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树
作者:朱伟(文 / 朱 伟)
一到冬天就想起《山海经》中所记那个钟山之神“烛阴”,这个“烛阴”也就是“烛龙”,昆仑神,也就是“驾日之神”,睁眼能照耀天下,闭眼就是沉沉黑夜。他吹气为冬,呼气为夏,鼻息则为风,多大气势!按说“吹”与“呼”无多大差别,但联想“吹气若兰”,冬夏之间其实差别就特别明显——冬天是静的,万物收敛,贵贱若一;夏天是躁的,万物争荣,“吹”与“呼”明显有雅俗之分。晋人陆机的《感时赋》中说那静的意境是:“天悠悠而弥高,雾郁郁而四暮。夜绵邈其难终,日晚而易落。”天气上腾而清寒,太阳早早就有了倦意,于是夜也就缠绵、深幽而又依依难舍。
冬是收缩。儿时早起排队买带鱼,还在熟睡时起床,天井里一地寒霜被月色照成晶莹,那月就悬在檐角之上。没风的日子,路灯拉着长长影子的青石街上极静,好像一街都是脚步的回声。那时买鱼不仅凭票,而且货少,鱼店门前的霜月里,以一个个被残月照成惨蓝的竹篮子排队,篮子里都压着砖头。要是篮子前已排了二十多个,就有可能排到也买不到好鱼,于是就要悄悄将无人守在跟前的篮子扔出队伍一些。南方冬天的土地,许是湿润缘故,寒鸡早晨,地都会冻缩得皱起来,就像蹙起的愁纹。而当繁霜吸收了颓丧的阳光,那僵土展开愁纹,地上也就变成湿漉漉、黏糊糊一片。
长大后到了东北,才知道真正寒冷滋味。如何为冷?呵气转眼到胡子上变成霜,到眼睫毛就结成冰,上下合在一起,就把眼睛封了。唾沫到地上就滚成小冰球。两层的玻璃窗,外层是厚厚的冰霜,里层是不断往下流的水汽。厕所里坑下的排泄物会像宝塔一样往上升,过两天就要用铁钎从根部将其凿倒。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极容易就会被冻白,这是轻度冻伤,需付出褪一层皮的代价。如果冻成透明之后变黑,那部位也就被冻死了。热手绝对不能去碰冻在室外的金属,包括门把,一碰就会被粘住,代价是被粘掉一层皮。那里即使处女之雪,也绝不会有柔软感觉——在飘的过程中已经变成了冰的遗骸,冰雪堆积,踩上去嘎吱嘎吱单调地响。
那是零下40多摄氏度的感觉,这样严寒中,现在留在我最深记忆中的,总是那些树,闭上眼睛,总能看到被拖拉机的灯光射过去,那些坚韧地向像是凿破的冰窟窿的星空伸展的坚硬的枝,随拖拉机的吼叫与颠荡,那些枝连枝就不断向前延展,就像头顶一张阻隔射向我寒气的坚韧的网。那冷酷的月和反射雪光如大冰盘一样的天就被它阻隔在遥远处,它吸纳着全部锐利的寒,那些延展的枝在月光与雪光中由此通体变成银色。
我下乡的地方是小兴安岭北麓,但那里其实没有参天的红松,罕见一棵马尾松或落叶松,也总孤寂地远远站在那里。我所感觉坚韧的树其实不是它。在我看,松柏在隆冬依然靠针叶御寒,所以它们其实并没有坚韧舒展的美丽的枝。我们那里,成林的是桦——白桦与黑桦,相对白桦的雅洁,黑桦的树皮就像丑陋褐色的鳞片。还有最多的就是栎,东北人叫柞树,因为结橡子也叫橡树。最高贵的也就是椴树,老乡们都说椴木细腻,是打家具的好材料,但椴稀少,林间最多的也就是桦与栎混杂。桦挺直,往高处伸展枝丫;栎则更关注自己树冠,所以一般长不高。栎的叶子冬天枯干成黄褐是不掉的,寒风从它们周围穿行,发出的声音,居然并不震颤。
李渔说树的好处是“见雨露不喜,睹霜雪不惊”,所以能“挺然独立”,这是能高风亮节,不猥琐荫庇于他人之下的基础。由此树总是清高的,从春天萌芽那一刻起,它总是一片鲜艳的新绿,阳光在那绿上跳荡出无数光点,使那绿总是那般洁净。等秋天桦树叶子一片金黄,衬得栎树叶的深褐似乎也变成红的。而我自以为,树之最美还在所有叶子都被秋风撕扯之后。为什么?有叶子时候,是叶叶交叠,一片繁华,各种绿色汇聚,只看到一片丰腴绿的波荡。深秋时节层林尽染,各种色彩交杂,被感动的还是色而不是树本身。只有随天气一天寒似一天,就像身上衣服一件一件无私褪去,树也才真正展示出它令人感叹之质。树在隆冬之美是在它向凛冽的寒舒展出了那么丰富的枝。你去看每一棵沉默在寒风中的树——生长得越久,就越多丰富的细枝末梢,它们一枝展开一枝越来越繁复地伸展,将自己坚韧、倔强地印在严寒的空中。天越寒,北风越肆虐,看到这样树的景象,我总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感动。
由此我就固执地认为,再美丽的叶子的弄姿,也远没有骨架本质凝冻在那里所构成的这样美有魅力,那是被凝固的树的清高的庄严。由此我最喜欢冬天的早霞或者秋天的夕照升到或降落到树冠剪影上的感觉。冬天,太阳从天寒地冻中升起时候特别有力量,早霞的玫瑰红黏稠到远比夏天的清丽漂亮。秋天,那巨大夕阳掉到树冠上的时候,则有更强烈的光照,足以构成整个美丽的树都在透明中燃烧。
冬天树的美,当然也与感伤联系在一起。冬天的树将内里的刚都用在裸露的枝干抗御严寒,内里也就是最软弱的。在东北,则只有冬天是砍伐季节,因为春花烂漫,树干里就会有太多水分,斧子落下去会被粘住无法拔出;只有冬天树才是脆的,最好杀戮。伐树时候,老乡告诉我们,第一斧应该以斜角深嵌进去,然后第二斧由下而上,将刀口合拢,砍下的树片就会飞溅开来。砍伐就是不断扩大断面的过程,这边完成后再到另一边作孽,到两边接近合拢时判断树倒方向,轻轻一推,偌大生长多年的树就会自然倾倒。在东北冬天的劳作,主要就是伐树,以维持一冬供暖。我们一人一把斧子,每人带两个冻得梆硬的馒头,中午就在林子里将砍下的树枝点上火,将馒头烤成焦黄,污染得林子里到处飘荡蓝色的烟气。刚开始砍伐时,斧印都对不准方向,斧把时时砍到树干上,后来个个都变成砍树能手,林子里到处都是佯装强壮的歌声。
仔细追究,之所以现在喜欢冬天那些无畏伸展着的树,也许就与年轻时曾有过对那些美丽之树蹂躏的忏悔有关。李渔说,树之美德还在斤斧之时自认为是天数,于是才沉默、不避,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