锺叔河《蛛窗述闻》出版前后
作者: 赵倚平2023年4月,我到长沙止间书店举行一个新书分享活动。到了长沙,当然一定要去拜望一直崇敬的锺老。记得那天下午,我与任理兄一起赶到念楼。距我上次见锺老已有近两年半时间了,其间锺老不幸于2021年9月再度中风。这次生病,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左边半身偏瘫。但这不算最坏,任理兄告诉我,后来的新冠肺炎病毒感染对老人的打击更大,使他的身体状况雪上加霜。
再次见到锺老,他已经从过去读书写作的北边的书房移到南边的房间,而且是半躺在床上。我还注意到,客厅右侧的墙上加装了一道扶手,我知道,这是为了便于他行走锻炼。这些都让我感到既心酸而又无能为力。好在锺老很达观,他对病情真是做到“既来之,则安之”,不消极,不沮丧,坦然面对。我们谈了很多话,他依然那样睿智通达。我这次带来了之前买的新出版的《锺叔河集》第一卷等书,请他签名。他忽然问我有没有他的《蛛窗述闻》,我说没有听说过这本书。他示意任理从床对面的书架上拿出一本红色的书来,递到我手上。我一看,这是一本十六开的书,封面布纹精装,烫金印着书名,内容是影印锺老这本书的手稿。任理说,这是海豚出版社俞晓群为祝贺锺老八十五岁寿诞而特意制作的,只印了五百本,现在网上已卖到三四百元一本。锺老说:“我所得的样书现在就多出这一本了,送给你。”然后,锺老拿过书为我题款赠言,在扉页写下:“此系抗战胜利后留在平江读完初二时的习作,幼稚极矣。友人为影印以为纪念,实不堪持赠,聊表寸心而已。赵倚平君谅之。”他又不无遗憾地说了一句:“这书当时应该有一个出版说明才好。”对我来说,这是意外的收获,当然非常高兴。
回到西安,我即翻开《蛛窗述闻》来读。锺老曾告诉我,抗战时期,他跟家人避难到平江读书。1946年暑假,家人都回了长沙,他一个人留在平江等县中开学。假期无事,就用大姐在含光中学上初中时的笔记本的空白页,记下了下他平日听到大人所讲的奇闻逸事。手稿以小楷毛笔写成,竖写,笔记体文言文,字迹工整、流利、娟秀。所记四十则故事,离奇古怪,读来兴味盎然。锺老说这本来就是草稿,写完即丢在一边,没有再改(这可由只有第一篇有两处改动、其余篇章连笔误皆未改正得以佐证)。而他再次见到这个手稿,是在将近二十年后的1965年,他父亲去世,在整理遗物时,大姐看到,将它给了作者。但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也碰到了问题。因为锺老是以文言的形式来写,没有标点,我有时会碰到断句的问题,似可这样,又可那样,究竟怎样?心中疑惑,想这个只有作者自己最清楚;还有就是一些字尤其是生僻的异体字,锺老以那时并未以统一规范的简体来写,有的可以从字典查到,有的则查不到,究竟是古字还是方言,还是笔误?心中又是悬疑。于是心生一念,这本书的出版固然是朋友送锺老的一件贺礼,印数很少,但它毕竟已经行世,读者中和我有同感之人不知凡几。我又想到锺老当时说的这本书应该有一个出版说明的话,就想何不将此书重新编辑一番,正字,句读,注释,再加一个前言,说明成书的背景,再附上任理兄对“周文辉事件”的考证等,岂不圆满?虽觉自己力有不逮,但想到有锺老在后面把关和指导,未必不能做好。于是给任理兄打电话说明我的想法,请他跟我一起来做这件事,任理兄听后,也认为很有意义,完全赞同。我便试着将前面几篇进行文字转录,并按照自己的理解识字、断句、加注,然后打印出样稿,写了一信给锺老,说了我们的想法,并询问影印本版权方面的情况等。
锺老收到信后,对我们的想法表示支持,而且版权方面也不存在问题。他把任理叫去耳提面命一番,让任理转告我。于是,我便动手进行全书文字的转换和初步编辑。这时我也感染了新冠肺炎病毒,身体不适,工作进度缓慢。初稿出来以后,我把稿件打印寄给锺老,给任理发了电子版,等待他们审阅后进一步的修改意见。
一段时间后,锺老把任理约到念楼。他已经把我打印的书稿对照原稿整个进行了详细的校改。从排版的格式、标点符号到断句,包括我转录时的错漏,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改正。一个九十多岁缠绵病榻的老人,不但清晰地标注了所改内容,而且还把我打字时的别字一一揪出,显示了一个出版家的细致和严谨,让我肃然起敬,同时赧颜流汗。更让人欣喜的是,老人还对部分文字进行了润色。任理兄和锺老还就书籍的内容和结构进行了商议,基本上定下了这本书出版的形式。于是我又按照锺老审定的稿子和任理兄的意见进行了改正。
与此同时,任理兄则通过各种渠道深挖关于周文辉和“周神仙(周仲评)”的史料,找到了八十年多前长沙《大公报》等报纸的报道,据此写出了详尽的周文辉事件的始末,为看原稿本而对周文辉那行字有兴趣的读者解开疑团,也加深了这本书的历史纵深感。长沙的陈先枢先生在这方面也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锺老又翻检出他1980年在一本《阅微草堂笔记》扉页上写的题记,既丰富了书籍插页的内容,又印证了我关于这本书受《阅微草堂笔记》影响的判断。于是,《蛛窗述闻》新版本基本成形。
对于这本书,我们最初的想法是,对手稿进行断句,纠正不规范的字,由锺老稍加润色,补充脱字,改正讹字,删去衍语,凡改动之处及难懂的字词包括方言,均作必要的注释,以使读者在对照稿本时有所凭借并易于理解。出版社在审稿后,又进一步从读者的角度出发,提出要再增加一些补充注释,花城出版社王凯兄发来示例。我立即放下手头的事,全力以赴,连夜加班,两天时间完成新增注释五十三条。不久,责任编辑揭莉琳又画出一批仍需补充的注释近五十处,我也赶紧以最快的速度注出。在作这些注释时,对难以确定的问题都及时和任理兄相互讨论。每次补充注释完成后,我都快寄一份给锺老,并用微信发给任理,请他们过目审核,看看有无不妥及修改、补充之处,且有些地方是需要锺老定夺的。这些注释都及时得到锺老和任理的反馈,如锺老就对八处注释进行了修改。所以说这本书的一切皆自锺老手定,诚为不欺之言。
2024年10月5日,大家还都在过国庆假期,锺老突然发病,又一次中风,无法吞咽食物,说话也很困难,当天就紧急住进了医院。我10月6日在网上看到消息,心顿时又提了起来,赶紧告知任理、唐巍。甫一收假,就给责编揭莉琳用微信通报了锺老的情况,希望社里抓紧再抓紧,不要留下遗憾。十天后,我接到出版社寄来的三校校样,用两三天时间加紧看完,因还有一些改动,就在把改过的校样寄给出版社的同时,也给唐巍寄了一份,请他送锺老过目,顺便给锺老写了一封信,对改动作了说明。过了几天,唐巍发给我一个文件,标题是《锺叔河先生亲笔》,打开一看,是锺老在我改动的校样上留下的字迹。他在认同处用钢笔打勾,有些地方用笔作了改动,在另一页纸上,他写下“感谢赵先生和你!”等话,并在“希望早点见到样书!”这句话下面画了一道着重线。唐巍告诉我:“锺老目前失语,不能进食,精神尚可。”
10月31日,任理从北海回了长沙,去看望锺老。他告诉我,锺老情况不好,并发来锺老跟他笔谈内容的图片。上面写着“我已失语,只能笔谈。对不起”,“我只能鼻饲,不能吃东西,不要送食物了,谢谢!”最让人揪心难过的是,锺老写道:“不要再来了,永别了!”
为加快书的出版流程,我和任理商量,以该书校点注释者的名义,给出版社领导写了一封信,请揭编辑转交。到2025年元旦后一周,揭编辑已经和我联系寄样书的事宜了。至此,锺老重托的担子好像才从肩上卸了下来,心里想,总算没有辜负老人家的期望!
当年在锺老处,第一次说到这本书时,任理对锺老说,这本书其实也应该收入《锺叔河集》。锺老当时没说未收的理由。固然,这是他初中还未读完时所写的文字,在他看来,当然是幼稚的。但我们读来,却并不见其幼稚。虽然他的初衷,只是练习作文和供自己日后阅看,但后来这类文字,因社会变迁,已越发稀少而几近于无了。能有这样一部书,已很难得。因此此书的出版流布,还是有意义的。对于社会学民俗学家来说,可以从中窥见当时湖南社会的民俗风情之一斑。对于爱读故事的人来说,这些志怪与传奇光怪陆离,也很有些味道。而对于研究锺叔河的人,正可以通过这本书进行溯源,因为这是“锺叔河思想与文学的起点”。从中可以看到一个少年,孜孜于父辈聚谈的一侧,饶有兴趣地倾听,并用一个暑假把自己认为有意思的部分诉诸文字。由此可以看到他的勤奋和闪烁的文学才华,正如本书腰封上说的“少年的才思如燎原的星火,蓄势待发”;也可发现锺老之爱读古人笔记的源头;可以看到不到十五岁的他已经涉猎《阅微草堂笔记》这本小说及其对本书的影响;还可以看到他的用心和善于积累(如《严寒发花》《三足鸟》和《槐抱榆》源于自己对自然的观察;《机巧》和《鬼索镪》为听表兄和邻人所讲;《盐霜》里记下自己所认同的兄长的见解等);而从有些故事后面的“曰”中,可以看到作为一个初中学生的他对社会的评论以及人生观点,这也是后来《念楼学短·念楼曰》的嚆矢和滥觞;甚至还可以从中看到,当年在长沙城呼风唤雨、名噪一时的“周神仙”,在见到童年的锺叔河时,吓唬家长说他“两肩各有黑痣,两膝盖骨不同,是为孽障”,而他父亲的应对显示出不凡的见识;也还可以得知,锺老的父亲还曾开办过一个叫“策强炼厂”的冶炼锌矿的小企业……这些,都是锺叔河早期不可多得的珍贵史料。这些史料七十八年之后能够再经作者亲自修订,是非常难得的。
2025年1月22日,我从西安回深圳,专程先到长沙,约了任理和唐巍一起到医院,既是看望病后的锺老,也是我们几位——书的作者、校点注释者、封面和版式设计者,在一起聚首,合影留念,以庆祝这本书的出版。我们买了一束鲜花带给锺老。走进病房,锺老靠在病床的被子上,插着鼻饲管,穿着病号服,嘴里只能说简单的几个字,但两眼仍然炯炯有神。我和他握手,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心中一热,竟然一时语塞,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锺老向小谢要过纸和笔,垫着一个木板夹子,和我们笔谈。他写道:“谢谢老赵你远道前来看我。我今年已经九十进五,不可谓活得不长久了。今生能与你们几位结缘,亦人生难得之遭逢也。”又写道:“语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能和你们成为知己,已是老天对我特别的眷顾,死无遗憾矣!”我和唐巍拿出《蛛窗述闻》来请锺老题签,锺老这时示意谢家二姊妹把小桌子放在床上,又示意拿另一支较粗一点的笔。在给我的书上,锺老题的是“此书之成,全赖赵君等大力,我实坐享其成,万分感激。甲辰岁除,锺叔河署”,然后又写道“赵倚平君存念,念楼叔河”。给唐巍也题了类似的话。任理前次已来看过锺老,书已签过。签完书,我们站在锺老病床两边,留下了一张很有意义的合影。
在锺老病房待了多时,我们怕他太累,几次要走,锺老摇手说不要紧。直到五点多钟,才跟他依依惜别。回头再挥手,锺老还在看着我们。
(《蛛窗述闻》校点本,锺叔河著,赵倚平、任理校点注释,花城出版社202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