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塞尚画室

( 艾克斯老城街头 )

亚尔克河（L'arc）穿越了艾克斯－普罗旺斯（Aix-en-Provence，以下简称艾克斯）附近的山谷，两岸多红土地，松树也多，河岸线因此看起来比罗讷河更为洗练。

这里是“现代艺术之父”保罗·塞尚的家乡，因为他，亚尔克河谷和艾克斯风景在19世纪后变得更为人知。这里还出了大作家埃米尔·左拉，他和塞尚是同学死党，少年时经常一起到亚尔克河谷钓鱼、游泳、狩猎。很多年后，从巴黎回到艾克斯隐居的塞尚仍喜欢来这里，站在高架铁路桥上，绘画远处的圣－维克多山（Sainte-Victoire）。

我们刚刚离开阿尔勒城，在追寻了凡高的各种浓烈之后，看艾克斯就觉得到处都随和闲淡，波澜不兴。

塞尚出生在1839年，那时的艾克斯已经像今天一样朴素，完全没有马赛那种喧嚣和蓬勃的大城市劲头。比起三四十公里外的马赛，艾克斯其实有更古老的历史，中世纪后期，这里曾为普罗旺斯地区首府，重要性远在马赛之上。1409年，勒内国王还在这里开办了法国最早的大学之一：艾克斯－马赛大学，所以艾克斯也有 “大学城”之誉，年轻学生聚在咖啡馆里做课堂讨论，是艾克斯很常见的街景，这点和朗格多克地区的“大学城”蒙彼利埃很相似。蒙彼利埃有建于13世纪的蒙彼利埃大学。那天我们在街头一个小咖啡馆里坐下不到半小时，就碰到两拨围桌讨论的大学生，咖啡馆外面还挂有一块小牌，注明这里是固定的学习场地。

塞尚19岁考入艾克斯－马赛大学念法科。此时，他父亲早已从一个制帽商人成功晋身为银行家，家里颇有资产，生活无忧。左拉曾在写给他们另一位共同朋友巴耶的信里说，塞尚有浪费癖，“一有钱，就习惯在就寝前急着把钱花完”，这大概就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后来塞尚执意舍弃法律到巴黎去学艺术，银行家父亲每月供给他150元生活费，对于一个年轻学生来说，这是很优渥的待遇了。1859年，可能是塞尚写信向左拉倾诉了父亲阻拦他到巴黎学画的事情，已经随家人移居到巴黎的左拉回信安慰他，并模仿他父亲的口气：“一拿起画笔，父亲就会对你说，儿子啊，考虑将来的事情吧！有钱就有吃的，空有天才会死人啊！”即便在塞尚和朋友的眼里是如此古板俗气的形象，他父亲还是在1861年同意塞尚去了巴黎，并一直供养他画画。1886年老塞尚去世，事先给家人安排好年金和遗产事宜，塞尚从父亲那里继承了2亿法郎，还有隐身在树林里的大房子。我们对塞尚总有生活困苦的印象，其实他虽然在绘画领域孤独探索而大半生都不被理解，现世生活还是比较安定的。

( 晚年塞尚自己购建的洛维画室，庭院一角光影斑驳 )

塞尚第一个画室位于艾克斯西郊的雅斯－德－布芳（Jas-de-Bouffan）。1859年，塞尚父亲在此为家人购置了度假屋，包括一栋18世纪的老房子和15公顷田地，当地人称“布芳农庄”，和地名一模一样。塞尚在巴黎和艾克斯之间往返的那十几年，就去布芳农庄画过不少风景与肖像画，1870年后，他父母搬到这里长住，塞尚每次回艾克斯也都住在这里。父亲去世后，布芳农庄作为遗产留给了塞尚，从1859到1899年，他在这里画了39幅油画和17幅水彩。

塞尚有一颗追求安静的心，在巴黎，每每过得不顺心，他就想返回艾克斯，他跟左拉抱怨，哪怕回去做个小店员。1861年秋天，他第一次从巴黎回艾克斯，好像下了留在家乡的决心，白天到父亲银行里上班，晚上去艾克斯素描学校画画，大约这样过了一年，他还是重新回到了巴黎。在这次返回前，他写信向左拉透露了自己内心最理想的状态：到巴黎学习，然后退隐到普罗旺斯画画，这样就可以不受各种流派影响。1863至1866年，塞尚在巴黎画过不少普罗旺斯风景，包括对亚尔克河风景的描绘。这一时期，在他的画布上，天空通常都是低沉的，黄褐色丘陵和暗绿的树让整个画面都沉郁下来，灰色统驭着自然。塞尚经常跟朋友们说这样一句话：“对我而言，未来的天空全然黑暗。”与凡高画笔下那个在南部阳光下耀目之极的阿尔勒完全不同。

( 晚年塞尚自己购建的洛维画室，庭院一角光影斑驳 )

我们到艾克斯这天，看到的正是这种塞尚式的普罗旺斯——整座城市被铅灰色的云朵覆盖，有一种压迫感。被四排高大梧桐拥抱的米拉波林荫大道（Cours Mirabeau）很美，被称为法国最漂亮的大街，到了街上却很难领略到出奇处。这一带原是中世纪城墙，17世纪时，市政府拆掉废墟改建大马路，把这里变成了艾克斯的象征性市景，也是市民生活中心。我们以西头的狮子喷泉为起点，步行到雷恩国王喷泉，据说这就是当年老城墙的长度。以大道为界，北面是原城墙里的老城区，窄巷小街，遍布老咖啡馆、老宅邸和罗马遗迹，中世纪早期修建的圣索沃尔（Saint Sauveur）大圣堂也在这一侧，1906年10月24日，塞尚的葬礼就是在这座教堂里举行的。

画家安东尼·吉勒莫曾在1866年随塞尚一起回到艾克斯小住过一段时间，他写信给左拉，这样赞美这座城市：“自从一个月以来，我在艾克斯，这个地中海的雅典，对我而言不觉得时间漫长，我可以向你保证。美好的时间，美丽的地方，一些同仁与他谈论绘画与构建一些昔日被摧毁的理论。”这次回乡塞尚停留了两个月，画了《父亲肖像》和《家庭晚宴》。1867年1月他返回巴黎，大半年后，又再次回到艾克斯。为了追求他心中的那种艺术，此后将近10年他都一直处于两地往返的生活状态，不断地逃离艾克斯，又不断地逃离巴黎。塞尚晚年时在写给画家埃米尔·贝尔纳的信中，曾这样形容他对这种艺术的感受：“我缓慢工作着。自然对我是如此复杂，所能取得的进步却无限……品位是最好的裁判，然而拥有者稀少。实际上，艺术只与极少数人对话而已。”

( 塞尚作品《布芳农庄》 )

在老城区的布勒贡街（Boulegon）23号，塞尚还有一处住宅，里面有个极小的工作室，如果进城，他也会像其他艾克斯人一样，保持每天去米拉波大道散步的习惯。他的老母亲就住在米拉波大道30号，1897年，在母亲去世前的最后3个月，他每天晚上都去探望，陪她用餐。这套住宅位于大道南侧，在它对面那个街口，就是艾克斯最受欢迎的老咖啡馆——“两个男孩”（Deux Garcons），当地人和观光客都喜欢去那里。母亲去世后，由于和妹夫马克西姆·科尼尔之间发生的财产处置分歧，塞尚决定出售布芳农庄。1899年，农庄被卖给葡萄酒商路易·戈拉内尔，后来又转手给戈拉内尔的女婿柯尔西医生，现在门前的公交车站还取用了最后这位所有者的名字——Corsy。1994年，艾克斯市政府从柯尔西家族手里买下布芳农庄，向公众开放参观。

就在卖掉布芳农庄的1899年，在一次某收藏家的遗物拍卖中，《吊死者之家》以6200法郎成交，塞尚的画在巴黎变得很受追捧。之前的1895年11月在沃拉德画廊的个展已经极大成功，从毕沙罗、雷诺阿、德加到贝尔纳，无不被他作品中“洗练的野人魅力”所震撼。但画家大部分时间仍隐居在艾克斯，并决定买地重盖画室。

( 位于洛维丘陵的“塞尚画室”内景 )

1901年11月，他在艾克斯北面的洛维丘陵（Lauves）以2000法郎买下一小块土地，第二年落成一座两层楼房。出门走不远可看到他的圣－维克多山，塞尚常爬到洛维丘陵最高处，画《从洛维看见的圣－维克多山》。最后4年，他在洛维画室创作了很多肖像和静物，晚年的十几幅杰作都诞生在这个画室里——《大浴女》、《画室花园》、《园丁瓦利耶》以及最后几幅静物。他多年来都有个梦想，就是能有模特站在亚尔克河边让他绘画，《大浴女》在画面上实现了。1954年，这座房子被艾克斯－马赛大学接管后，也像布芳农庄一样以原貌对外开放，就是我们今天能去参观的塞尚画室（L'Atelier de Cezanne）。

画室占据了二楼的全部空间，北侧开大玻璃窗，几乎整面墙，是塞尚指导工人亲自改造的，以便接纳外部充足又柔和的光线，视野也因此开阔，天气晴好时，透过房前的小树林可以望见田地和远处圣－维克多山一角。不过作为参观者，我们无法太靠近窗边，能看到的只是一丛绿树。身在这个画室中，能充分感受到塞尚对光线的迷恋，南北都有窗户，光线有时会在画室里交汇；南侧的推窗，他有时会以布帘遮挡，以改变光感。画室里并没有塞尚作品陈列，却完整保持着他生前最后一天工作时的样态：散落在角落的画框，打开的画架和画板，各种样子的座椅和便携凳，还有我们可以在他静物画里看到的供他描绘的各种器物用品：桌布、小爱神石膏像、绿色小壶、绿色小罐、蓝色玻璃水壶、骷髅头模型……能想象他专注研究这些器物上的光感的神情。还有那个白色烟斗，曾先后在《抽烟斗的人》和《玩牌者》里面出现。

( 加尔达尼 Gardanne 出艾克斯，南行15公里。1885～1886年，塞尚经常来此画画、居住。村里有个安日圣母院（Notre-Dame-des-Anges），从它的礼拜堂的位置看维克多山，角度非常美。 )

圣－维克多山在艾克斯东北，最近的山麓离城区也有10多公里。以旅游者的眼光欣赏，这座孤山海拔仅千米，线条也似过于工整，但塞尚钟爱它和周围灰色岩群所形成的线条光影，无数次远眺，在不同角度、不同距离和不同季节画它，有时他也独自步行去山脚下的小村，写生，登山，观察巨石。他在写给朋友尼玛·科斯特的信中提到某次愉快的远足：“去了水车人家那里，在‘草房’住宿，有美酒，亲切招待。”无论如何，圣－维克多山是画家终其一生的主题，保存在世界各大博物馆和私人收藏里的“圣－维克多山”，目前所知是87幅，其中44幅油画，43幅水彩。

塞尚晚年写给朋友：“当我在艾克斯时，觉得还有其他好地方，现在我在此，却怀念艾克斯。”这应是他心底对艾克斯最真实的情感。

( 勒特洛内 Le Tholonet 出城往东，这是第一个可清晰看到圣－维克多山形廓的小村庄。塞尚早年回艾克斯常来这里，在阳光的照射下岩层白得发亮，整个山体如金字塔一般雄浑。村子周围有很多葡萄种植园。 )

( 圣－安托南 Saint-Antonin-sur-Bayon 是在圣－维克多山脚下的一处村镇，灰色岩群陡峭峻严，和周围低矮的橡木丛构成奇妙关系，是塞尚1860～1870年最常选择的写生地。从艾克斯步行至此，大约要3小时。 )

( 毕贝姆采石场和沃维纳格 Bibemus Quarries/Vauvenargues 这是一片方圆约7公顷的高地，靠近圣－维克多山，18世纪起即为艾克斯的采石场。1895年11月7日，塞尚和当地好友埃里克斯、昂伯雷尔等人到这里远足，对巨石的线条、色彩和形态结构产生了极大兴趣，后来在1895到1904年间他创作了《毕贝姆采石场》系列，这批作品对空间表现的探索对毕加索等立体派画家产生了极大启发。从市中心有班车进山，途经沃维纳格村，毕加索晚年买下了这里的沃维纳格城堡。 )

( 黑堡 Chateau Noir 距艾克斯约4公里，位于市区和特洛内村之间，是一片森林广阔的高地。塞尚在1899年出售布芳农庄后，直到新画室落成前，都常到这里散步、创作，绘有油画《黑堡》。 )

( 蒙布瑞安 Montbriant 塞尚的妹夫马克西姆·科尼尔在这里购置了一块土地，塞尚晚年在此地画了很多作品。从这里可以看到亚尔克河谷、高架铁路桥，还有远处的圣－维克多山。 )（文 / 曾焱） 画室巴黎大学维克多艾克斯两个塞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