更要传达情真意切的内蕴之美,这样才能更好地拓展文本的艺术空间,《哦,香雪》虽然是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展开叙述,但铁凝并未置身文本之外,以客观冷静的目光去俯视小说中的人物,相反她将自己代入文本,融进情境,贴近人物,以姑娘们的视角来展开描写和叙述,展示了现代城市文明对传统乡村文明的强力冲击,作者以其女性细腻的情感和敏锐的感知将姑娘们心理活动投射进文字,让读者真切地感受到不同文明交汇、碰撞后激起的巨大声响,为后文展开蓄积了强大势能。

二、一心向阳逐光行——文明的追寻

“文化差异,不管是物质层面的差异、制度层面的差异、精神观念层面的差异,还是地域差异、时间差异,都是矛盾,都是动力,都是促使文化发展的因素”,火车一分钟停留,两种文明交汇,也就连接了两种文化的落差,于是矛盾产生,动力产生,传统文明对现代文明的追寻也就产生,封闭豁出缺口,保守长出新芽,落后开始思变,就像屋内的绿植开始向着窗外的阳光侧身生长。

因为小说中香雪的主角光环,加上她在维护尊严、追求知识、心灵成长等多个方面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所以实际教学中,很多教者将凤娇等姑娘与香雪的关系视为陪衬关系,甚至是对立关系,有意无意、或多或少都在肯定褒扬香雪对精神的追求,忽视或贬低凤娇等姑娘对物质的追求,其实,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是文明的两翼,只有两翼齐飞才能承载文明至高处。细读文本可知,作者对凤娇等姑娘也饱含深情,也毫无厚此薄彼之意,唯有姑娘们这个群体才能准确完整地表达现代文明冲击下追寻的觉醒,一个简单的反向推理便可明白:在香雪换铅笔盒之前,难道她不也换了和凤娇她们一样的生活物资?所以姑娘们对物质和精神的追求不可割裂,只是在改革开放初期,作者更着意表达对精神文明的追求罢了。再来看姑娘们换回来的东西,她们用农产品换来的除了必要的像火柴、挂面之类的生活必需品,还有属于姑娘们的发卡、香皂、纱巾、胭脂等满足精神需求的物品,这些在城里本寻常的物品,却在这群山里姑娘眼里、心里具有大到无法抵御的魔力,她们甚至会冒着回家挨骂的风险,可以说火车停留的这一分钟就像一个小孔,让姑娘们窥视到了现代物质文明的丰富多彩,也让她们为之陶醉,为之沉迷,难怪她们每天傍晚都会精心打扮自己,争先恐后跑向那列绿皮火车,在物物交换的那一刻,现代城市文明的气息渗入传统乡村文明,而这又会激发起姑娘们对更多更新更美的现代物质的追寻。

其实,小说中凤娇也不仅仅停留在对物质的追求,更有对精神的渴求,她很想和“北京话”见面,“北京话”白白净净,身材高大,头发乌黑,说一口漂亮的北京话,“北京话”就像投射进凤娇心中的一束温暖奇异的光。每次都是凤娇提着篮子去找他,她觉得和“北京话”作买卖很有意思,买卖中她会在十斤挂面中抽一斤还回去,“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和他的交往,她愿意这种交往和一般的作买卖有所区别”,姐妹们用“相好”来打趣她,可她内心却认为“可她愿意对他好,难道非得是相好的才能这么做吗”,凤娇对“北京话”怀有朦胧的爱意,这隐藏内心淡淡的情愫因来自城市的“北京话”而起,这情愫是无法从深藏在大山皱褶里的台儿沟滋长出的,她与“北京话”的交往主要目的是实现精神需求的满足。此外,姑娘们没有为“北京话”取名为“小白脸”“小北京”之类的话,也映射出她们对“北京话”不是形象认同和身份认同,而是语言背后的文化认同。

如果说凤娇等姐妹主要代表对现代物质文明的追寻,而香雪则代表着对现代精神文明的追寻。虽然当时现代化的未来还是个模糊的远景,但“正是这个模糊的远景在香雪年少而天真的心灵中勾勒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可能”,香雪是台儿沟唯一考上初中的人,因此她交换物品时更关注与自己学习有关的文化用品,如皮书包,如铅笔盒,打听询问的也是“北京的大学要不要台儿沟人”以及“配乐诗朗诵”等问题。让她觉醒并勇敢迈上火车最关键最直接的原因是对尊严的维护,在初中,香雪因一天吃两顿饭被嘲笑,因木质铅笔盒被奚落,作为台儿沟第一个追寻知识文化的她深深感受到了因贫穷而被冷落,被拒绝,她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像魔怔一般,得到自动塑料铅笔盒的念头紧紧攫住她的心,在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中,在犹豫和果决的拉扯间,最终勇敢地跨上火车,此处有一段耐人寻味的描写,“那么从车厢里送出来的一阵阵温馨的、火车特有的气息却坚定了她的信心,她学着‘北京话’的样子,轻巧地跃上了踏板”,如果说寻回尊严,维护平等权利是她跨上火车的内因,而来自火车特有的温馨气息的强烈吸引则是外因,这个外因也寓示着现代文明对传统文明的感召,“她学着‘北京话’的样子,轻巧地跃上了踏板”,她在潜意识里似乎实现了身份的跨越和转变,这一刻她开始了蜕变,开始了她坚韧执着的理想追求。香雪从三十里外的西山口夜归,经过害怕、激动、委屈、骄傲、满足等情感的起伏,情绪的涤荡后,她“拿下插在辫子里的那根草棍儿,然后举起铅笔盒,迎着对面的人群跑去”,不正是抛弃旧观念,接轨新文明的青春宣言?

三、清风入怀赏花开——文明的接纳

两种文明接触时,相对传统落后的文明向往追求现代先进的文明自是不言而喻的,现代先进文明又该以何种眼光看待传统落后文明?《哦,香雪》隐晦地给出了答案,小说开篇提及“台儿沟”站设立及火车在此停留的原因:也许是“某个说话算数”的乘车的旅客提出的要求,也许是“那个快乐的男乘务员”发现台儿沟有一群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而被吸引了,也许仅因为“台儿沟太小了,小得叫人心疼”……火车在台儿沟的一分钟停留是现代文明自愿主动的选择,在传统落后文明面前,现代先进文明并没有冷面相迎或无情拒绝,而是俯身走近,开放接纳。

“文明交流互鉴应该是对等的、平等的,应该是多元的、多向的,而不应该是强制的、强迫的,不应该是单一的、单向的”,现代文明在传统文明身上也发现了光点,最为突出的是姑娘们的健康美丽、质朴纯洁、率真热情,这些发光的品质对任何人特别是城里人具有天然吸引力,就如一缕清爽宜人的春风。香雪那“洁如水晶的眼睛”“洁净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柔软得宛若红缎子似的嘴唇”让所有和香雪做买卖的人“心中会升起一种美好的感情”,“在她面前,再爱计较的人也会变得慷慨大度”。“香雪的表现本是人类美好天性的表现之一,本是生命长河中短暂然而的确存在的纯净瞬间。有人类,就永远有那个瞬间,正是那个瞬间使生命有所附丽”,火车上的乘客给台儿沟带来了现代文明,也从台儿沟这群姑娘身上感受到了可贵的真善美,而这也如一磁石般吸引着城里人,两种文明在台儿沟交汇并互相渗透。

在表现现代文明对传统文明接纳的这层意蕴上,“北京话”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火车停站时,他提醒姑娘们,“我说小姑娘们,别扒窗户,危险”,话语符合他的乘务员的身份和职责,而“小姑娘们”这个称呼又显出几分亲切和爱怜;这群山里姑娘围着“北京话”喋喋不休地追问,“北京话”很是无语,变得不知所措,只能以“真没治”三个字回应,但在火车临走前还是扭头对姑娘们说“下次吧,下次告诉你们”,可见其对这群见识浅、眼界窄的山里姑娘们非但没有排斥,反而是发自内心的接纳;香雪因换铅笔盒错过下车而坐到西山口,担心她要夜行三十里,热情的旅客们“劝她在西山口住一夜再回去”,“北京话”甚至告诉她,让她去找他站上的亲戚,这种热情和关心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善良,也让我们看到现代文明和传统文明之间的界线模糊了,甚至消失了。此外,小说中还有那个“矿冶学院”的女学生,红着脸“一定要把铅笔盒送给香雪”,这已超越物质上的交换,上升到了对知识与精神追求的认同。

正是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的彼此走近与接纳,让小说流淌着脉脉的温情,弥漫着浓浓的诗意,原本存在极大文化落差的两种文明开始了减小落差,慢慢适应,“适应的最终目的是达到一种平衡,即两种文化的和谐,而这种平衡状态并非静态,而是一种动态过程,即‘不平衡——平衡’的循环往复”同,当然这种适应及平衡的过程中也潜藏着冲突与危机,在小说中我们也能感受现代文明冲击下传统文明受到的侵扰,如凤娇在火车上发现一位“妇女头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甲盖还要小的手表”,这些名贵的现代商品让凤娇艳羡不已,但又远不是贫穷的台儿沟姑娘们所能拥有的,相较于传统文明,现代物质文明某种程度上说一定会有压倒性的领先优势,这无疑会让传统文明对现代文明的追寻形成巨大的压力和挑战。再比如在同学的嘲笑下,香雪感到父亲亲手制作的木质铅笔盒相较于塑料自动铅笔盒是“那样笨拙、陈旧”,心中的羞涩感也与日俱增,让我们感受到了纯朴温馨的亲情似乎被现代文明逼迫到了一个无处可退的角落。我们也可以试想,凤娇、香雪们换回自己想要的东西后未来会怎样?未来也许就是从平衡到不平衡再到平衡的循环往复吧,但这不正是文明发展演变的基本规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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