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亲情、温情、奇情
作者: 张素贞在《倘若时间乐意善待我》这本小说集中,韩秀有着钟情于艺术的映现,也有着人情练达的观照,洞见人生百态中的寻常与异常,种种千丝万缕的复杂纠葛。作者笔下的角色,有些是传奇怪异,也不乏优雅慈善、奋勉勉人、体贴温馨的人物。将各色人等摆放在庞杂的现代环境中,今昔交错编织,因着各人的禀性差异,又将呈现出怎样的样态?
爱情、亲情、温情
《老房子》中的上校孤僻、怪异、偏执。作者通过新来屋主的视角,逐层揭示上校的种种行事。房子相当好,他坚持不肯缴纳尾数极小的一笔欠款,银行法拍,叙述者“我”侥幸购得。但电路被缠弄得一塌糊涂,玻璃也有残损。太太健在时,他们与芳邻交往密切,情谊深厚。可是妻子一死,他便把自己禁锢在屋里,变成怪人。芳邻男主人也已逝世,独居老妇很久未见上校了。她似乎对他很有感情,她常从一扇窗户窥望这栋老房子,她知道上校保留妻子主卧室的窗帘,是期待离去的女儿会回来。
上校的信件很多,请邮局退回,却一再寄来,使“我”觉得上校一直都在老房子里。院子有人推着割草机剪草,原来上校和“墨西哥园艺公司”签约,一签就是十年,还有五年服务不必收费。这笔钱不少,尾数极小的欠款,他为什么不肯缴纳?一棵奇丑的日本枫,是他和女儿一起种的,他舍不得砍。周末清晨,“我”整理上校的信件:有的来自“退伍军人协会”“越战阵亡、失踪、伤残军人基金会”“血癌患儿救援基金会”,也有的来自银行、保险公司、信用公司……见有人来,猜是上校,他说:从越战带伤回来,就想要个家,汉娜却食言了,未曾努力和死神拼斗就撒手走了。难道他想把一些小小的杂务留着等妻子一起完成吗?后来,“我”进门接到电话,经纪人说:昨日参加上校的告别式和葬礼,他女儿没有出现。会中有些老战友表达对他的敬爱,还有许多基金会的代表一致感谢他多年来的支持。他为这些基金会捐了他所有的钱。本篇多处以魔幻写实的手法交代情节、营造诡异的气氛。孤僻的怪人,因为妻亡女离变得越发冷漠;为了不到一百五十美元的欠款失去信用,遭人讥讽,形象毁损,竟是一位长期大爱善心的捐献者。这精神,自然可以与这栋老房子同其不朽,上校确实并未离开。
《珍珍珠宝店》摹写吴珍珍坚定的爱情、无私的亲情和无尽的温情。来香港以前种种,择取珍珍的有限观点今昔错综铺展,详实感人。书写得这样传奇,这女人大度、智慧、坚忍。韩秀几近以客观的笔法层层紧密地推动出国后的情节,对珍珍的内心纠葛描摹不多,却自具震撼的效果。
这对情侣偷渡来港,最后幸靠珍珍的泳技才能成功。陈水生改名亨利,为人机灵,敢于冒险。他赚钱、用钱,珍珍从不过问。从豆制品摊位到珠宝店,珍珍不但学得专业,经营有方,还提携、培植豆腐坊小妞阿香成为珠宝店的接手人。爱情的危机突如其来:女顾客郑小嫚变成英文助理,成为出访文莱皇宫的女经纪人,再变而为陈亨利已有身孕的未婚妻。陈亨利和她结婚,准备移民加拿大,他为珍珍申请了保姆的工作签证。他还是惯常地动作稳健,两人在一起十年,几句话就勾销了。
珍珍竟然接受了。她相信没有学不会的事。亨利和小嫚去文莱时,她就开始学英文。飞机上她读着英文版的《育儿大全》。孩子生下来,第一个将她抱起的是她这个“姑姑”。此后夫妻俩出门做生意,珍珍竟日同小宝一起,她知道小宝的需要,教小宝说话,和小宝最亲,教四岁的小宝游泳,都用英文指令。利用夫妻俩去拉斯维加斯的较长停留,她买了二手车,腾出时间学会驾驶。她开车去幼儿园接孩子,老师夸赞Thomos的泳技,请她当游泳教练。她带小宝一起上课。小宝不仅功课好,还是游泳班的班长。
日子并不平静,陈亨利夫妻俩从事赌场生意,因故被追杀,车子满是弹痕,小嫚愤然离去。房子重新隔间装修,小宝搬到楼下,拥有独立的卧房、书房,人也一下子长大了。他请姑姑多陪他两年,八岁他就会去英国的寄宿学校。两个月后,亨利因重病送医,律师交给她数目庞大的支票簿,请她安排人事照顾。一年后,亨利二度中风,在家疗养。律师来预告遗嘱,亨利要求有尊严地离去,请她把骨灰带到当年上岸的香港海滨,撒入大海。除了几笔慈善捐助,小宝的教育、立业基金都已安排。临终,专业看护传达:病人有话要说。他眼睛有些微的笑意,指点她拉开抽屉,抽屉后面用胶带粘贴了四个银行的米色小信封,示意她收进口袋后,这才伸出五个手指,揺了揺,脸上浮现万分欣慰的微笑,就这样去了。
回到香港,她在热闹的中环商场开了“珍珍珠宝店”。阿香经营恒聚很上道,转来文莱皇家银行的一笔钱。银行信封让珍珍领悟水生哥最后的手势的含意——她会有第五个信封,这样笃定。他为她安排这么多,履践了当年的诺言。他要回到初来香港的海域,他认定珍珍是毕生相互依靠的人。
珍珍的行事透显着生活的智慧,她愿意牺牲。她大方舍财,把珠宝店无偿让给阿香,赞助阿香进修;她离开加拿大,把支票簿还给律师;她从香港捐钱给旅居八年的社区健康中心里的少年游泳训练项目。她抛不开的是爱情,她牺牲奉献,全为了爱,为了他,她深爱小宝,从不图回报。舍财而守爱,天佑善人。陈水生毕竟也是个通透的、深知并挚爱珍珍的有情人。
《红鹤》叙写旅店主人长年关爱的温情,让遭受亲情折磨的衰残妇人在绝望之余看到了希望。前段铺展四位妇人的餐叙谈话,茱蒂儿子的婚礼跟她自己的一样可能门不当户不对,但亲家、亲家母化解危机,表现出大方、体贴的一面。相较而言,她女儿有着糟糕的姻缘,女儿女婿谢绝她来住宿、拜访,她与亲家不相往来。她无奈到只得自欺欺人,说些漂亮的谎言,制造和乐的假象,掩饰沮丧的心情。这一回,她决定面对真实的处境,对红鹤店主坦白了真相。半年一趟,专程探望女儿的事不做了。店主其实早已了解一切。六年来,每回妇人说要去某城,不一定回来投宿;他总是把固定房间备好,那儿有窗户可以望见她女儿的住宅;现在他用轮椅把她推送到房间。他恳切地聊起自己和越南儿子阮知道的种种,相信她必定有难言之隐。他倾听她诉说,见她伤感,突然转移话题,建议明天两人一起去小西城参观花展。规划好了,有不得不去的充分理由。而且他要把她的车挂在车后,等看完花展之后,就可以连车和人一起平安地送回家去。人,真的无须斤斤计较,当亲情屡屡扣关不应,难得有这样的社会温情,何不乐得尽情享受?
异常与寻常
《墨镜》看似寻常小品,推敲起来颇耐玩味。遮挡强光的墨镜戴在脸上,若配搭得宜,可以展现大异平常的丰采。探寻美感的背景设在阳光灿丽的希腊名城雅典。她样样美丽,妆扮、仪态、品位都是一流的。她乐于在混乱、缓慢的车阵中,为一位希腊男人挤出空间,让他先行驶过。她着迷的是:“搭在车门上的那只手,骨骼亭匀,像煞了米开朗琪罗笔下亚当那只手指修长的手。”错车而过时,年轻的笑脸、黑亮的头发、墨镜下英挺的鼻子,顽皮地挥手致意,让她欣喜。“米开朗琪罗笔下亚当那只手指修长的手”,是指《创世纪》那幅精美画作?的确好美。不知其人,再度见到,是在亚曼尼精品男装店。服饰不同,两人都未戴墨镜,她认出他,欣赏着“那只年轻的手弹性十足,停在领带上却如同古希腊大理石浮雕,端凝、优雅”。直到最后结完账,她戴上墨镜,露出迷人的微笑,他认出来了,脸上立刻转为神采飞扬。第三度见到,她开车缓缓驶过店门前,年轻人快步横穿马路,她又礼让他通过。她看到另一张不苟言笑的脸,无暇旁顾,勇往直前,令人喜欢。
两个女人一起喝下午茶闲叙,男士和孩子们围过来了。墨镜摆放在桌上,她搭挽着先生、儿子,说笑着。“一张挺平常的脸,岁月的痕迹在阳光下一览无遗。”递给她墨镜,阳光晃眼。她只笑笑,把墨镜挂在衬衫领口上。她沉浸在家常欢快的氛围中,平常的脸不需要特别的妆扮。原来墨镜也是艺术品,往往把平常装饰得非凡。此前的耽美描摹,营造这女子美丽异常的幻象,正为她其实长相平常而铺垫渲染。但深究起来,人间的美,原不在样样精丽;而巧者整妆美容,本就可以增色添妍。这篇小说耐品,正是能从寻常处着墨而呈现异样的光彩。
《在路上》的场景是在一辆开往费城的火车上,有着惊悚画面:少年回忆中的塞尔维亚恐怖组织行凶的惨况,以及他在火车上默默较劲,守候在厕所门边,静静等待里面那个凶恶的杀手死亡。小说采用了两个视角,除了少年凯伊,前后串联的大视角乃是意大利男子摄影师贝里尼。他对面的双人座上是一位东方老太太和十四五岁的男孩(少年凯伊)。那驼背、灰黄脸色的瘦削男人走来,和少年隔着走道坐下。车行中,少年发现那男人的右耳有着他梦魇中的ㄟ形紫色伤疤。他移座到男人后面,仔细再看,确实就是。那个大火的夜晚,小镇有六十四人被杀,他的母亲在内。父亲和姐姐失去消息,他跟着邻居逃难,在阿尔巴尼亚、马其顿难民营待过,总算联络上费城的舅舅,来到美国。男人外形变化很大,有病的样子。但这疤痕曾离他非常近,太恐怖的创伤,他不会认错。他盘算着怎样弄死他。
火车因积水淹没轨道停了下来,必须等清除干净,才能安全启动。东方老太太拿出自做的肉馅包子请客,那驼背男子迈进洗手间,防雨的风衣依然搭在座位上。五分钟后,凯伊去敲门,门开了一条缝,那人脸色灰惨,坐在马桶上,喃喃出声:“……药,药,大衣口袋……”凯伊瞪视着他,他再度痛苦地哀求,这次是塞尔维亚语。凯伊轻轻拉门,门关住了。他坐到门边的椅子上,看着没有任何动静的门,取下墙上的《时人杂志》翻看了起来……
直到车子再度行驶,乘务员走过又回来,询问怎么还在这里。老太太合计:“可怜的孩子,足足等了四十分钟。”乘务员敲门、开门,“一个人倒了出来……脑袋正巧倒在凯伊的脚跟前,ㄟ形的伤疤变成了浅灰色,不再显眼”。他死了。正巧倒在他脚跟前!众人催凯伊去另一头上厕所。反身锁门,他觉得晕眩,两腿酸麻。想起逃到难民营时,医生用药膏揉搓他冻伤的脚,他也曾痛麻、晕眩。他看着镜中那张年轻端正自信的脸,笑了。几番波涛暗涌,全在少年心中。步出火车站,凯伊已随着人流走远。摄影师观察到少年的一切,觉得似乎漏掉了什么,有点蹊跷,脱口说出:“他等了四十五分钟,这孩子的耐心很不寻常。”经过战争,亲人死亡离散,少年有那样母亲惨死在眼前的痛苦经历,确实不能以常情来论。见死不救,而且守定不让旁人有机会抢救,这仇恨多么浓烈!他做得自然而然,无懈可击。然而严格说来,这毕竟是违反天和的罪过,他只能隐藏起来,即使内心窃喜,即使告诉亲友将会大快人心,他也只能终生守着这不可告人的秘密。奇情凶杀,经过内心激烈的挣扎,这个异乎寻常的少年镇定地步出车站,投入寻常的社会。在舅舅家,妹妹来团聚,有女人理家了,他们即将过上寻常安定的日子,他决定什么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