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云海入梦来

作者: 张建智

周其勋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已经成为国内颇有成就的学者、教育家、翻译家和英美文学专家,先后辗转多地名校任职教学,一生经历丰富。他是上海出版界大家丁景唐的老师,还是钱锺书先生参加1935年留英考试时英国文学专门科目的命题者。《一代名师周其勋》一书,不囿于介绍周其勋先生的个人经历,还围绕周其勋先生大量史实的叙述,向读者展示了那个时期的政治、思想、教育、社会等方面许多鲜为人知的人物史料,以及他与丰子恺、梁思成、林徽因等人的人生交集。

重现周其勋在世时的鲜活生活是不容易的。作者邝启漳博士凭着对恩师的一片真情与崇敬之心,不辞烦劳,从国内外资料中挖掘和考证出大量素材。在接受了撰写工作后,他数次前往周其勋先生曾经求学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查阅大量史料,包括周其勋先生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求学记录和相关文献,也采访了大量当事人。作者用无数个日夜,流下了不知多少汗水,写成了这部传记。这些文字,无论在视觉上还是心灵上,都深深吸引着我。

我的外婆是周其勋的姐姐,姐弟俩感情很深。姐姐送弟弟去国外留学,几十年间往来频繁。记得2018年在杭州西子湖畔那个秋夜,我跟着舅舅周宁怀夫妇至西子湖畔的国宾馆,初识本书作者邝启漳先生和为这部书编辑出版费了不少心血的资深出版人李元君女士。

在那“风吹皱的水,没来由地波呀,波呀”的湖畔,我们为酝酿这部传记,聊了很多往事。书中字里行间所折射出的光彩,似象征了那晚我们一起在碧绿的草地上合影时,迎面由雷峰塔映射而来的五光十色。我想,这多色彩多维度的投射,正是本书中传主丰富多彩人生的描绘。

当我把这部书读毕时,迎来的正是一个春天的清晨。我走到阳台上,阵阵朝雾涌来,恍惚间一座青铜铸像拔地而起。是的,这铜像没有辛弃疾诗词“壮岁旌旗拥万夫”的雄壮,但却代表了那个时代一位中西汇通、学识广博、敢说真话、孜孜不倦、平易近人、教书育人的儒雅书生。这便是本书的传主——周其勋。他是中国教育界、翻译界、英美文学界备受敬重的一位前辈,其学生弟子,遍布东北、上海、南京、广东、广西等地,见证了传主于社会嬗变中的忧患意识,以及献身学术生涯中的挫折和勇气。

我仿佛还听到作者在深情地述说:“在风云变幻的上世纪,艰难困苦与生死存亡的战争中,恩师始终带领着学生,弦歌不断坚守着中外文学的传播与坚守着教育阵地,并伴随着到处漂泊直至落地生根的漫漫历程。”

《一代名师周其勋》由漓江出版社出版,记录了周其勋先生历经磨难却始终勇于开拓、矢志不渝的八十五年人生轨迹。舅公离世时,我没能去上海送别,这是一件终生遗憾之事。之后,我即在《文汇报》发表了一篇关于舅公和丰子恺于上海最后一次相会的文章,以示纪念。在书中,丰子恺的女儿丰一吟女士回忆道:“爸爸在武汉时,还和一位叫周其勋的先生交往。爸爸去世时,周其勋先生曾发来唁电。后来我得识了称周先生为舅公的张建智先生,才知道‘文革’时期我曾和周先生的女儿周宁霞同事过,当时却一点也不知道。”

丰子恺先生和周其勋在浙一师是要好的同学,后成为终生挚友。舅公从中大与广西大学寒暑假到沪时,同窗相晤,不啻一件无比快乐、令人兴奋的大事。其间聊天喝茶,重温往事,往往会沉浸在“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友情中。那段特殊时期过后,丰子恺与舅公暌违多年,再次相见,回忆了那些年特殊的经历后,他们一个桐乡人,一个杭州人,忽地又把话题转到了“嘉湖细点旧名驰,不及糕团快朵颐。艾饺印糕排满架,难忘最是炙麻糍”那知堂老人的诗上来了。

画家朱晨光在回忆中也提到,1973年他带一批工艺美术的学生去江苏、上海一带实习时,曾去拜访过丰子恺,畅叙中丰子恺依然关心着在广西大学任外语系主任的好友周其勋。朱晨光说,丰子恺和周其勋两家的后辈们,无论是丰一吟女士还是我,可能都没有注意到这两位先生年深日久的情谊,是源于浙江第一师范时的同窗之情。

的确如此,我与丰一吟的初识,是那天在乌镇参加孔另境纪念馆的落成典礼上,如今已经想不起来,不知怎么谈起了舅公的事。如朱晨光所言,她与我都不知丰子恺与周其勋是浙一师的同学,一如培根《人生论》中所说“不容否认一些偶然性,恰给你带来了一种机缘”。记忆中,舅公暑假会到上海女儿处度假。我外婆总叫我送些江南水乡土产到上海,有时到淮海中路,也有时到泰兴路,会见到舅婆倪翰芳。第一次在上海吃西餐,就是舅公带我去的。

记得有一次在上海,舅公正在研究如何将儒家与法家的一些著作正确翻译成英文的问题。丰子恺先生的长公子丰华瞻来看望舅公,舅公拿出他翻译的文稿,说到如何将中国古代文献翻译成精准的外文,实为不易。当时,丰华瞻正在复旦大学外文系任教授。

“读史者,考实录,通古今,若亲目。”阅读周其勋一生的经历,也是在读一部中国二十世纪的教育史。本书不仅表达了作者对恩师的个人感念,更多的是为读者描绘了周其勋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整体风貌,展现了他们的追求和遗憾、惆怅与希望。

作者从多角度凸显了传主睿智、厚重、博学的大师风范。如若套用一句史家的话,作者“若知古而不知今,务外而遗内”,是很难写出此书的。而邝先生既兼通中外文史,又能用大写意的笔墨,写出传主的人品、学问、才情、思想,将文学性、哲学性以纪实的笔法熔于一炉,使本书具有一些与其他传记不同之处。

此书的问世,使周先生的风貌以及他对社会之贡献重被学人认识与思考。而更大的意义,是通过周其勋的人生经历,向我们传递了中国近现代的教育事业是如何于艰难的社会环境中不断地求索前进的:年轻的周其勋教授通过自身的努力,在教学和外国文学译介、研究事业上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他在国立中央大学任教授,讲授英国小说与诗歌,同时还在国立编译馆担任人文组主任,负责审核各种人文译作和大中小学的英文教科书。作为资深翻译家,他不单翻译及校订了在民国时期具有广泛影响的《英国小说发展史》《英国当代小说四家》《少奶奶的扇子》和其他文学作品、学术著作,同时又在各大报纸杂志上发表了不少时评和书评,包括对著名法学家钱端升所译《英国史》和193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赛珍珠所译《水浒传》而写的长篇评介文章。从当时的报纸杂志上我们可以看到,许多的学术、文化和社会活动都有周其勋的身影,他的影响已经远远超过原先的学术领域。

本书在读者面前展示了那个时期的政治、思想、教育、社会等方面许多鲜为人知的人物史料以及新颖的教育理念。其中提到诸多教育界、文化界著名人物,如梁思成、林徽因、陈寅恪、沈尹默、李叔同、马叙伦、王星拱、王力、吴宓、竺可桢、朱光潜、高士其等,有的书写较详,有的一笔带过,但其背后都隐含着丰富的历史故事。他们曾经的不懈奋斗、成功与挫折,都能给我们许多人生的启示。

在我的记忆中,舅公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我与舅公相处最长的时日,应是“文革”后期。那年,他从上海女儿处来到南太湖畔的姐姐家,那是宋末元初诗人戴表元所歌吟的“行遍江南清丽地,人生只合住湖州”之地。我们居住之处,恰就在“白石道人”姜夔写下名诗《过垂虹》的地方:“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印象最深的是,每天下午四时半左右,我们兄弟几人陪舅公一起在离垂虹桥不远的大运河进入市镇的河上游泳,那是雷打不动的事。这段时间里,舅公最高兴。我们赤膊上阵,游一阵子后,又坐在与我家只一墙之隔的木材公司停泊于河面的木排上休息。此刻,正当夕阳西下,阳光照射在水面的木排和我们身上,舅公好似回到年轻时候。他与我们一起戏水,看夕阳缓下。清凌凌的水流淌着,水映斜阳,波光粼粼,运河之水悠悠地从我们脚下流去。一阵欢乐过后,我们与舅公便躺在木排上休息,一边沐浴日光,一边仰望苍穹,只见蓝天在上,白云轻轻飘过,让人感到一种诗的气韵。然而,处于特殊时代背景中,我总感到舅公心中装着的怅惘。如今回想,真有点“回首烟波”“不舍昼夜”那一番道不尽的人生滋味。我还记得那年夏天,舅公来外婆家,那时家门前真是“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每当有月亮时,我们全家就坐在葡萄架下。一般是在吃了晚饭后,在夏夜宁静月光下,听舅公给我们讲故事,聊不尽的天南地北事,舅公还教我们一些英语。我后来寻思,那时舅公是为避“文革”之难,避城市之喧嚣而来,心中虽有沉重处,但与家人在一起一定是很温暖的。在这离上海一百多公里之遥的江南名镇并出了许多名人的城郊,舅公住在姐姐家,除了日常活动,总捧着他特地带来的书读着,手不释卷,那凝神的一刻我至今难忘。

《一代名师周其勋》这本纪念舅公一生的传记,我想会得到读者和他众多学生的喜爱。舅公虽已离世,但定会含笑九泉,甚为欣慰。

掩卷而思,人生两字,真乃是“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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