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蒂娜·欧约斯: 弗拉门戈地理中的卡门传奇

作者:朱步冲

(文 / 朱步冲)

克里斯蒂娜·欧约斯: 弗拉门戈地理中的卡门传奇0( 2007年12月,克里斯蒂娜·欧约斯在古巴哈瓦那的加西亚·洛尔卡剧院上演其名作《南方之行》  )

一个来自穷街陋巷的小女孩

塞维利亚弗拉门戈舞蹈博物馆位于塞维利亚曼努埃尔·罗哈斯·马克斯大街尽头的拐角处,是一座外表朴实的古老建筑,我们到达不一会儿,就赶上了一场精彩演出,观众席上鸦雀无声,仿佛在参加某种神圣的宗教仪式。在已经被频繁踢踏动作磨去黑色表漆的木质舞台上,男性舞蹈者的腰身紧紧地被宽大的黑色腰带所束缚,像在荒野中茕茕孑立的流浪者,双眼紧闭,下颌高傲落寞地扬起。随着吉他和响板的节奏逐渐热烈急促,舞蹈动作开始了,他双手高举过头顶,缓缓地围绕一个看不见的圆圈转动,步伐逐渐扩大,左右交叠穿花,仿佛一匹高傲的安达卢西亚种马,紧随其后的是一串仿佛来自芭蕾舞的单足尖旋转,汗水如同雨水一般从他头上洒向观众席。最后的高潮是一连串的Zapateado,恣意迅捷的踢踏,双臂时而高举伸展如同鸟类的羽翼,时而紧绷地放置在身体两侧,如同斗牛士拿着一面看不见的斗篷。随着曲调的戛然结束,他骤然停止在了舞台的中央,头部下垂,神色肃穆,依旧形影相吊。

《西班牙史》的作者、法国人让·德科拉说,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弗拉门戈更好地表示这个民族(西班牙人)的思想了,那种个人狂热的逐步扩展,唱腔中长长的嘶哑吼叫,还有那些发自丹田,既表示某个唱段结束,又宣告下一段咏叹开始的“AY!”,都让人感觉到一种宿命的悲凉和粗犷的张力。而到了今天,弗拉门戈则被成功地视觉符号化,以满足全世界旅游者对于西班牙性格的各种想象:宽大的裙摆,带有斑点和褶裥花边,带着刺绣和流苏的马尼拉丝绸披肩;女舞者深褐色的皮肤,檀木光泽的长发和鲜艳的红唇,带有高跟的黑色舞鞋;以及男性舞者的刺绣短夹克,深色马甲和宽大的腰带;各种全新的音乐元素,华尔兹、现代芭蕾、非洲打击乐与来自加勒比的雷鬼也开始被有机融合;甚至高端时装设计也从中汲取灵感,像一头雄狮一样的新派弗拉门戈男舞者乔金·柯尔特斯(Joaquin Cortes)已经在舞台上穿上了阿玛尼设计的个人系列舞蹈服。

然而,对于博物馆的创立者、西班牙“国宝级”弗拉门戈女舞蹈家克里斯蒂娜·欧约斯来说,建立它的终极目的并不仅仅是满足在假期蜂拥而来的旅行者肤浅的猎奇想象,也不仅在于多培养几名对弗拉门戈保持兴趣的专业或者业务舞者,而在于某种对传统的顽强坚守。她告诉我:“弗拉门戈是安达卢西亚大区和塞维利亚文化根源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们在这里用摄影、绘画、服饰、定期的演出等形式来诠释它。但这一切仅仅是开始,我们希望那些对于这项古老艺术深感兴趣而无暇分身的游客,在一个半小时左右的徜徉和观演后,能够了解到这项艺术的起源、现状以及那些被载入史册的大师的生平概况。”

确实,弗拉门戈是一种复杂交错的艺术形式,借助吉卜赛人的流浪与偷盗、斗牛和水手们的航行逐渐传播。弗拉门戈舞蹈起源于大马士革地区的Fandango、Jarcha与Zambra,以及起源于非洲享乐主义的塔提麦斯乐舞蹈,后来又吸收了西班牙南方民间舞蹈与宫廷波烈罗舞的元素,歌唱则吸收了犹太宗教歌曲和拜占庭圣歌。当15世纪吉卜赛人来到伊比利亚半岛后,在辗转流浪中将其杂糅在一起,并借鉴西班牙南部的传统民间音乐与卡斯蒂略复兴时期的吟游爱情诗歌,发展出一种独特的以“啜泣、哀怨、叫吼的声音与深沉、粗犷、缓慢、急促的节奏韵律”为特征的全新歌舞艺术,来表达自身对于苦难的描摹、自由的执著和爱情的倾诉。“弗拉门戈”这个单词来自于摩尔语中的“Felag Mengu”,意为“流浪的农夫”,而最早由吉卜赛流浪歌者发明的两种歌唱体裁是“Sequiriya”(西吉利亚)和悲苦调(Solea)。前者着力于表达人类面对绝望时的悲苦,共四节,除了第三节,每一节都有7种节拍,熟练的歌者可以在几秒钟之内,从低回的细语吟唱陡然转折至近乎全力控诉的咏叹,被传奇弗拉门戈歌手“托雷斯的曼努埃尔”称为“黑色的旋律”。在看似不受控制、随心所欲表达的激情下,是一套被历代弗拉门戈艺人口口相传、严格遵从的音乐体系:一个轮唱曲包含50多种歌唱体裁,而每一种根据不同的韵律模式与主题而定义,再衍生出各种变形;当每段唱词结束时,成功的表演都会获得观众由衷发出的喝彩:“OLE!”

克里斯蒂娜·欧约斯: 弗拉门戈地理中的卡门传奇1( 上世纪20年代,身穿西班牙民族服装的一对情侣表演弗拉门戈 )

在克里斯蒂娜·欧约斯看来,这座博物馆就是她的家。实际上的确如此,它的选址距离她1946年的出生地——位于苜蓿广场(Alfalfa)附近的特龙佩罗小院并不远。她告诉我:“我在幼年时代就在这些狭窄的街巷和广场上跳舞,周末是传统的农产品和家庭手工制品市集,还有古老的福斯蒂诺酒吧,我父亲和朋友们聚会的地方,以及经常全家去祈祷的圣伊西德罗教堂。”

克里斯蒂娜的记忆过滤器十分慷慨,能过滤掉大部分那些年贫穷带来的痛苦印迹,“童年就是音乐、鲜花和欢笑”。在前一天参观以收集19世纪西班牙浪漫主义绘画著称的马拉加桑提艺术馆里,包括埃德瓦多·扎马考伊斯(Eduardo Zamacoisy Zabala)在内的许多浪漫主义大师作品中,都生动地表现了下层人民在安达卢西亚“小院”中的市井生活。

克里斯蒂娜·欧约斯: 弗拉门戈地理中的卡门传奇2( 在塞维利亚黑伦基金会举办的弗拉门戈课堂上,学员们在练习舞蹈动作(摄于2006年)  )

“小院”在某些正式建筑和应用方面赋予了塞维利亚和安达卢西亚地区许多城市一种独特风格。它是“第一所工人群众的住宅,它是对那些达官贵人的宫殿般的房间的终结”。这是塞维利亚作家路易斯·蒙托托(Luis Montoto)对它的评语。它们是些封闭的空间,宽阔的玄关将其与街道连通,小院布满了人工走廊——在那儿可以看到小小的居室——环绕着一个普普通通的院落——有时候园中有一口井,或者竖起一座简单的喷泉。扎马考伊斯用自己栩栩如生的笔触描绘着这些院落与街市中的居民的日常生活:身穿百褶拖地裙和刺绣披肩、皮肤黝黑的家庭妇女在井边清洗蔬菜和水果,烹饪置于白色陶土烧制的简单炉灶上的铁锅里的饭菜,儿童则要帮忙喂养鸭、鹅,乃至山羊等家畜;街市上,几个身穿鲜艳坎肩、腰系黑色宽腰带的弗拉门戈男舞者喝多了雪利酒,与操办宴席的主人发生了争执,拳脚相向……?直到上世纪前半叶,塞维利亚的市井生活仍然凝固在扎马考伊斯的作品中,而在这个小院中长大的克里斯蒂娜,是一个孤独的孩子。

这种孤独并非大众熟知的那种孤独,也不是她性格缺陷导致的后果,而是一种自愿的,一个人喜欢并享受的孤独,其中只有她和自己的事情、自己的思想,对她而言,就是她的音乐和舞蹈。任何一种音乐,甚至是在像她的童年那样痛苦的时期仅有的几样音乐,都能在她的内心找到共鸣。

克里斯蒂娜·欧约斯: 弗拉门戈地理中的卡门传奇3( Corral de la Moreria俱乐部舞者安吉尔·穆尼奥斯 )

克里斯蒂娜的孤独被单调的学校生活所放大,因为她觉得自己不漂亮,而雀斑让自己更丑了。在圣伊西德罗学校,孩子们上午学习写字、读书、加减乘除,下午学习裁缝。“老师们都身着大衣,十分严肃,但是我记不起来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当克里斯蒂娜谈及这段记忆时如是说。

克里斯蒂娜告诉我们,在这种情况下,她唯一的安慰总是来自父亲。他对女儿极尽各种溢美之词,并向她保证她会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因为“把舞蹈跳好并不需要你是维纳斯”。阿波利纳尔·欧约斯(Apolinar Hoyos),外表脆弱,身材干瘦,不过面容帅气,高鼻梁,还富有极大的亲和力,是个到塞维利亚谋生的拉蒙塔尼亚人,当过流动商贩、摄影师、消防员。克里斯蒂娜回忆说他不与人打架,也不和任何人拌嘴,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唱歌,而当他在庭院中看到我时,就对我说:“哎呀!蒂娜,蒂娜,为我跳支舞吧!”

克里斯蒂娜·欧约斯: 弗拉门戈地理中的卡门传奇4( 浪漫主义大师埃德瓦多·扎马考伊斯笔下描绘下层人民在安达卢西亚“小院”中市井生活的场景 )

“我爸爸对我那样叫喊是因为他曾经看到过我在家跳舞,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看到过我在那台大大的木制马可尼收音机前面跳舞,为了买下它,父亲不知辛勤劳作了多少天。”克里斯蒂娜向我们回忆说,由于使用太久,收音机已经裂痕斑斑,上面覆盖着一块朴素的白色布料,是她的妈妈或姐姐染的。阿波利纳尔很清楚那时候,当小克里斯蒂娜在收音机前收听任何一种音乐时——不管是博罗莱舞,还是当时那些已经闻名全国的音乐大师,比如孔洽·皮埃尔(Concha Piquer)、胡安娜·蕾娜(Juana Reina)、劳拉·弗洛雷斯(Lola Flores)创作的西班牙民谣,还是父亲很喜欢的瓦德拉玛地区的歌曲,她都会先窥探一下周围有没有人,然后开始跳舞。“他确信没有人看到过我跳舞。”在父母的鼓励和支持下,小克里斯蒂娜参加了两次塞维利亚广播电台举办的歌唱比赛,从而最终说服父母同意她提前退学,并进入著名的奥黛丽达·多明戈(Adelita Domingo)音乐学院。

在塞维利亚这个弗拉门戈音乐的发源地,教授弗拉门戈舞蹈与歌唱的音乐学院直至20世纪初期才逐渐出现,原因就在于它的草根性与严谨、制度化的现代音乐教育格格不入。早期的弗拉门戈音乐大师,从“卢森堡的帕戈”到萨比卡斯,没有一个人受过正统音乐教育,或者认识五线谱。我们下榻的酒店名为“大师之家”,位于塞维利亚圣塔克鲁兹区和圣卡塔丽娜区的交界处,与圣卡塔丽娜大教堂只有咫尺之遥。之所以名为“大师之家”,是因为这处始建于19世纪中叶,拥有明黄色外墙和传统黑漆铁艺大门的公寓,曾经是塞维利亚弗拉门戈吉他大师尼诺·里加多(Nino Ricardo)的寓所,后被其家族翻修改建为一所弗拉门戈主题酒店,印有里加多本人肖像的黄铜街牌,仍然高悬在旅馆的外墙之上。春夏之交的炽烈阳光通过中庭天井照射在穆德哈风格印花地砖上,发出闪亮的光芒,鹅黄色的中庭墙壁中央,一处龛窗被精心制作成音孔的形状,再加上几根从天井拖下的彩色丝线,构成了一部巨大的弗拉门戈吉他的琴面。当住客们沿着古老狭窄嘎吱作响的木质楼梯拾阶而上后,就会发现11间客房均以塞维利亚历史上的知名弗拉门戈大师命名。出生于1904年,卒于1974年的尼诺·里加多,正是处于弗拉门戈音乐力图摆脱穷街陋巷,进入大雅之堂并获得世界认同的激荡时期,这位伟大的录音室吉他手为马诺罗·卡拉克等同时代的著名歌手谱写了许多不朽的作品,并在塞维利亚开办了自己的音乐学校,是首批愿意将系统音乐教育与弗拉门戈狂放不羁的民间传统结合起来的人物。

克里斯蒂娜·欧约斯: 弗拉门戈地理中的卡门传奇5( 塞维利亚弗拉门戈吉他大师尼诺·里加多 )

“奥黛丽达·多明戈音乐学院坐落在万能耶稣(Jesús del Gran Poder)街上,有着一个宽敞的大厅,墙壁镶嵌着阿拉伯瓷砖,一侧靠着一架钢琴。当我入学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架钢琴。”克里斯蒂娜对我们回忆说,“还有众多的母亲和孩子,等着开始上课。从我入学的这一刻起,我就意识到奥黛丽达和我刚刚离开的那所学校的老师一点都不一样。她曾经是,现在依旧是一个挚亲密友,对孩子们有着完善的了解,并给每个人属于自己的角色和地位。”

在奥黛丽达·多明戈音乐学院,幸运的克里斯蒂娜得以跟随拉基嘉(La Quica)这样的弗拉门戈大师学习舞蹈与演唱。为了维持生计,年轻的克里斯蒂娜在闲暇时会跟随一些临时舞团,游荡在塞维利亚周边的小城镇,在各种节日为当地人演出,她发现自己青涩的表演居然能赢得吉卜赛观众由衷的“OLE!”感叹。终于,克里斯蒂娜决定抓住一个宝贵的机会,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舞台,而看重她的伯乐是查罗·莫莱诺(Charo Moreno)、奥黛丽达的密友,他在塞维利亚最重要的弗拉门戈舞台之一——安达卢西亚小院工作。“有一天,莫莱诺来到学院,要挑选几个最为优秀的女孩和他一起到安达卢西亚小院工作,他们选中了我。”克里斯蒂娜说,语气中带有一丝骄傲,“还有一个问题,我那时候还是个未成年人,但查罗非常精明,他负责说服老板,说一切都已经解决了,因此我得以蒙混过关。而当我一旦站在舞台上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因为那时我确实身体发育比较早,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

克里斯蒂娜·欧约斯: 弗拉门戈地理中的卡门传奇6( 马德里最为重要的高端弗拉门戈观赏俱乐部Corral de la Moreria内景 )

特里亚纳区

安达卢西亚小院,就位于塞维利亚古老的吉卜赛人聚集地特里亚纳区,走过著名的塞维利亚斗牛场和建于13世纪的“金塔”,再跨越瓜达尔基维尔河上霓虹闪烁的特里亚纳桥,我们就进入了它的所在,这一片灯火并不辉煌、建筑风格混合了安达卢西亚与摩尔人风格的地区,就是塞维利亚弗拉门戈音乐的故乡。塞维利亚弗拉门戈民间联合会负责人杰罗尼莫·洛尔丹·帕多告诉我们,弗拉门戈起源于安达卢西亚大区所谓的黄金三角地带,即塞维利亚、加的斯与赫雷斯之间,尤其是塞维利亚的特里亚纳区、加的斯的码头地带和赫雷斯乡间的客栈与小酒馆。1847年,第一家弗拉门戈酒吧“Los Lombardos”在塞维利亚特里亚纳区开业,然而随着电影、马戏杂耍与歌舞厅等更加“近代”、噱头更多的娱乐场所在城市中出现,弗拉门戈酒吧在20世纪初期遭遇了低潮。1936年佛朗哥军人政权上台后的独裁与高压政策,促使大批弗拉门戈艺术家出走欧洲其他国家与美国,漫长的流亡名单上包括卡门·阿玛亚与文森特·埃斯库德罗,而更多的弗拉门戈演出被迫转入“地下”,由那些被称为“Penas”,人数从几十到100不等的小型私人俱乐部或演出团体进行。

克里斯蒂娜·欧约斯: 弗拉门戈地理中的卡门传奇7( 弗拉门戈三部曲之一《血婚》剧照。安东尼奥·加德斯和克里斯蒂娜·欧约斯主演 )

在通过特里亚纳桥后,步行不过十几分钟,就能到达有15年历史的“白夜”(La Maruga)酒吧,它是如今特里亚纳区为数不多,坚持举办小型演出的传统弗拉门戈俱乐部。除了周一休息,这里每晚都有不同的小型专业弗拉门戈演出,一直绵延到凌晨5点左右。“周六晚上生意最好,能够达到350个人,大部分人必须站着看演出。”与大部分旅游城市娱乐场所的业主一样,老板何塞·米盖尔最喜欢的季节是盛夏,因为好奇的外国游客数量在最炎热的时候达到高峰。

作为一个被商业化深深侵扰的旅游城市,大部分塞维利亚酒吧仅仅把弗拉门戈当做一个招徕国际游客的简单符号,几张复制的古老舞娘和斗牛士招贴画,或者放上一张充满现代元素的“改良”弗拉门戈唱片,就足以引发游客进来喝上一杯的欲望。然而在米盖尔看来,这些都不足以代表塞维利亚悠久的音乐传统和身为弗拉门戈发源地的特殊性,为此他特地为我们安排了一场小型的专场演出,出场的演员组合只有寥寥三人——22岁的舞者玛利亚·碧碧安娜,吉他手丹尼尔和歌唱家马里卢斯,舞台音响条件很简陋。然而当吉他手第一次拨动琴弦后,我们的一切疑虑都变成了赞叹:在一个半小时左右的演出中,他们完美地展示了弗拉门戈繁复多变的风格,以欢愉的阿拉贡民间音乐为基调,源自加的斯地区的Alegria开场,跟随着中速12拍的欢快舞曲,身穿传统长尾舞裙手持折扇的碧碧安娜顾盼生姿,傲气十足,不禁让人想起那首著名的Alegria歌词:“不把加的斯叫加的斯,人们将它称为珍宝盒,因为我们受到的保佑,来自于圣母罗萨里奥。”接下来是最能考验舞者对节拍、音乐和歌曲的掌握以及个性,来自赫雷斯的喧闹调(Bulerías),甚至还有“Sequiriya”,塞维利亚舞和探戈、弗拉门戈与伦巴。

克里斯蒂娜·欧约斯: 弗拉门戈地理中的卡门传奇8( 塞维利亚弗拉门戈服装设计师奥萝拉·卡维诺的2007春季系列,每件服装坚持采用传统的手工缝制与刺绣 )

对于在这里演出的演员来说,“白夜”酒吧的杂物间就是他们的休息室和化妆间,没有空调,闷热逼仄的狭窄空间被胡乱堆放的啤酒瓶箱子和纵横交错的管道占据了大部分,地上摆着两三把破旧的折叠金属椅。然而玛利亚·碧碧安娜对这种情况似乎习以为常,和克里斯蒂娜一样,出生在塞维利亚市郊的小城镇阿尔卡拉德瓜代拉(Alcala de Alguadaira)的玛利亚·碧碧安娜从小坚信自己拥有舞蹈天赋,同时出于家庭熏陶,才选择了舞台生涯。她的舅舅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弗拉门戈词作家,表哥则从事专业弗拉门戈演唱。“我从6岁起就开始对弗拉门戈感兴趣。”她告诉我们,然后就来到塞维利亚一所正规的弗拉门戈学校学习,然后和十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组织了一个小小的演出团体——Bailet Alguadaira,整天在安达卢西亚大区的各城镇之间演出,每小时的演出费从80到300欧元不等。“这已经足够维持生活了。”她告诉我们。

1968年4月,在塞维利亚神圣周的盛大花车圣像游行中,克里斯蒂娜偶遇了堪称对她后半生影响最大的艺术导师与伴侣、著名弗拉门戈舞蹈大师安东尼奥·加德斯。1936年出生的加德斯那时刚刚出演了阿尔佛莱多·马纳斯执导的舞剧《唐璜》,旋即声名鹊起,已经在全欧洲音乐艺术家梦想的舞台——米兰的斯卡拉大剧院里进行过表演。被克里斯蒂娜身上那股未经雕琢的才华强烈吸引的加德斯,邀请她加入了自己的巡回舞团。“每天我几乎要跳9场,换衣服得在幕后进行,因为是连续出演。有时候我和整个团队一起出场,有时候则作为加德斯的舞伴,我得和他一起跳马拉加探戈和断续调(Seguiriya)。”克里斯蒂娜告诉我们,“除此之外,我还得和当时的男友菲利克斯·奥尔多涅斯和胡安·安东尼奥·希梅内斯(现任丈夫)一起跳一曲塔兰托。”

在繁忙的巡演和奔波中,克里斯蒂娜逐渐认识到,加德斯不仅希望她在舞蹈技巧上更上一层楼,更希望改变她内心深处关于弗拉门戈的认识和舞台上的感受力,而舞团的不断巡演,也增加了她的视野和阅历。她在谈到这段经历时,仍然感慨万千。在路过的城市中,给她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巴黎。“那儿非常迷人,被伟大的艺术家包围着,认识那些人,画家,作家,巴黎歌剧院的舞蹈家……我总算知道了,那就是另一个世界!”她对我们说,“我当时不会说法语,但是菲利克斯会说一些,他不断告诉我谁是谁,他们在谈论什么东西。当我们会说法语的时候,我们就去艺术家聚集的地区,有时候则是那些艺术家来看加德斯,和他聊天。我还记得有一次萨尔瓦多·达利也来了,加德斯请他吃了一顿晚饭。他们中许多人来看演出,之后试着和我们交谈,他们不停地发问,想要更了解我们,更了解我们的艺术。”

俱乐部,大银幕与小剧场

对于所有西班牙弗拉门戈艺术家来说,最感荣耀的舞台莫过于马德里的Corral de la Moreria,直到今日,Corral de la Moreria仍然是马德里最为重要的高端弗拉门戈观赏俱乐部,它位于马约尔广场附近的一条斜街上。“一流的弗拉门戈表演、一流餐饮和一流的服务,这就是我们的宗旨。”总经理胡安·曼努埃尔·德尔·莱伊告诉我们,这家历史悠久的餐厅是由他的父亲老胡安于1956年6月创建的。位于餐厅一角的黑色檀木舞台并不大,以一张巨幅的19世纪弗拉门戈主题油画充当背景,晚上20点多,几名吉他手已经端坐在台上试调琴弦;似乎为了营造某种复古肃穆的演出气氛,除了舞台上方的几盏射灯和吊灯,大部分的照明要依赖餐桌上的烛台。

Corral de la Moreria现有的菜单杂糅了西班牙传统风味和时髦流行的分子美食,包括伊比利亚生火腿卷鹅肝、炖烧鮟鱇鱼、龙虾海鲜饭、小羊排与改良版本的安达卢西亚冷汤,每位宾客套餐的价格从42到99欧元不等。“这个价格非常公道,因为整个马德里市的米其林星级餐厅可能总共就5到7家,而我们聘请的主厨是大名鼎鼎的亚历桑德罗·哈恩,还是其中唯一能够为顾客提供弗拉门戈表演的餐厅。”莱伊对我们说。在他拿出的名片上,是一位舞姿完美的弗拉门戈女演员的剪影,莱伊自豪地说,这是他的母亲,著名的弗拉门戈舞蹈家布兰卡,所有演出的节目单都由她亲自审定。Corral de la Moreria的建立,可以被看做上世纪50年代西班牙新一代弗拉门戈艺术家和赞助者试图将它拉离粗野下流的小酒馆和露天剧场,变成一项优雅的中产阶级鉴赏艺术的缩影。在Corral de la Moreria餐厅靠近厨房走廊的墙壁上,挂满了曾经在此演出过的弗拉门戈大师们留下的照片,其阵容堪比一座弗拉门戈名人堂,包括马拉·阿尔巴辛、罗萨诺、卡门·卡雷拉斯,最终,我们找到了安东尼奥·加德斯。“在我父亲的时代,几乎每一位在马德里乃至西班牙有重要影响的弗拉门戈艺术家都曾在此登台,而许多上流显贵也会来此用餐,甚至包括西班牙国王本人。”莱伊说。此时,能够容纳100人左右的餐厅已经基本客满,但仍不时有身穿晚礼服与燕尾服的客人在翘首企盼门口领位员的召唤,而在与餐厅大厅仅一帘之隔的准备间里,出生于科尔多瓦的舞者安吉尔·穆尼奥斯(Angel Munoz)和自己的搭档——妻子卡罗已经准备上台了。

穆尼奥斯和卡罗都有吉卜赛血统,与加德斯和克里斯蒂娜一样,他们是在参加同一个舞团的纽约巡演时相识,并成为舞伴。穆尼奥斯有一头黑亮的卷发,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和一个西班牙南部风格的高鼻梁,眼凹深陷。曾在上世纪90年代一部经典的弗拉门戈歌剧《命运的力量》中担任主演,并在科尔多瓦一届弗拉门戈大奖赛上获得过金奖。“弗拉门戈舞者的生活就是这样,总是在路上,这里,那里,一年大部分时光都在巡演,俄罗斯、巴西、南斯拉夫,还有中国。”穆尼奥斯告诉我们,尽管如此,艺术家们的生存环境已经比自己的父辈时代有了很大改善,“只要你能有一点名气,就能拥有许多东西,电影参演,电台和剧院演出邀约,上电视,巡演……”

确实,使弗拉门戈蜚声世界的传播手段,没有比电影更为有效的了,也许现在所有的西班牙弗拉门戈艺术家都要感谢克里斯蒂娜和导演卡洛斯·绍拉,前者参演,后者拍摄的弗拉门戈三部曲(《血婚》,《卡门》,《爱情魔术师》)迄今也算得上同类题材电影中的巅峰之作。1980年的夏秋之交,在加的斯度假的加德斯和克里斯蒂娜与绍拉初次相识:“《血婚》之所以拍成电影是因为电影制片人艾米利亚诺·皮埃德拉的妻子、著名演员恩玛·佩内娅,在萨苏埃拉剧场看了同名舞剧,我们的演出让她十分激动。在后台见到加德斯时,她说要告诉艾米利亚诺,这一剧目应该拍成电影,它太棒了,一定要这么做。”

在《血婚》的拍摄与前期策划中,绍拉和加德斯努力重新诠释加西亚·洛尔卡1933年写的这部戏剧,为适应大屏幕的需要,他们一致认为,弗拉门戈舞蹈本身即是叙事与拍摄的中心,然而扮演女主角新娘的克里斯蒂娜却在摄影机前感到陌生和拘谨。“电影里总是有所限制,这和在剧院不同。拍电影时他们会告诉你,这是信号,你别去那边,如果你走到那边就离开镜头了,或者如果你去那边,灯光效果不好,然后你看到一个人拿着照明设备走近,另一些人在摄像机后面走来走去。这让一切变得更加困难。当时你没办法集中精力用心跳舞。”她对本刊记者回忆说,“最糟糕的是他们两个——受骗的新郎和莱奥纳多——决一死战的慢动作部分。一切就好像一组慢镜头,我也得这样演,动作极其缓慢,好像要时间停滞了一样。不仅仅是动作,还有在死亡降临时我恐惧的表情,都要配合他们的慢动作。有时候为了克制,我发现自己居然停止了呼吸。”

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困难,而克里斯蒂娜通过《血婚》拿到的片酬不过7万皮埃斯特(大约折合420.7欧元),但电影获得了成功。这部作品的受欢迎程度甚至超过了最乐观的预期。“这为我们打开了后来的两扇大门,因为艾米利亚诺看到影片不断增长的票房和人们对它的喜爱,开始准备后来成为三部曲的第二部《卡门》。”克里斯蒂娜回忆说。

《卡门》很大程度上沿袭了梅里美小说的原有情节,同时还有另一个平行的故事,一群正在努力排演该剧的演员之间的纠葛与冲突,在这一部分,加德斯就是他自己,一名弗拉门戈编舞师,而克里斯蒂娜在电影中的角色名字也叫克里斯蒂娜。在编舞师、克里斯蒂娜和扮演唐何塞的男演员之间,一段纠葛的三角恋爱关系也在悄然展开,这种虚实结合的手法在第一部作品中取得了很好的效果。遗憾的是,绍拉最终没有选择克里斯蒂娜扮演卡门,而是选择了年方20岁的劳拉·德尔·索尔。“真实情况是,绍拉可能感觉自己需要一个年轻美丽的卡门,舞蹈技巧反而不是最重要的。”克里斯蒂娜向我们回忆说,“有些人告诉我,劳拉和我相互对峙的情景,这种现实矛盾仿佛更推动影片中的剧情张力:两个烟厂女工打斗的片段很美——也许是全片最好的部分——效果很好,尽管我和索尔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水火不容。”克里斯蒂娜表示,值得欣慰的是,电影的成功,成为她和加德斯排演的剧场版《卡门》最好的广告,在1983至1988年,剧场版《卡门》在全球巡演了5年,超过600场,意大利斯波莱托艺术节特意为她颁发了佩加索斯金奖。“西班牙终于有真正的《卡门》了!”——这是获奖当日马德里《世界报》的通栏大标题。克里斯蒂娜回忆说,许多观众在演出结束后走过来向自己要求签名,“他们对我说,就签卡门·欧约斯吧!”

然而在帕多看来,弗拉门戈艺术必须秉承200年前原初的草根状态,才能保持其活力与创造性。我们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忙于今年秋天开幕的塞维利亚弗拉门戈双年展。出身于弗拉门戈演奏世家的帕多是一位不错的吉他手与歌唱家,他的舅公则曾长期与尼诺·里加多搭档。帕多告诉我们,今日整个安达卢西亚大区的“Penas”总数在360家左右,其中塞维利亚省最多,大约70家,每年可以从塞维利亚市议会拿到12万欧元左右的补助与津贴。“每个Penas成员都会定期交一点会费,组织小型酒吧或者家庭演出,或者歌唱与舞蹈比赛。这是真正原汁原味的弗拉门戈,因为从表演者到观众都是对这种音乐形式有所了解的人。”

在帕多的推荐下,我们当晚来到了马卡蕾娜教堂斜对面,隐藏在Resolana大街北边的巷子Calle Torrijiano里的Torres Macarena,看了一场最为草根,由一个Penas组织的弗拉门戈演出。没有门票,没有主持人,甚至没有外形靓丽的帅哥美女,观众们先是在庭院中随意吃上一顿主要由Tapas小吃组成的晚餐,然后就三三两两地坐到观众席上等待开场。舞者是一位不到20岁、皮肤黝黑、体形庞大的安达卢西亚女孩,在一小时之内,完全不惜体力地舞动、旋转、跺脚,由于紧张,她甚至在舞蹈中把披肩都掉在了地上。身边的一位业余舞团经纪人告诉我,这是她第一次登台演出,难免紧张。

“长期剧烈的Zapateado(弗拉门戈舞蹈中的脚步踢踏动作),使我的背部状况非常不好,我的双脚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变形,因为狭小坚硬的舞鞋,但我始终不愿意动手术,因为弗拉门戈仍然是一门需要更多关注和投入的艺术。”克里斯蒂娜对我们说。的确,无论如何变化,无论在哪里演出,无论舞者的身份如何,弗拉门戈的本质在过去的150年中始终没有改变,只要世界上仍然有爱与恨,纯洁与痛苦,不公与对自由的渴求,这种独特的音乐形式就会继续存在。

(感谢克里斯蒂娜·欧约斯女士,以及西班牙国家旅游局朱芳芳女士提供的资料与大力帮助,实习生贾冠春对本文亦有贡献) 地理欧约斯弗拉门血婚卡门克里斯蒂娜艺术传奇弗拉门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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