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克吕斯:彼特拉克的山水面纱

作者:王星

沃克吕斯:彼特拉克的山水面纱0( 沃克吕斯泉号称“法国第一泉”,也是法国东南部主要河流之一索戈河的源头 )

倘若说彼特拉克(Francesco Pet-rarca)是沉醉于普罗旺斯的某种小情调的第一人,这肯定对这位“人文主义之父”有些不恭乃至不公,但以现代的一些标准来看,确实容易产生这样的印象,特别是当他与那位传说中的劳拉的故事已经被视为与“罗密欧和朱丽叶”比肩的经典之后。彼特拉克的故事有很多种讲述方法,其中最具备后世心目中的“绿色普罗旺斯”情调的一种大致如下——

由于某种原因,彼特拉克来到了普罗旺斯,在阿维尼翁遇到了他命中的劳拉。彼特拉克本人的记述为后人留下了这次邂逅的准确时间和地点:1327年4月6日,耶稣受难节,阿维尼翁的圣克莱尔教堂(Sainte-Claire d'Avignon)举办复活节弥撒,其间一位女士引起了彼特拉克的注意,她成了后来彼特拉克心中的劳拉。彼特拉克本人圣职在身,与婚姻无缘,而那位女士据信当时也已为人妻。这段柏拉图式的恋情似乎是纯粹彼特拉克单方向的,他写下了大量名为“Rerum vulgarium fragmenta”(散曲)的十四行诗,后人将这366首诗歌编纂成著名的《歌本》(Il Canzoniere),诗中明显可见对“劳拉”(Laura)的爱恋,而这位劳拉似乎从不知晓。故事的结局带有同样柏拉图式冰冷的完美:1348年4月6日,同是耶稣受难节,恰于彼特拉克与她初识21年后,那位劳拉去世了。后人得知劳拉的去世日期是基于彼特拉克本人在一本维吉尔著作上的笔记,但彼特拉克并没有写下死因。据说劳拉的去世令彼特拉克痛不欲生,写下一部纪念劳拉的《征服》(I Trionfi)后,他离开了普罗旺斯这片伤心之地,直至去世再未返回。1533年,法国诗人塞弗(Maurice Scève)在访问阿维尼翁时自称发现了传说中劳拉的坟墓:墓中有一个锡盒,盒中有一个小型像章,像章上绘有一个正抚心沉思的女子,而画像下方是一本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

创作致劳拉的十四行诗时,彼特拉克住在阿维尼翁以东约20公里以外的一个小镇:沃克吕斯泉源镇(Fontaine-de-Vaucluse)。阿维尼翁一带现属法国沃克吕斯省(Vaucluse),这个发音有些拗口的省份名被一些译者颇为诗意地译为“卧谷露锁省”。这种译法同时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这个省份名称的原意:无论是标准法语中的“Vaucluse”还是当地方言中的“Vauclusa”、“Vau-Cluso”,它们都源自拉丁语中的“Vallis Clausis”,也即“封闭的山谷”,此地也确实被旺度(Vendoux)、吕尔(Lure)等山峦环绕。不过,正如“梵婀玲”与“翡冷翠”之类一样,一眼望去过于诗意的名字反而容易令人产生畏惧。

假如没有亲身到过沃克吕斯泉源镇,很难设想彼特拉克创作那些缠绵的情诗时耳边实际上回响的是瀑布般的水声轰鸣。沃克吕斯泉号称“法国第一泉”,630平方公里的年平均流量也使它得以名列世界第五大泉,它也是法国东南部主要河流之一索戈河(Sorgue)的源头。沃克吕斯泉的来源直至1985年才由潜入308米深水下的探测器给出了一个似乎大家都能接受的答案:周围的群山山顶消融的积雪与雨水一起注入地底的缝隙,年复一年溶蚀着地下水道里的石灰岩,使岩层的裂口不断拓宽,近1200平方公里地下水最终在沃克吕斯泉源镇240米高的峭壁底部找到了唯一地面出口,其奔腾飞泻之势自然不是寻常林间泉涧所能比拟。

沃克吕斯泉早在公元前1世纪就是异教水神崇拜的圣地,沃克吕斯泉源镇本身还诞生了一个天主教圣徒圣维朗(Saint Véran),这位生活在6世纪的圣徒据说施法驱赶了索戈河中的一条恶龙式的怪兽“Coulobre”,至今镇中还有一座以他命名的教堂。彼特拉克得以暂居沃克吕斯也是因为该地区的主教的邀请。然而,沃克吕斯泉源镇毋庸置疑地越来越以“彼特拉克圣地”而广为人知。

沃克吕斯:彼特拉克的山水面纱1( 彼特拉克 )

这种“朝圣活动”大致可以追溯至19世纪初。如今走进沃克吕斯泉源镇,人们往往会忽略镇口那座11世纪的圣维朗教堂,而首先看到小广场上那根仿罗马风格的“彼特拉克纪念柱”。纪念柱原本并不在如此醒目的位置,而是在沃克吕斯泉源头附近,于1804年7月24日,也即法国大革命期间由当时镇上的一所综合中学为纪念彼特拉克诞生500周年建造。1827年,在贝利女公爵(Duchesse de Berry)的授意下,纪念柱被移到目前所在的位置。出生在意大利的贝利女公爵是法国大革命后波旁王室复辟活动的重要人物之一,她的岳父是波旁王室的最后一个国王。1820年,贝利女公爵的丈夫在巴黎被刺身亡,他们之间的婚姻维续了仅4年,虽然在联姻时是出于政治考虑,但据说颇为美满。1827年前后正是29岁的贝利女公爵在法国各地大力扶植各种文化设施建造的时候,而此时距离她被迫离开法国、流亡英国与意大利只有不到3年。

彼特拉克显然得到了相当广泛阶层的推崇,但只为劳拉的故事而来的游客很少会注意到纪念柱铭牌上的这些细节。通常的照相合影仪式后,无需导游指引多数游客也会循着水声左转,走上河边那条被店铺与磨坊装点的必游线路。此处距离泉水源头还有相当一段步行路程,因此还有的是闲暇被各种纪念品与磨坊中的“传统手制纸”牵扯精力。不知道21世纪的游客是否要算幸运些,1882年美国作家詹姆斯(Henry James)游览时曾见到这样的场景:“那些摊主甚至会提供给你一支蘸饱柏油的画笔,好让你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岩石上……能够得着的岩石上寸寸都是人名。”如今岩石上除镶嵌着一些自1937年开始由不同的官方机构刻制的铭牌外,已经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完全不同于意大利维罗纳(Verona)传说中的朱丽叶故居,至今仍糊满了各种“许愿口香糖”,或许这暗示了法意两家对于浪漫与做作的不同现代定义。

沃克吕斯:彼特拉克的山水面纱2( 彼特拉克曾在书信中表述:“自古闻名的索戈河美丽源头,让我的停留与吟诵为她再多增加一抹荣光” )

岩石上其中一块铭牌是1965年意大利但丁协会敬赠的。准确地说,但丁是和彼特拉克的父亲有些交往,而彼特拉克本人曾向自己真正的密友、比他小9岁的卜迦丘承认:他甚至连《神曲》都没有看过。不过,正如19世纪的普罗旺斯诗人米斯特拉(Frédéric Mistral)的纪念铭牌也出现在同一块山岩上那样,这大致可以归结于人们相信诗人们天生心心相印的善意愿望,更何况但丁也有段堪与彼特拉克的劳拉媲美的柏拉图爱情故事:贝缇丽彩(Beatrice di Folco Portinari)是佛罗伦萨一位银行家的女儿,后来嫁给了另外一名银行家;但丁声称仅仅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在一个家庭聚会上,第二次则是在桥上的邂逅,但这足以使但丁把她视为自己的缪斯女神。除在《神曲》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外,贝缇丽彩之死更是但丁的长诗《新生》(Vita Nuova)的直接灵感来源,据说正是在贝缇丽彩去世之后,但丁才全身心地投入了哲学与诗歌的研究中。

然而,与但丁的关联其实更容易让人想起彼特拉克的劳拉故事中不那么浪漫的方面。彼特拉克之所以会出现在阿维尼翁,正是由于他的父亲持有与但丁类似的政见、全家被流放出意大利。但丁的贝缇丽彩的身份得自后人不那么确定的考证,彼特拉克的劳拉的身份也建立在同样不确定的考证基础上。目前普遍认为,彼特拉克笔下的劳拉就是诺弗的劳拉(Laura de Noves),她1310年出生在阿维尼翁,是当地一名骑士奥迪贝·德·诺弗(Audibert de Noves)的女儿。她在15岁时出嫁,与彼特拉克邂逅时17岁。有点煞风景的是,诺弗的劳拉的丈夫是胡戈·德·萨德公爵(Count Hugues de Sade),而后者很可能是臭名昭著的萨德侯爵(Marquis de Sade)的祖先。此外,仅存的史料记载的另一事实是:她是11名孩子的母亲。

根据19世纪流传的说法,彼特拉克身高1.83米,这在中世纪算得上是篮球运动员的身材。于是,以现实的眼光来看,“彼特拉克的劳拉”就成了一个1.83米的健硕汉子暗恋一个11个孩子的母亲的故事,不用说比不上19世纪济慈追求“永恒的星”一样浪漫,甚至比但丁的《新生》还缺乏些趣味。詹姆斯1882年在游记中的记载为理解这个故事的实际背景提供了另一个线索。如今去沃克吕斯泉源镇可以选择从阿维尼翁中央火车站搭乘巴士,需时约45分钟,詹姆斯那个年代则需先从阿维尼翁坐一个多小时的火车、然后再转乘“大约需要三刻钟”的公共马车,这一切的前提还得是道路没有被经常肆虐的罗讷河或索尔格河冲垮。19世纪末尚且如此,可以想象14世纪阿维尼翁与沃克吕斯泉源镇之间的交通状况。彼特拉克选择在这里居住近10年、为身处阿维尼翁的诺弗的劳拉创作情诗,他确实选择了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

更会令单纯的柏拉图恋情爱好者失望的是:在暗恋劳拉的21年间,彼特拉克还与一位不知名的女士有了至少三个孩子,其中最大的一个诞生于彼特拉克迁入沃克吕斯泉源镇前后。无论尚保存在沃克吕斯泉源镇的彼特拉克故居如何以各种手稿、画像展示传说中的缠绵,仍有后世的学者们质疑:“劳拉”或许只是彼特拉克自己心中的一个理想化的人物,甚或是某种象征符号。有学者认为:“Laura”一词不过是“laurel”的变形,而后者则暗示着彼特拉克1341年在罗马获得的诗人桂冠。尽管彼特拉克本人多次否认“Laura”与“laurel”之间的联系,但大量出现在他笔下的“l’aura”(风)仍旧让人怀疑至少“Laura”是否确实是一个人名。举例说,“Erano i capei d'oro a l'aura sparsi”既可以理解为“秀发覆盖着劳拉全身”,也可以理解为“微风穿过她的秀发”。另一方面,诸如“独品着人间这最近而又最远的距离”这样的《寄往天堂的情书》既可以理解为世俗之爱,也可以理解为纯粹形而上的理念之爱,恰如被但丁符号化了的贝缇丽彩,不同的只是贝缇丽彩为但丁带来了“新生”,促使彼特拉克创造出的却是“奇喻”(oxymorons):“我恐惧又希望,我是烈火又是冰霜;我飞上了天,又坠在地上;拥抱了宇宙,却又两手空空。”正如一些彼特拉克研究者指出的:“她”的出现为彼特拉克带来难以言述的喜悦,但这种得不到回应的爱情又给置身于炽烈的恋人与笃信神秘主义的天主教徒之间的彼特拉克带来了难以忍受的渴望与内心冲突,彼特拉克对于爱的追逐最终走向绝望无助。

倘若忘记劳拉的故事,单纯审视彼特拉克年表中的这21年,看到的将只是一个奔波在各种教职之间、醉心古籍的教士。尽管很早便表露出对隐居的渴望,甚至还撰写过一篇《隐逸的生活》(De Vita Solitaria),但除了晚年度过的5年隐逸生活外,彼特拉克终其一生都为种种神圣或不神圣的尘俗所萦绕。除去诗人桂冠这一“世俗荣耀”,居住在普罗旺斯期间发生在彼特拉克身上最具精神层面意味的重大事件其实是攀登旺度山。1336年4月26日,彼特拉克和他的弟弟以及两个仆人登上了阿维尼翁东北部的旺度山。这在现代背包客们看来稀松平常,在当年却是足够轰动,因为此前人们不会无缘无故地登山,“人为什么要登山”是一个类似于“鸡为什么要过马路”一样富有争辩与抱负的问题。同样,现代人也很难理解彼特拉克在山巅随手翻开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抄本、看到以下这段话时的惶恐:“人们游历四方,赞叹山岳的巍峨,大海的巨浪,江河的浩渺,汪洋的壮阔,星辰的运转,却不思及自身。”克拉克(Kenneth Clark)爵士在《风景画论》(Landscape into Art)中说:“关于创作中世纪晚期风景画的那些心灵的状态,没有什么能比彼特拉克的登山记录给予更清晰的概念。自然作为一个整体依然纷扰、浩瀚和可怕,并将心灵暴露给许多危险的思想。但在这蛮荒的国度里,人可以围起一座花园。”但克拉克也注意到这座花园其实并不安全:“在所有史书中,彼特拉克都是作为第一个现代人出现的;没错,他的好奇、怀疑、骚动不安、雄心壮志和他的自我意识,无疑使他成为我们的一员。但任何人如果从他的书信转到那部奇怪的探究自我的作品,即他称作《秘密》的那本书,将发现这些现代特征仍被僧院哲学所支配。”

《秘密》(Secretum)是彼特拉克自1343年开始创作的一部日记式的私密著作,以假想的与圣奥古斯丁的对话记录了彼特拉克心中的种种冲突。劳拉的名字也出现在书中(彼特拉克向奥古斯丁表达了隐居的冲动,却唯独对劳拉割舍不下),但促成这本隐秘著作的事件却与劳拉无关:曾与他同登旺度山、被彼特拉克视为灵魂伙伴的弟弟在这一年皈依以严苛的隐居戒律著称的加尔都森派(Carthusian)。当彼特拉克之后再在给朋友的书信中提及“自由而孤独地漫游于群山、森林和溪流之间”时,那确实已经是一种超越烈火与冰霜的孤独。彼特拉克在两年后创作的《隐逸的生活》中称:“隐居下来过孤独生活就意味着去探索自己心灵中的丰富的内涵、去开辟同上帝更为有效的接触道路。”但这远不足以解答他在毅然走下旺度山时的自问:“我每往下走一步就自问:假如我们为了使身体能够稍微靠近天空就预备忍受许多的汗水和辛劳,一个努力朝向上帝的灵魂,升到人的骄傲和人的命数的悬崖之上,怎会害怕命运的折磨、监禁或打击?”更无法回答《秘密》中借奥古斯丁之口对自己的拷问:隐居治学是否亦为博得名望?

沿着小路向泉源走,逐渐人声让步于水声,葱郁的林木也盖过了诗文碑刻的风光,直至一座高耸的岩壁挡在面前,泉水终于显出了勒内·夏尔(René Char)笔下宛如“圣明的钟面”的雍容。然而,环绕在峭壁和乱石之间的这一小汪深潭还不是泉源,需要翻过左侧的乱石坡,才能看到半隐在山洞中、不起一丝波澜的沃克吕斯泉源。在出生于附近的勒内·夏尔看来,这座隐秘的洞窟是“持续秘密的沟壑起伏之花”;在诺贝尔奖诗人米斯特拉看来,泉源坚守着与一株无花果树的润泽之约。彼特拉克当年在书信中的表述则带着他所特有的谦逊与自信:“自古闻名的索戈河美丽源头,让我的停留与吟诵为她再多增加一抹荣光。”

米斯特拉的诗歌铭刻在沃克吕斯泉源临近的石壁上,这位诗人的姓氏与地中海一带春季著名的强劲而干冷的“Mistral季风”完全相同。泉源依靠的山峰在当地被称为“金牛峰”(Vache d'or),特别的山势使得季风在此处格外凛冽,但肯定不及传说中风神居所的旺度山顶,也自然不会看到当年曾令彼特拉克惶恐的“人类冥想的山脉”。站在乱石坡顶上,可以看到有游客用泉水洗脸,据说此处泉水可以治愈“写作阻塞症”。彼特拉克诗中被“残忍的面纱”挡住的“温柔甜美的笑脸”也许是他心中的劳拉及其身后的山山水水,而被这层面纱“掌控了命运”的显然远远不止彼特拉克本人。彼特拉克原本不想成为普罗旺斯的神话,却最终成为神话的一部分,应验了他自己的奇喻:不曾应战,却不见和平。

彼特拉克不曾记下劳拉的死因,诺弗的劳拉的死因据后人推测可能是当时猖獗的黑死病,或长期积劳而成的肺结核。阴晦的黑死病不及阳光下的半声咳嗽具有吸引力,但真正身处其境者都知道:无论哪种致死的疾病都会随着日光的推延越来越残忍。彼特拉克说:“你看出我那卑劣的疾病——天国之君,你是无形的、不朽的。”他在旺度山上的身影某种程度上暗示了未来大卫·弗雷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的画作和克尔凯郭尔(S?ren Aabye Kierkegaard)的书名,但在沃克吕斯泉源镇的水声光影中,为“仰望天使飞向的殿宇”的游客显然更愿意记住那些十四行诗中圆润的音节,而彼特拉克以意大利语完善的循环抱韵体十四行诗也确实足以令其他的十四行韵格望而失色。无论是怎样的纪念柱与尘世的喧嚣,在流淌千年的沃克吕斯泉看来,其实谁也从这里带不走或听不走什么,或许曾经沉醉于沃克吕斯的流水声的彼特拉克是唯一的例外,至少他曾祈求:“倘我虚度此生,离别至少应合乎正义。”(文 / 王星) 吕斯沃克彼特拉克面纱秘密普罗旺斯山水但丁阿维尼翁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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