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三题
作者: 邹明军摘要: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的创作时间当在治平二年晚秋;词中“星河”之“河”释为秦淮河,似乎较统编本高中语文教材解作长江为优;“衰草凝绿”可作两重理解,以“凝绿”草衰叹往昔繁华,以衰草凝“绿”喻今朝革新。
关键词:《桂枝香·金陵怀古》;创作时间;星河;衰草凝绿
《桂枝香·金陵怀古》是王安石的代表词作,也是怀古词的名篇。此词“清空中有意趣,无笔力者未易到”(张炎语),周汝昌称“王介甫只此一词,已足千古,其笔力之清遒,其境界之朗肃,两宋名家竞无二手,真不可及也”。《桂枝香·金陵怀古》历来备受推崇,现存最早宋人选宋词总集《乐府雅词》、清朱彝尊《词综》、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集》以及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等均选录了此词。目前学界围绕该词已发表数十篇论文,不过该词的创作时间以及词中“星河”“衰草凝绿”的释义问题在已有研究成果中并未得到充分讨论,故笔者不揣谫陋撰作此文。
一、《桂枝香·金陵怀古》约作于治平二年晚秋
《桂枝香·金陵怀古》究竟作于何时?学界于此颇有分歧。就笔者寓目所见,至少有以下五种说法:1.宋英宗治平二年;2.治平三年;3.治平四年或大约治平四年;4.嘉祐八年至治平四年之间;5.王安石罢相退居金陵后。“治平二年”说的代表学者为李德身(1987)。张志烈(1986)、刘成国(2018)和莫砺锋(2023)三位先生主“治平三年”说。《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1980)称“作者于治平四年(一0六七)出知江宁府(治所在今江苏省南京市,旧称金陵),此词或即作于是年秋季”,其后认同创作时间为治平四年(1067)或大约治平四年者,有《唐宋词选》(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1981)、陈如江(1982)、李新涛(2001)、戚荣金(2002)、罗钱军(2005)、刘飞龙(2010)、饶沁茹(2011)、周亨祥(2018)等。叶露(2020)认为该词作于嘉祐八年至治平四年之间。王力坚(2003)、阳江波(2005)、董海峰(2007)、金来群(2011)等学者认为创作时间当在王安石罢相退居金陵之后;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12月第1版(2023年1月第4次印刷)的统编本高中语文教材认为“这首词是王安石在金陵写的登高怀古之作”,而该社2020年1月第1版(2023年1月山东第1次印刷)的高中语文教材则称“王安石罢相后退居金陵,这首词是他在金陵的登高怀古之作”,后一版教材的言下之意也是把创作时间定在罢相之后。以上各家除李德身和刘成国之外,可能限于文章篇幅或著作性质等原因,都没有对各自的观点做出论述。
金陵怀古词自当作于金陵。部分学者即着眼于王安石在金陵的仕宦经历,根据治平四年王安石曾知江宁府事,以及熙宁七年初次罢相后以吏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的身份出知江宁府等信息,判断《桂枝香·金陵怀古》的创作时间在治平四年,或在罢相之后。其实这样的判断并不一定准确。景祐四年(1037)王安石在其父王益任江宁府通判时,即随父居江宁。王益在宝元二年(1039)卒于任上,葬于江宁牛首山,故王安石奉母兄居丧于江宁。嘉祐八年(1063)王安石丧母,又回江宁守丧,直到熙宁元年(1068)才离开。再次罢相后,王安石退隐江宁,直至逝世。所以王安石一生在金陵城居处的时间相当长,作此词之时未必在江宁知府任上。
在熙宁变法中,面对反对派的攻讦和同阵营者的政治倾轧,王安石内心深感疲劳、焦虑。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百四十二记载,熙宁六年上元节王安石入宫从驾观灯,在宣德门被卫士呵止并击伤其所乘的马,王安石上书称卫士敢违背惯例对宰执如此无礼,必是受人指使。在初次罢相知江宁府时,王安石在公事之余,以睡觉和出游打发时间,写了不少诗反映这种百无聊赖的生活;再次罢相后,退居半山园的王安石过着远离政治、远离尘世的田园生活。此时,王安石“更加沉溺于浮屠之说,日常行迹则随缘而往,近乎无心”。从心态角度来看,罢相后的王安石写下这种主张“陈说空叹兴亡荣辱其实没有意义,奋起变革,有所作为,才可以避免重蹈覆辙”的词作的可能性并不大。
相反,王安石在嘉祐八年至治平四年这一段时间里,除治平四年短暂担任知府之外,多有闲暇登山游水,也写了大量抒发历史兴亡的怀古诗,如《次韵王微之高斋有感》《和微之重感南唐事》《自金陵至丹阳道有感》《三品石》《金陵怀古四首》等。在《金陵怀古》诗(其一)里王安石把人主的逸乐享受看成是导致亡国亡家的原因,但该诗及《桂枝香》词中所提及的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之事表明,少有统治者能记取历史的教训,而他“在金陵期间的这种感受,深深影响着他熙宁年间的变法”,这就意味着《金陵怀古》词当作于熙宁变法之前。
那么《桂枝香·金陵怀古》的创作是否恰恰在治平四年呢?答案是否定。《瀛奎律髓》卷三“怀古类”收录王安石诗《和微之重感南唐事》《次韵王微之高斋有感》,方回称“二诗皆金陵怀古之别题耳”。《金陵怀古四首》“感慨前代王朝之兴亡,必为安石未用事前所作”,作为怀古别题的二诗之创作时间当与之同时或相近,而《桂枝香·金陵怀古》在内容上与其诗《金陵怀古四首》中“豪华尽出成功后,逸乐安知与祸双。东府旧基留佛刹,后庭余唱落船窗”的格调基本一致,当为先后作。则《桂枝香·金陵怀古》与《和微之重感南唐事》《次韵王微之高斋有感》二诗的创作时间当很接近。
“微之”即王皙,字微之。此人与王安石颇有交谊,王安曾写过《和王微之秋浦望齐山感李太白杜牧之》《次韵酬微之赠池纸并诗》《和王微之登高斋三首》等赠、和、次韵王微之的诗歌,数量在十七首以上。《和王微之登高斋三首》中的高斋在江宁府(南宋改称建康府)府治金陵城中。高宗绍兴三年,建康府治被改建为行宫,高斋即在行宫的东北隅(《至大金陵新志》卷十二)。胡宿《文恭集》卷三十五《高斋记》:“(金陵)子城东北趋钟山为近,南唐李氏尝因城作台,台上户望月,人相呼为月台。下临溶濠,正面覆舟,南对长干,西望冶城……康定辛巳之夏,龙阁南阳公自三司拜符安……他日因行后圃,遂登故城,适废台……立斋其上,环植百柱,通敞四轩,高侔谯楼……今采谢宣城宴坐之意,直题日高斋……庆历二年四月十九日记。”高斋由南阳公叶清臣建于月台旧址,为金陵形胜之处。月台为南唐国君所建,故王皙登高斋忆南唐旧事,心怀思古之情,慨叹历史兴亡,写下感南唐诗及高斋诗,而王荆公随即以诗唱和,写下《和微之重感南唐事》《次韵王微之高斋有感》《和王微之登高斋三首》等诗(后文将述及王安石与王微之登高斋游赏,欢宴唱和之事)。因此,结合前文所述,《桂枝香·金陵怀古》又与《和王微之登高斋三首》创作时间相近。
《和王微之登高斋三首》其一:“寒云沈屯白日埋,河汉荡坼天如簁。……微之新诗动我目,爛若火齐金盘堆。想携诸彦眺平野,高论历诋秦以来。……念君少壮辍游衍,发挥《春秋》名《玉杯》。……能招过客饮文字,山水又足供欢哈。”从“寒云”可见,游赏的时间当在深秋至早春时节。王微之携诸彦同好乘船登高畅游,谈古论今,饮酒写诗。“发挥《春秋》名《玉杯》”中《玉杯》即是《春秋繁露·玉杯》,借董仲舒治《公羊春秋》事,表扬王皙亦善解《春秋》而作《春秋通义》《春秋解例》。又,第二首有诗句“酃渌笑语倾如簁”,第三首有“尺土不借秦人簁”一句。该诗三首中皆有押“簁”韵的诗句,此与李壁注王安石诗称“王文公兄弟在金陵,和王微之皙登高斋诗押簁字韵。平甫云:‘当时徐氏擅笔墨……’”相合。又,王安国(字平甫)在治平三年已赴常州教授州学,故《和王微之登高斋三首》和《和微之重感南唐事》当约作于治平二年深秋,而《桂枝香·金陵怀古》也大约作于此时或不久之后。
上引高斋诗会事但称“王文公兄弟”,并未明言兄弟几人。治平二年时王安石的另一个弟弟王安礼(字和甫)亦在金陵守丧,也有可能参与了此会。《王荆文公诗》卷十四《和甫如京师微之置酒》:“季子将北征,貂裘解亭皋。使君拥鸣驺,出饯载酒醪。作诗宠行色,坐客多贤豪。信知大夫才,能赋在登高。陟屺忧未已,强歌反哀号。问言归何时,逮此冬风饕。川涂良阻修,箠辔慎所操。黄屋初启圣,万灵归一陶。询谋及疏贱,拔取皆时髦。往矣果有合,可辞州县劳。”诗题之下李壁注:“王皙字微之,时知江宁。”若李注不误的话,则王微之置酒当在治平二年十月至十二月。据《景定建康志》卷十三所载,自嘉祐七年二月至治平四年十月,魏琰、郭申锡、王贽、彭思永、吕溱、龚鼎臣、王安石和孙思恭先后为江宁知府。或以为王皙之“皙”字乃“贽”之讹,但据《景定建康志》和张方平为王贽所作的墓志铭(《乐全集》卷三十九),王贽在治平元年已离开江宁改知陈州,所以在任职时间上并不吻合。又,从官员的离职与接任时间来看,彭思永和吕溱之间并不联贯。彭思永治平二年十月十九日已赴阙任御史中丞,而接任的吕溱在治平三年二月十七日才得到任命,其间有近四个月的空窗期。那么,王微之知江宁府事,很大可能是在这四个月里。又因王微之江南东路转运使的任职时间在治平元年至三年之间,随后入京做刑部郎中去了。所以其江宁知府之职可能是兼差暂理,故《景定建康志》不载。李壁又注“陟屺忧未已,强歌反哀号”句云:“时介父新免母丧,余哀未忘。”古人为父母守三年丧,实以二十七月为满(不计闰),王安石兄弟为母守丧江宁的时间当是嘉祐八年八月至治平二年十月。则王安礼前往京师,王微之置酒相送的时间当时治平二年十月王氏兄弟守丧结束之后不久,诗中“貂裘”“冬风”诸语说明其时正值天寒,而王安礼在治平三年春夏间被并州唐介辟为总管司管勾机宜文字,已不在金陵,所以王微之置酒送王安礼只能在治平二年。如果王安礼三兄弟都参加了高斋之会,则高斋之会只能在治平二年晚秋。
王安石不但与王微之同游唱和,同时还写了《泛舟青溪入水门登高斋奉呈叔康》。“叔康”即孙昌龄,与王安石关系友善,《东都事略》卷七十八记熙宁年间钱顗当众叱骂同为御史的孙昌龄,说他能当上御史是因为在王安石居忧金陵期间“奴事安石”。诗用“呈”而非“寄”,暗示出这次登高斋的秋游之会,孙昌龄当有参与。《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0七治平三年三月壬戌条称“屯田员外郎、签书江宁节度判官事孙昌龄为殿中侍御史”,王安石有诗《送孙叔康赴御史府》为之送别,则孙昌龄治平三年已离开金陵,这再次说明秋游之会当在治平二年。《泛舟青溪入水门登高斋奉呈康叔》诗末句“子猷清兴何曾尽,想忆高斋更一跻”,反用晋王子猷徽之雪夜访戴之典,表明王安石一行游兴未尽,又弃舟步行,登上高斋,故其后王安石、王皙有一系列与高斋相关之诗作。
据李壁诗注,东吴赤乌四年凿东渠,名青溪;青溪发源于钟山,与城北的潮沟和玄武湖相通,五代时杨淳筑城,将青溪一分为二:一条支流在竹桥西南面入城,在城东北隅则迤逦至上元县的县治,至南宋时城中的青溪已堙塞不通,另一支流则沿东城濠而下,与秦淮河相接。值得注意的是,据王安石《即席次韵微之泛舟》诗题,王微之也写了泛舟诗,所以王安石在游赏之后的宴席上次韵之:“画舸幽寻北果园,应将陈迹问桑门。地随墙墅行多曲,天著冈峦望易昏。故国时平空有木,荒城人少半为村。悠悠兴废皆如此,赖付乾愁酒一罇。”李壁注称北果园在半山附近。王安石《题半山寺壁诗》李壁注:“半山报宁禅寺,公故宅也。由东门至蒋山,此为半道,故以半山为名。”因此北果园当在青溪之东、半山之旁。王微之泛舟必是在青溪,且与王安石同行。“地随墙墅行多曲”一句,与《泛舟青溪入水门登高斋奉呈康叔》“九曲难寻故国溪”正能相互印证。
综上,笔者认为在治平二年深秋王皙组织或参与了一次规模较大的游览金陵城的胜会,与会人数众多,其中包括王安石兄弟、孙昌龄。游览的线路可能是从清溪泛舟过竹桥,由东城门处的上水门入城,向城东北至高斋,游赏之后天时已晚,众人即席欢宴赋诗。在游赏过程中或之后不久的一段时间里,王安石写过数首与此次出游相关的诗词,其中包括《桂枝香·金陵怀古》。《古今诗话》称“金陵怀古,诸公寄词于《桂枝香》者凡三十余首,独介甫最为绝唱”;莫砺锋先生认为“此词多半是王安石与其门生及友人在江宁凭吊古迹时的同题共作,不过除王词之外的其余词作都未能留存”。我认为莫先生的判断是有道理的。王安石所作的《金陵怀古四首》,亦获得时人称赏,其友人刘敛即有《次韵王介甫金陵怀古四首》(《彭城集》卷十四)。
二、“星河”之河当为金陵内秦淮河
统编本高中语文教材将“星河”释为天河,并指出在词作中实指长江。不少鉴赏之作也将“星河”理解为长江,比如“长江仿佛天河”(朱东润)、“像银河般神秘的长江”(张志烈)、“比喻远望中的长江”(《唐宋词选》)。也有一些学者认为将“星河”理解为秦淮河更为恰当,如俞平伯先生认为“(彩舟云淡,星河鹭起)二句盖谓秦淮,承上‘残阳“酒旗’,接下‘画图“豪华’。‘彩舟’,河上之舟,与上文‘征帆去棹”的江上之舟有别。空水相辉,雪羽下上,灯火沿流,华星倒落,皆凭高眺望中秦淮河晚景,所谓‘画图难足’,引起过片‘念往昔豪华’”;张伯伟先生也称“此时秦淮河上,彩船在水天相映之中,灯火如华星倒落,流光溢彩,一派繁华景象”;王力坚先生则强调时空的转移,认为“相对前面的‘征帆“澄江’而言,这里的‘彩舟’‘星河’已产生空间和时间的变化。就空间而言,此‘河’非彼‘江’,即‘河’应是秦淮河而不是长江;就时间而言,也已由黄昏(残阳)转变为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