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动荡世界找寻爱
作者: 杨光祖一
1935年,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说:“鲁迅的性喜疑人——这是他自己说的话——所看到的都是社会或人性的黑暗面,故而语多刻薄,发出来的尽是诛心之论。”1936年,鲁迅去世后,钱玄同撰文纪念,提出他的三个“短处”:多疑、轻信、迁怒。
一个人童(少)年时期的创伤,会影响他一辈子。能够超越的,寥若晨星。很多人是蒙昧无知,倒相安无事。如果觉悟了,反观自身,就很危险。鲁迅在《野草·墓碣文》中写道:“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又说:“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大概是自画像。“抉心自食”,可以说是鲁迅一生的写照。
鲁迅自己也多次说到自己的“黑暗”。他说:“就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但是究竟是否真确,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在自身试验,不能邀请别人。”他又说:“但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周作人说他是“虚无主义”,不是没有道理。
众所周知,一个人性情养成的最关键时期是三到十五岁左右,也就是童年、少年时代。太早没有记忆,太迟影响也就有限。鲁迅正是在十三岁遭遇家庭变故,忽然从小康之家坠落下来。多年后,他在《呐喊·自序》里说:“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
这种“侮蔑”是周作人没有体会到的。1922年12月,鲁迅已经四十二岁了,他写作《呐喊·自序》时,还在痛苦地嘶喊:“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
每次读《呐喊·自序》,我就无法自制,会被深深地带进去。其实,鲁迅的文字都有这种情感,让人无法拒绝和逃离。他在厦门时,《写在〈坟〉的后面》一文写到夜的体验,真是令人无法释怀。还有《怎么写——夜记之一》说,“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提到窗外的丛冢、南普陀寺的琉璃灯和前面的“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都是读者很难忘怀的文字。
鲁迅的创伤性记忆,一是他少年时家庭的变故,祖父入狱,父亲病逝,家道沦落,备受族人的欺辱和旁人的歧视。他在自传中说,“到十三岁时,我家忽而遭了一场很大的变故,几乎什么也没有了,我寄住在一个亲戚家,有时还被称为乞食者”。写作《呐喊·自序》的时候,鲁迅已是中年,名满天下,回忆当年,还是创痛至巨,《父亲的病》也是血泪斑斑。
二是母亲给他娶的妻子朱安。我曾撰文认为,没有朱安,周树人就无法脱胎换骨成为“鲁迅”。因为朱安,鲁迅从二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一直过着独身生活,长期的性压抑对他的性格、心理肯定会有大的影响。他之所以仇猫,不能说没有这个阴影。《寡妇主义》一文中,他写道:“至于因为不得已而过着独身生活者,则无论男女,精神上常不免发生变化,有着执拗猜疑阴险的性质者居多。欧洲中世的教士,日本维新前的御殿女中(女内侍),中国历代的宦官,那冷酸险狠,都超出常人许多倍。别的独身者也一样,生活既不合自然,心状也就大变,觉得世事都无味,人物都可憎,看见有些天真欢乐的人,便生恨恶。尤其是因为压抑性欲之故,所以于别人的性底事件就敏感,多疑;欣羡,因而妒嫉。”
1910年11月15日,给许寿裳的书信中,他说:“仆荒落殆尽,手不触书,惟搜采植物,不殊曩日,又翻类书,荟集古逸书数种,此非求学,以代醇酒妇人者也。”可见,独身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寡妇主义》虽然谈论的是寡妇,文字里面也有着鲁迅的隐痛。一直到四十五岁,1925年时,因为许广平的出现,鲁迅的生活才渐有了亮色,以至于到后来有了“原来我也可以爱”的宣示。这是多么悲凉呀。
鲁迅身体一直不好,看他的日记,比如,1913年到1914年间,头疼、胃痛、大发热等诸病发作,1913年10月1日的日记说:“写书时头眩手战,似神经又病矣,无日不处忧患中,可哀也。”1923年兄弟失和,对鲁迅打击极大,身体健康状况也急剧下降,肺病复发,一直到1924年,日记里经常有看病的记录。到后来许广平进入他的世界,鲁迅的身体才开始好转,精神也健旺多了。某种意义上,爱情疗救了他的一部分少年创伤。孙郁在《鲁迅与胡适》中写道:“他们同居之后,鲁迅写下的文字,超过了他过去二十年的总和。”并认为,如果没有许广平,鲁迅大概活不到五十六岁。我们阅读鲁迅日记,确实可以看到从1926年开始,热恋的那几年很少有疾病记录,甚至到厦门、广州时期之间,他的身体似乎挺好,感觉焕发了第二次青春。这才有惊人的创作量。当然,岁月不饶人,他几次“聊发少年狂”,扭伤了脚,或被铁丝刺伤,都在提醒着他,毕竟老了。所以,《奔月》里的后羿的描写就很有意思。
鲁迅的童年还是比较幸福的,过着大少爷的日子,从《社戏》中就可以看出他在村里的地位。但祖父入狱,父亲病逝,给少年鲁迅打击太大了。后来又有与朱安的不幸婚姻。所以,他对母爱是抱有怀疑的。想写一篇关于母爱的散文,但因为母亲还活着,他不能写,怕伤了寡母的心。可以说,他成年后的日子一直在动荡的世界找寻爱。所以,他才那么爱憎分明,毫不妥协。对自己的日本老师藤野先生,他铭记在心,有《藤野先生》一文。对青年学子,他更是倾其所有。可以看徐梵澄、萧红、萧军、胡风、冯雪峰等人的回忆录。但对自己的敌人,他认为的“敌人”,他却是“一个都不宽恕”,如陈源之流。他们说,鲁迅“整大本抄袭”。这是鲁迅一生都无法原谅的。面对别人的恶意,他格外地敏感,下意识地强烈反击;而对他要爱的人又加倍地施予爱,毫不吝啬。他的超人的敏感,成就了他的文学伟业,也让他活得很艰难。比如,和高长虹的决裂,和林语堂的破裂,双方都有责任。郁达夫也是一个敏感的人,他和鲁迅一生都保持着深厚的友谊,就在于他懂鲁迅,知道鲁迅的伤痛点和敏感点。
在一般人眼里,鲁迅并不是没有温暖,只有冷峻。你看《鸭的喜剧》,写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与鸭的故事,多么细腻,多么温暖。这篇小说真是一篇充满温情的小品。大家熟悉的《社戏》就不用说了,描写少年时的深夜看戏,多么富有乡土气息,多么富有人性,那河上看戏的景色描写与少年的打闹,真是满溢香甜,就像婴孩的奶香,很醉人的。只是内心的阴影不经意间就有冷气渗出来,如《兔和猫》,前面写兔,写得多纯情,像少女一样。可一到后面写猫的时候,就有一种冷酷出来。在慨叹生命的脆弱之时,开始痛恨猫,以至于“于是又不由的一瞥那藏在书箱里的一瓶青酸钾”。
二
刘少勤曾在《书屋》2011年第九期发表《鲁迅和胡适精神世界的同异》一文,其中说,鲁迅是诗人性情,易怒,不加掩饰,不顾情面,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与人交爱憎分明,一生颇多知交、至交乃至生死之交。而胡适是学者气质,长袖善舞,一生奉行有距离的交友之道。刘先生此论甚得我心。
鲁迅在一封私人书信中说:“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鲁迅是难得的有自审意识的知识分子。他多疑,但也怀疑自己的多疑,这就很难得了。我们可以说,这种“多疑”,大概也是鲁迅的文学天赋,病蚌成珠,大概即此。由于“多疑”,鲁迅的想象力格外发达,心思超级敏感,用日本学者尾崎文昭的话说,即形成了独特的“多疑”的思维模式。这就是他的文字,不仅能透彻地观察世界,而且本身也是一种极好的艺术品。胡适之当年的日记就说:“周氏兄弟最可爱,他们的天才都很高。豫才兼有赏鉴力和创作力,而启明的赏鉴力虽佳,创作较少。”陈独秀很喜欢鲁迅的小说,读了《新青年》上发表的《药》之后,感叹:“豫才的政论我不恭维,他的小说我是真的佩服。”
鲁迅的“复仇哲学”,大概也是他少年创伤的一个病症。与他的“一个也不宽恕”一样,从学理上,可能更多的是受了法家的影响。这点他本人也是承认的。他说:“就是思想上,也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他也很痛苦于自己无法摆脱“这些古老的鬼魂”。我们阅读鲁迅的文字,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早年家庭变故所施于他的创伤是巨大而深刻的。他的文章就是一种排毒,他用文字拯救自己。他的文字,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病历。其价值也在这里。他真实地书写自己,写自己的灵魂。他的小说、杂文、散文诗,包括书信和旧体诗,所有的文字,都是他的生命的颤栗。他坚持痛打落水狗,纠结于复仇,在这个过程中也耗尽了自己的生命。他死后,叶公超专门买了他的书,重读,然后撰文纪念,说鲁迅一生所骂过的人,都不值他的一颗子弹。这话让胡适很不高兴,但我觉得叶公超是懂鲁迅的。鲁迅真的在不应该浪费生命的地方,浪费了自己的生命。他说过,最大的轻蔑是连眼珠子都不转过去。可惜,他却没有做到。
三
鲁迅留学日本,喜欢东欧、德国、苏联的文学、文化,可能也有他的道理。在他那里,文化底色是否单调了一点?中国儒家、佛教的影响是否积极价值少了一点?这都是疑问,值得我们研究。但少年的创伤性记忆,让他更能认同暴力文化,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他后来接受的外来文化则加强了这种记忆。他的弟弟周作人,童年时期因有鲁迅在前面挡着,对家庭巨变的感触没有鲁迅那么深刻,而他后来对希腊文化的接受,也让他更倾向于平和。从“平民文学”到“人的文学”,再到“自己的园地”,周作人晚期的状况,是“为己”的学问。其实,俄罗斯文化里,最终也还是有一种宗教力量的宽容和慈悲。塔科夫斯基的电影《安德烈·卢布廖夫》就体现了这一点。鲁迅主要接受的是苏联文化这一部分,看他在与创造社的辩论里,也主要翻译的是这部分。不过,用黄乔生的话,鲁迅晚年也有一个从苏联回归俄罗斯的转变,比如,他翻译果戈理的《死魂灵》。
鲁迅的小说《白光》虽然短,但还是很令人震撼。初中时阅读此作,懵懵懂懂,不知所云;大学时阅读,也一知半解;如今年过半百,重读此作,才感觉懂了很多。小说写陈士成十六次参加科举皆失败,第十六次回家时,神志不清,感觉到处是鄙视的眼光,感觉有一团白光在眼前晃动,似乎是祖上留下来的白银所藏之地。他就开始在屋里乱挖,一无所获,又跑出院子,要“到山里去”。天亮时,人们发现他死在离西门十五里的万流湖里。作者对陈士成心理的刻画非常成功,景色描写也极其到位,极好地刻画了一个人心理的失常。这篇小说,我觉得有鲁迅自己的影子在里面,他也是参加过科考的,成绩也不理想,可能也留下了心理阴影。但他的写作超越了自己,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是对国民性的反思,是对以科举为核心的儒家文化的批判。
少年的创伤是鲁迅一生难以愈合的伤口,除了带给他复仇思想,也让他对弱者抱有一种同理心。他对那些底层的青年,如萧红、萧军,还有叶紫、白莽、柔石、胡风、冯雪峰、徐梵澄等都付出极大的心血。
很多学者,一定要就性格的激烈与平和把鲁迅和胡适分出高下,我觉得倒没有必要。作为作家,鲁迅是伟大的,他的敏感、多疑成就了他的文学;胡适只能算一个文学爱好者。作为学者,他俩各有千秋。作为思想家,各有偏向。我一直很喜欢《故事新编》,我觉得这是中国的第一本后现代主义小说集。它的“油滑”,是鲁迅对自己的超越,是一次伟大的飞翔。可惜,我们还没有能力完全解读这本小说集。
鲁迅1928年致章廷谦信:“我总觉得我也许有病,神经过敏,所以凡看一件事,虽然对方说是全部打开了,而我往往还以为必有什么东西在手巾或袖子里藏着。但又往往不幸而中,岂不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