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比美为哪般?

作者: 刘治羽 陈芳

摘要:“审美鉴赏与创造”是语文学科的核心素养,培养这种素养的基础是能够去感受并分析“美”的存在,进而树立起审美意识,而课文《邹忌讽齐王纳谏》恰好是一个经典的例子。通过分析该篇课文中的审美意识,我们可以知道:在“比美”的过程中,邹忌输掉的,只是与徐公的“形美之比”而已。通过“才美之比”和“德美之比”,邹忌最终实现了逆袭,树立起了自己的正面形象,彰显了他在课文中“男主”的地位。

关键词:邹忌讽齐王纳谏;审美;比美

课文《邹忌讽齐王纳谏》中的“比美”一直是语文界津津乐道的话题,是一个可以激活学生审美意识的经典例子。初读文本,读者大多会认为在与城北徐公比美时,邹忌彻底失败了。然而,细读文本,读者又可以发现邹忌并不是一个失败者。相反,他甚至还是一个“漂亮”的大赢家。由此可见,文中的“比美”肯定不止一次。其实,邹忌输掉的,只是与徐公的“形美之比”而已。在此之后,邹忌在意的不再是与徐公比美,而是和自己较真——通过在功业和德行上的新建树,邹忌重新找回自己的信心。这就是所谓的“才美之比”和“德美之比”。

一、第一重:形美之比

课文在开头就已经确认了邹忌的形体之美——“修八尺有余,而形貌呋丽”。“战国时期,(尺度的增长)进入23厘米,为东周、秦、楚等国共同的标准”,“邹忌修八尺有余”则说明他是一米八的高个子,体型硕,而这无疑符合古人以大为美的审美传统。“古人‘硕’、‘美’二字为赞美男女之统词,故男亦称美,女亦称硕”,所以用“美”来形容邹忌可谓实至名归。这里的“修”,不仅仅可以指身形的高大,还可以指体态的修长,也就是说邹忌的身体之美具有双重性,即健美与秀美兼而有之。所以,对他形貌的总体评价是“呋丽”。鲍彪说“呋”是“日侧也”,“故有光艳意”。“日正”则至阳,“日侧”则以阳为主,势渐向阴。以光艳美丽来形容邹忌的容貌并非失言,这反映的是当时的审美观念。“中国古代文学对男性审美的‘阴性化’,实际上意味着男女两性人体审美标准的趋同”,邹忌能同时得到作为女性的“妻妾”和作为男性的“客”的一致好评,也有一定的事实作为基础。

“朝服衣冠”,这说明邹忌不仅有着天然的形体之美,还善于借助衣服来修饰身体。中国“有服章之美,谓之华”,衣服之美为他构造出一种身体华美盛大的气象。古人不仅讲究黼黻文绣之美,而且还追求峨冠博带之大,这是因为“我们个人存在的意识就会把这个人的外表服饰的形状理解为这个人的体形,就会形成一种自我扩张的感觉,就会有一种与身体的自然状态不同的运动感,就会感到其异常地有生气、反抗力或者举止的稳定性。”也就是说,衣之“宽”和冠之“高”在进一步占据着更大的空间,使主人有了一种心宽体胖的博大、英姿勃发的威严和气定神闲的雍容。

“朝服衣冠”让本来就“修八尺有余”的邹忌显得更加高大挺拔,光鲜亮丽,所以自我感觉良好的这种潜意识在他心里产生了。于是,他就有了“窥镜”这个微妙的动作。“唯有借助镜子这种媒介,我们才能避开他人窥视的目光,而逐步建立起一个私密的空间,最终获得单独面对自我的权力”。在与妻子共处的这个相对私密的空间,邹忌通过这种自我欣赏完成了对自己美的确认,继而产生了一种比美的冲动。“镜子让观者看到自然对他隐藏起来的那一部分”,也就是说镜像一旦产生就具有主观性了,邹忌“窥镜”其实是自恋的一种表现,主体把已经美化的镜像当成了自我的真像了。但是,当主体认识了镜像具有虚幻性时就会产生困扰,即自己的真像为何?所以邹忌依次找了“妻子”“妾”和“客”,通过他者的反复确认,邹忌的疑虑在递减,自我感觉良好的信心逐渐被建立起来。以此三人为镜,邹忌自以为是“得”其实是“失”,因为他们的评价和镜像一样具有欺骗性。所以当城北徐公出现在他面前时,邹忌“孰视之,自以为不如”,自我虚构的形象开始瓦解。以徐公为镜,邹忌产生了一种自惭形秽的失落感。对于邹忌而言,这是“得”也是“失”,他获得了真相,但真相却不如己意。“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第二次“窥镜”,邹忌看到的又是一个虚假的镜像——他将自己想得太不堪了,以致过度低估了自己。“弗如远甚”这一句使原来自我虚构的形象彻底崩塌。总之,在形美之比的较量中,邹忌失败了,不仅仅因为外貌不如徐公,更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被自己和他者欺骗了。

二、第二重:才美之比

在形美之比的较量中,邹忌虽然失败了,但是他没有消沉下去,而是进行了及时的反思——“暮寝而思之”,他将受骗后的自己当成了一面镜子,准备一洗前“耻”。“我们依靠镜子来观察面容的美丑洁秽,认清自己的本来面目,洗掉脸上的肮脏,也就是等于我们要想把事情搞好,就得掌握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武器一样。”显然,邹忌不想把事情搞砸,也不想把自己的心情搞糟。于是,在夜深人静枕席之上这个相对私密时空中,邹忌通过以一种较为平静客观的方式开展了自我批评,完成了一次有意义的自我认知。他终于清楚地认识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这一个事实。“妻子”“妾”和“客”这三类人,都是依附于“我”的存在,他们处于弱势的地位。他们以顺为正,投“我”所好,这是他们为人处世之道,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谅解。而被这种不约而同的欺骗所左右,只能说明是“我”之“所好”已经开始影响了自己的判断力,这反而是不可原谅的了。此时邹忌心如明镜般地认识到了所有的问题都指向了“我”,是“我”自欺在先,而后才见欺于人的。以“我”为镜,严于律己,邹忌的自我反省使他获得自知之明,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主体性,这是一种“得”。

想通了是自己在自讨没趣之后,邹忌释怀了,不再执着于自己美不过徐公的事实,而想做一件更有价值的大事来弥补自己的缺失。于是,邹忌选择去讽谏齐威王,而这又是对自己政治才干的一次考验。在齐王面前,邹忌现身说法,将自己受骗的遭遇不厌其烦地又说了一遍。这本来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但是他却能够开诚布公,毫不掩饰地说了出来,可博君王一笑。随后,他自然而然得出了齐王更有可能受蒙蔽的推断,又可令君王三思。显然,邹忌将自己当成一面镜子,让齐王被动地来照看他自己。“其讽王处,惟在‘臣诚知不如徐公美’数语。即此数语中,亦并无讽王纳谏字句,只轻轻说个‘王之蔽甚矣’便住,何等蕴藉,何等简峭!”一般来说,讽谏中的“讽”侧重的是微言相感,“谏”侧重的是直言规劝。邹忌以“讽”为主,以“谏”为辅,先言私事,再言王事,点破“王之蔽甚矣”之后就戛然而止,也就有了意味深远之妙了。齐威王接受了邹忌的讽谏,并且以奖励的方式向“群臣吏民”求谏,所以齐国最终能够“战胜于朝廷”。而齐国的顺利,首功非邹忌莫属。以自己为镜来规劝齐王,齐国能得胜于天下,自己则有功于朝廷,于公于私都是一种“得”了。“一段入朝自述,一段讽王蔽甚,一段下令受速,一段进谏渐稀”,行文的自然流畅似乎也证明邹忌正在稳步顺利地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也在彰显着邹忌的才干之美。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邹忌意识到自己形美不如徐公,自惭之后开始自省,并以此为契机进行了一次成功的讽谏。他以自己的才美弥补了自己形美的缺失,表现出自己的特殊性和优越性。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中国古人并不主张以貌取人,对徒有其表的虚美更是极尽嘲讽。《论语》中说:“不有祝舵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有美貌无口才之人,难以自免于乱世,孔子的感叹暗含着重才轻貌的观念。据《史记》记载,邹忌曾以“鼓琴见威王”,借论乐之理进言治国之道,见重于齐王,“三月而受相印”,后又被“封以下邳,号日成侯”。邹忌既有美貌,也有口才,才貌兼备而位高权重,可谓人生赢家。

三、第三重:德美之比

才貌双全,固然是一种兼美,但“才美”显然比“形美”更重要。而在中国古人看来,比“形美”和“才美”更重要的是“德美”。《管子》说:“君之所审者三:一日德不当其位,二日功不当其禄,三日能不当其官。此三本者,治乱之原也。”邹忌有才,可以当其官;邹忌有功,可以当其禄。同时,邹忌也有德,可以当其位。“在比美一反省一进谏一战胜于朝廷这一逻辑链条演进的背后,乃是修身一齐家一治国一平天下这一无数儒生人生理想的过程演绎”,邹忌在比美,他有俗子的小家子气;同时也在进德,他更有君子的大家风范。这次“比美”促成了邹忌的自我实现,使自己在德行功业上都有了新的建树。“邹忌将己之美、徐公之美,细细详勘,正欲于此参出微理。千古臣谄君蔽,兴亡关头,从闺房小语破之”,“闺房”不是贪图享乐之所而是修身进德之地,邹忌耿耿于怀的也不是个人的得失而是国家的兴亡。

邹忌的“才美”是在讽谏中体现的,他的“德美”同样也能在讽谏中得到体现。讽谏要求主体“设身处地替传播对象着想,考虑到对方的实际需要”,因此讽谏“不能简单地视为自我情感的某种宣泄,而是汇聚着对传播对象的体贴和关怀”。邹忌对齐王的讽谏不是无事生非,也不是卖直讨巧,他的讽谏本质上是一种“忠”,体现出来的是他爱君忧国的深情厚意。《说苑》中说:“君有过失者,危亡之萌也;见君之过失而不谏,是轻君之危亡也。夫轻君之危亡者,忠臣不忍为也。”邹忌从自己的亲身遭遇中更加深切地明白“王之蔽甚矣”的危害性,帮助齐王纠正过失成为邹忌责无旁贷的使命。也许正如《说苑》中所言“不谏则危君,固谏则危身”,所以邹忌选择了“度君权时,调其缓急而处其宜”的讽谏,在自保的前提下成功使国家转危为安。

其实,邹忌对齐王的讽谏是为了尽忠,也是为了报恩。齐王之于自己既有际会之好,也有知遇之恩,所以自己不能像朝秦暮楚的门客和以顺为正的妻妾一样丧失自己的道德操守。出于私人情感,邹忌也有提醒齐王的责任。古人说:“君者,表也;臣者,影也。观影之直,则知表之正”,为臣者能在多大程度上有所作为其实是由为君者决定的。邹忌既有自知之明,也有知君之明——他清楚地知道齐王不是昏君,也提前预知了讽谏的结果。只要方法得当,齐王也会幡然醒悟,痛改前非。他知道齐王是可谏的,所以他才会入谏。“臣诚知不如徐公美”,在比美时这不是一句真话,但是,在进谏时这一定是一句好话。这句话证明邹忌有自知之明,同时暗示了齐王也有自知之明,他自己应该也能够认识到“王之蔽甚矣”。只不过,这个事实是由邹忌说破的。这样说,既可以维护自己的尊严,也可维护齐王的尊严。而实际成效也果真如此,齐王一点就通,一鸣惊人。这是君臣之间的相互成全,他们彼此之间都没有辜负对方的信任和期待,所以有人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忌善悟,王亦善用”。以己为镜,照见明君贤臣之德,这是最大的一种“得”了。

《邹忌讽齐王纳谏》在《战国策》虽然极有可能是虚构出来的寓言,但是却真实反映出古代中国人的审美观念。在中国古人看来,人所“具有的容姿、风格、品行或体力、精力(意力),或者才能、性质,技术、学问,艺术及其他凡是人们羡慕、赞叹的长处、优秀的能力”等都可以被视为美的,多重美的内容集于一身才构成一个相对完整的“美人”。以貌论美是肤浅的,才美则次之,德美是一个“美人”的核心构成要素。总之,邹忌之美还是略胜一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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