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看见光

作者: 汪剑

知道《就有了光》这本书,还是源于译者朱晓、彭志华两位老师的介绍,但吸引我迅速打开书页的,还是作者雅克·卢塞兰的传奇经历——这位童年就失去视力的作者,回顾他一生的故事,却说:那儿,有光。

在以往的阅读经历里,这样的传奇故事多半有一个“自强不息”的叙述框架,我们会在其中真切地感受到作者失去的痛苦,然后才能在这种被剥夺的命运里体悟顽强、坚忍、人生的苦斗,等等,然后获得激励,感慨自己已被命运厚爱,要更懂得珍惜。但《就有了光》与众不同,故事的讲述者从未觉得他跟读故事的我们有何本质上的不同,他从不觉得因事故猝然失去视力让他变成了不同于“我们”的那一个。他只是有一些特别的经历,而这些经历甚至让他拥有了一份幸运——他所感知的,很多人也许终生都未曾知觉。

看见

他说,“从我失明的那天起,我就从来没有不快乐过”,他甚至说,“失明是一个很大的惊喜。因为失明与我所能够想象的任何事情都不一样,也不像周围的人想的那样。他们告诉我失明就看不见东西。然而,我不相信别人说的,因为我可以看见”。

应该也是从这样的讲述开始,我们会忘却那些既有的范式,作者的独特叙述激发出我们前所未有的好奇心,我们迫切地想要知道,通过这一双生理上失去了光的眼睛,要如何看见光?

在失明的开始,雅克承认,仅有八岁的他也是绝望、惧怕的,因为他按照眼睛惯常的方式去“看”,感受到的只有痛苦和缺失。但很快他意识到这只是因为他还不习惯运用新的方式去“看”——从自己的内在向更深处“内观”,突然他又“看”到了太阳,在他的脑海中,在他的胸膛里,过往的回忆也一并回来了,他又再次看到了他记忆中美好的一切——塞纳河、埃菲尔铁塔、心爱的小毛驴、玩具、女孩子们的卷发……

宇宙的物质再一次凝聚,重新定义并重新填充自己。我看到一团亮光来自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它可能在我体外,也可能在我内里。亮光绝对就在那里,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道光,光。

这是显而易见的:光就在那里。

一个人不到八岁就失去了视力,无疑是一场悲剧。但雅克却说,他感谢上帝,在他还不到八岁的时候就蒙上了他的眼睛,因为小男孩还没有形成一些既定的习惯,无论身体还是思想,他没有杂念,还不懂得怨恨和愤怒,只是努力地用自己灵活的身体去适应这个骤然改变的世界,接受这个世界,接受生活的所有,对生活说“是”。雅克写道:“从这‘是’当中就会产生最美妙的身体奇迹。”

也许,雅克所说的这种失明后的“看见”会有些费解,但只要想到生命中那些已经离去但依旧时常鲜活地浮现在我们脑海中的人,那些至今依旧历历如绘的美好过往,我们就会明白,有些看见,并非只凭借双眼,甚至我们可以说,正因为在那些并无实体的“看见”中,我们倾注了情感、记忆、爱——我们内心世界最有分量的一切,我们所爱的人、我们无法忘却的所有,才会一直停驻在我们的“视线”中。即便有一天,我们会老眼昏花,我们依然可以“看见”那些生命里的美好,始终像最初出现时一样,真切、鲜明,生动如初。

这才是“看”的本质吧。

在重新适应这个大千世界的过程中,失去了视力的雅克,反而凭借本能找到了“看”这个动作的本质——用“心”去看。或者可以说,缺少内心世界参与、未经省悟的“看”,仍然等同于目盲。

掩卷而思,在这个我们能比过往的时代,看到更多也看得更远的时代,我们真的懂得如何去看吗?在这个可以借助各类高科技手段呈现各样色彩与“光亮”的时代,我们是否能看见目盲的雅克所“看见”的那种光呢?

知觉

《就有了光》中,雅克在失明后以听觉和触觉所重新建立的世界,声音、周遭事物的触感,那种诗一样细致又充满灵动想象力的文字,是全书特别迷人的地方。当然,这也得感谢两位译者老师出色又准确的译笔。

在失明之前,雅克就喜欢声音,但直到他失去了视力,才明白,之前他并没有用心去倾听。声音,并非仅指声响,“世上的一切都有自己的声音和话语”,“比如车门、房屋的墙壁、地板、树荫、沙滩和寂静”。

雅克并不认为是失明增强了他倾听的能力,而是之前贪恋缤纷世界的视觉,让他忘记了原来还有更广大丰盈的美好,值得去细细体味和发现。

在失明之初,雅克发现双手也失去了功能,“它们找不到桌子上的玻璃杯,它们在门把手周围发疯似的摸索,它们混淆了钢琴的黑键和白键”,这种失控感,一度使雅克很害怕。好在,雅克很快地意识到,这种失控只是双手脱离了眼睛的控制,它们获得了空前的自由,它们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这种自由。“它们的行为方式与眼睛相反,非常认真严谨。无论从哪一个方向接近一个物体,它们都要摸索整个物体。它们试探它的反作用力,屈指倚靠在它上面感受它的体积,记录表面的每一处不规则之处。它们根据尽可能多的维度来测量它的高度、厚度。……现在它们每个都有了主动权。它们在物体上分开行走,切换不同的层次,每个手指可以独立变换力度。”

坦白说,如果不是雅克,我已经忘了自己的双手还有这样的功能,它们是如此敏感又聪颖。在日复一日麻木的日常里,手,让诗意存在于每一刻,手的每一种动作都如此浪漫,去触摸,去感受,去活着。

友谊的力量

对于“健全”的现代人来说,“依赖”似乎不是一个正面的词语,人们总是要强调自己的独立、自我、自洽……而盲人显然要更多地依赖他人,于是也因此会更多些烦恼,觉得自尊受伤,自己是需要依附他人的可怜虫。但雅克却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即使是双眼健全的人,也无法做到完全不依赖他人。“无论是什么纽带——无论是仇恨、爱、嫉妒、权力、软弱还是盲目——这种联系就是我们的状况。所以最简单的应对方法就是爱。”

雅克说,要感谢失明,正是失明迫使他必须寻找同伴,跟他们保持一对一的接触,同时让这种交流总是充满力量和快乐。从同伴处收获的友谊,是雅克极为珍视的财富,“他们在我身上留下了太多自己的印记,我在他们身上留下了太多的我”。尽管无法亲眼见到这些可爱伙伴的面容,但雅克笔下与挚友们一起成长、相携走过的人生依旧生动鲜活。也许正如雅克所说,“在看不到他们的人面前,他们才敢于展现自己”,正是因为这种无拘无束的坦诚,他们才会更深入地走进彼此的内心,彼此相信,共同分享、经历,“友好到我们每人每天都活了两次”。

友谊,在雅克的故事中,已经不只是自我之外收获的一种情感体验,它贯穿雅克的人生,是记忆,是成长,也是在生与死的绝境中从未远离的力量源泉。

让,是雅克十岁时就结识的终生挚友。初见时让的厚羊毛毛衣、引领又保护着雅克的坚实双肩,是让给予雅克一生的记忆。他让雅克紧贴着他、捏住他的脖子,带雅克走遍整个学校,命令全校男孩接纳雅克。他是雅克的灵感之神,那个只有孩子才会有的纯真又亲昵的姿势,让雅克觉得,自己才是被灵感之神眷顾的诗人。

让和雅克的友谊,从让的善良和保护欲开始,伴随着两个男孩智性的成长,他们密集地交流、分享各自的内心世界,“敞开生命进行交流”,“这种亲密度只有精神恋爱可以相媲美,而这种恋爱也是很少见的”。

雅克说,治愈失明的最好方法是重新潜入生活,进入现实生活,进入艰难的社会,进入他人的生活中。但雅克也坦率地承认,失明让盲人的听觉和触觉变得更加敏锐,这是赐予,但也是一种危险,正如毒品一样,放大到极致的内心体验,拥有一种艺术家的诗画才能再现的绝美,盲人会习惯性地退隐并沉迷其中,“那是自我封闭的内在世界,不是真正的精神世界,只是它的漫画。只有当一个人与所有现实事物的关系、内在与外在的关系整个体系,是真实存在的,他才有内在的生命……完全自我封闭的生活就像试图用松弛的琴弦演奏小提琴”。

让与雅克之间充满爱的连接和友谊,带领着雅克不停歇地去“看”、去感受这个世界,拥抱生活。雅克在其中收获爱、鼓舞、适度的提醒,感受相信的力量;让通过雅克丰富的内心图景,看到更广阔多彩的世界。友谊是两个少年共同珍视、守护的财富,也是滋养他们共同成长不可多得的养分。彼此的相信、守望,全然敞开的内心世界,互相承诺要始终诚实,令雅克和让深深地进入了彼此的生命,不可分割。这份情感变成了强大的精神支柱,在巴黎被纳粹占领,继而他们都因抵抗运动而身陷监狱的艰难岁月中,依旧成为他们支撑彼此的力量。

1944年3月,雅克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得知让已经病逝于被押解来集中营的火车上,他猝然病倒,几近绝境。在生死一线的挣扎中,他依然感受到让的大手紧握着他:“他一直不知疲倦地站在我的身边,一直看着我。当我虚弱得无法面对外部世界,完全安顿在自己的内部世界的时候,他仍然在,这是我对世界的最后印象。”

时代在飞速变迁,我们已经太久没有读到过如此赞美友谊和爱的文字。雅克和让的故事也许可以帮助看似拥有了很多却仍时时感觉孤独的我们,去重新审视“友谊”“朋友”“相信”“给予”“诚实”这些美好的词语,从雅克持守一生的纯真中去获取一些温暖和力量。

文艺理论家王元化先生曾写道:“一部作品倘使不能唤起想象、激发你去思考,甚至引起你用自身的经历,去填补似乎作者没有充分表达出来的那些空白或虚线,那么这部作品就没有多少可读的价值了。”这一评判文艺作品是否值得一读的标准,恰恰指出了《就有了光》的可贵之处。纵然雅克的人生像一个神话、一段传奇,但也正如他并不认为失明会让他有何特殊,他的传奇经历也并不会将他抬至一个我们普通人无法触及的高处。他感性的乐观和理性的思索,他诗一样浪漫却无不根植于真实的文字,可以带给我们很多慰藉,仿佛众声嘈杂中一段轻柔却又明亮的旋律,只要内心安静下来,就听得到。

人生漫长,我们每个人都无法绝对地远离隔绝与闭塞,失去生活目标、坠入黑暗的绝望,仍可能会不告而来,如影随形。与不理想的世界和解,更重要的是,在这个不可能完美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坚守自我的存在。那光所照耀的,也许只有自己周遭的方寸之地,但凭着那光,无论在怎样的境遇中,我们始终可以带着希望走出自己的人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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