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找寻翻译的乐趣和世界的意义

作者: 芦苇 陈家琪 陈宣良

陈家琪,教授,著名哲学家,曾担任同济大学哲学系主任及人文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是中国影响力最大的西方哲学学者之一,已出版《愿作如是观》《三十年间有与无》《话语的真相》《人生天地间》《持存记忆》等。

陈宣良,旅法学者,著名哲学家,萨特《存在与虚无》的中文译者,长期从事西方哲学和哲学史研究,关注中西文明对比,已出版《中国文明的本质》《法国本体论哲学的演进》等。

芦苇,原名张焰,作家,文艺评论家,出版《异乡人之书——芦苇散文集》,在《长城》《书屋》《作家》《中文学刊》等多家报刊发表小说、评论、散文等作品数十篇。

2024年初秋,巴黎还在不紧不慢地拆除临时搭建的各类奥运场馆。塞纳河上,一根根高柱还牢牢地扎在水里,让人想起不久前的奥运会开幕式。法国人的浪漫与创意颠覆了人们对奥运场景的想象,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其出格之处也备受质疑)。在幽静的河边小径上,有几个游客停下脚步,蓝蓝的天,白云飘在古建筑的上方,游船缓缓地开着,开到每一个有历史的地方去。噢,这真是一个适合沉思的地方。望着高柱投在河水中的阴影,不曾觉察到的记忆就这样在心里生根。对于有的人,记忆是死去的树、死去的花,记忆是焚烧后留下的一团灰烬,风一吹,就没了。但对于有的人,记忆是故事重新开始的地方——正在巴黎度假的陈家琪教授对此感触颇深,他背着记忆走得很累,他总想说出不可磨灭的东西。这次来巴黎,我参加了与《五十年间有与无》有关的一个座谈会,并对陈教授及其密友陈宣良先生做了三次访谈。

两位先生的神情、手势以及彼此间的默契一瞥,都与他们犀利敏锐的谈吐融为一体,这是两位历经坎坷却依旧清澈如山泉的人,也是两位精神强大的人。前几天,他们在爱丁堡的休谟雕塑前久久徘徊,不舍离去。他们频繁地交谈(一切)——他们的对话——我相信还会一直继续下去。我无法抓住每一句话和每一次的会心一笑,我无法看清两颗悲怆心灵的形状,我甚至不得不忽略法式咖啡的浓郁、薰衣草的香味和巴黎圣母院旁的落魄眼眸,但我希望,我已经将这一切都记录下来了。

芦苇:家琪老师,先祝贺你的新书出版。你一直对书写记忆情有独钟,事实上,对于“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值得过的”这个问题,你的文字带来很多启示。《五十年间有与无》才出版不久,《持存记忆》又问世了,依然是对记忆的守护。我很喜欢“持存”这个词。你一直努力记录、思考自己所处的时代,坚持触碰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文化景观——在一个擅长遗忘的年代,你如何承受这种孤独?

陈家琪:一开始不是用“持存”,最后我选定了这个词。我要把自己能够看到什么、思考到什么程度如实记录下来,给未来的人看。这个事得有人做,对于一个一辈子从事哲学的学者,仅仅记录当然还不够,必须有思考的厚度。至于说承受孤独,人反正都是孤独的。昨天座谈会上,我也谈到了把《三十年间有与无》扩充为《五十年间有与无》,是为了纪念我的妻子李少华,我和她从1968年开始相恋,到她2018年去世,刚好是五十年。你未见过她,真让人无法忘怀。

芦苇:那本书的第一页——你和夫人的那张合影好美。你的书将让她永远美下去。座谈会上,你泪洒现场,前排的女孩眼圈都红了。

陈家琪:因为我想起了李少华。在《持存记忆》的扉页中,我将这本书献给了她。

陈宣良:这个事情真的就是无奈。无论做出怎样的努力,这个结局都没有办法改变,而我不能接受这个结局。这就是一种无奈。

陈家琪:我这个人吧,一辈子离不开一个字,“情”。情谊、情义中的“情”,当然还有爱,爱情。我活在过去。

芦苇:因为你喜欢将哲学史的问题绕回到你最看重的“情”这一点上,即绕回个人的情感上。我觉得你的意图是这样的,启发人们把哲学问题变为个人问题,在不可抗力中寻找出路。

陈家琪:我一直在尝试。把当代的问题不仅仅看作是理论问题,而是把它变成自己的生存问题,把时代的大问题变成个人的问题,于是无法安宁,寻找个人的解决之道。

陈宣良:到了那种时候,他害怕自己忘掉。不忘掉很痛苦,但是又害怕忘掉。这个地方是没有什么理性和逻辑的。讲到家琪的感性,他的确是感性的,这恰恰是他和(邓)晓芒的性格差异,因为晓芒是理性的,因此,家琪是综合的,晓芒是分析的。家琪喜欢从价值论出发透视知识论,而在晓芒那里,知识论是他看待问题的出发点。

陈家琪:衰老到无法进行思考,这比死亡可怕。说到死,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已经不怕死了。真的,无所谓了,在这个年龄已经不在乎了。失忆另当别论。失忆的人无法再把握自己的时间。霍夫曼主演过一部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阿尔茨海默病与时间有关,时间混乱了就证明人痴呆了。时间让人只剩下回忆,但时间也没有尽头。我刚才讲我这辈子离不开“情”,另一样我这辈子离不开的东西就是手表。我的时间观念很强,永远戴着手表,从小到现在,从没有迟到过一次。除了洗澡,我连睡觉都不脱手表。

芦苇:存在与虚无,一个真正的哲学问题。家琪老师,宣良老师说你喜欢从价值论透视知识论,你能不能谈谈存在主义哲学的价值观?

陈家琪:萨特的价值观,核心是人的选择,即“你所挑选的意义”。萨特认为,存在主义哲学不是一种悲观的学说。全部的伦理学都必须解决一个问题:对于任何人来说,是否存在着一个人格完善或统一的标准?这个标准,你可以视为人类的模型。在宗教哲学家那里,这个模型用上帝来表示;在传统哲学家那里,这个模型是对于人的本质的概括。这样,当哲学家把目光放在人身上时,脑子里会先有一个与人的共同本性有关的概念,这叫本质先于存在。但是,存在主义说,人并没有一个先天存在的本质,因为每个人的未来不是像植物生长那样,从种子就可以判断未来会长成什么样子,人必须为自己的存在承担责任,懦夫和英雄并非天生,这就叫存在先于本质。海德格尔说,本质先于存在和存在先于本质,都是形而上学。我们争论思维与存在、物质与精神的先后,也都是类似的争论。

陈宣良:“无”是有的,“有”是无的。萨特《存在与虚无》的最后一层意思说,人生是是一个洞。洞是什么?是“有”的“无”,比如碗、杯子等。萨特说人生所有的乐趣就在于填洞。吃,不就为了填饱肚子嘛。最理想的洞就是这样的:它看起来不是洞,但实际上是个洞,他甚至拿女阴做例子。这也符合他的那些何为人生乐趣的观点。

芦苇:所以享受情爱的过程也意味着对“无”的探险,在爱中,“无”是没有办法被填满的——但这也意味着相爱的人能从中获得不同寻常的充实感。宣良老师,你的人生可谓波澜起伏,你翻译的《存在与虚无》,还有《中国文明的本质》,都是无可替代的,我好羡慕。采访你,就不免联想到你的父亲——著名哲学家、翻译家陈修斋先生,当然,我最先想到的还是《存在与虚无》。作为萨特这本书的中文译者,你深刻影响了中国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思想启蒙的著名学者,而且,这本出版于1987年的书至今都没有其他的中文译本。它让中国人与存在主义有了亲密接触,可以说,存在主义思潮对包括中国在内的全世界都产生了巨大影响。为什么呢?

陈宣良:我觉得存在主义思潮的出现,是西方世界的又一次人道主义启蒙,在二战结束之后的流行,是人道主义话语、人道主义精神在西方人当中真正地成为共同价值的过程。虽然人道主义是在文艺复兴时期提出来的,而且是启蒙时代的主导精神,但是,毕竟还出现过纳粹,所以我说是第二次人道主义启蒙,此后西方人的精神、话语的改变是巨大的。《存在与虚无》在中国出版时,正值思想解放运动阶段,青年学子在经历了“文革”之后,精神普遍迷茫,对于西方传来的各种思想充满了好奇,不仅是存在主义,还有各种各样其他的主义。就西方哲学而言,尼采的热度恐怕就不输存在主义。至于真的产生了多少影响,就不容易说清楚了。

芦苇:《存在与虚无》这本书我也啃过,看得那叫紧张啊,书里不是有个词叫眩晕吗,就是那种感觉。想不到,萨特这个作家的哲学论著竟然写得如此晦涩。我很好奇,你在翻译中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那些概念有没有让你夜不能寐?是不是像严复先生说的那样“一名之立,旬月踯躅”?你父亲有没有提供帮助?

陈宣良:在一开始翻译《存在与虚无》的时候,我父亲没有提供什么帮助。其实我读哲学也很偶然。我一开始对哲学没有什么想法,后来有一天突然想读了,就告诉我父亲,说我想读哲学了,他就扔给我三本书,说是入门必读。加上我自己手头已有伏尔泰和狄德罗的两本书,这样一共就有五本,就那么入门了。

芦苇:陈修斋先生给你哪三本书?

陈宣良:笛卡儿《谈谈方法》,休谟《人类理智论》,还有一本是《柏克莱哲学对话三篇》。笛卡儿的书对我影响最大,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芦苇:何种机缘让你成为《存在与虚无》译者?

陈宣良:当时北京有个学术会议,我没去,如果我去了,相信这本书的译者就不会是我了,我当时是绝对不敢接的。那次,家琪说我懂法语,就帮我接了这个任务。

陈家琪:宣良当时在学法语,我希望这件事能促进他的法语学习。

芦苇:用这个办法学外语,绝对管用。

陈宣良:我也就斗胆接下了活。我父亲后来说,你怎么敢接下来?现在想一想,也觉得当时很冒失。不过,当时我很有激情,初生牛犊不怕虎。在翻译中,我是主导人,也找了武汉大学的罗国祥和我研究生时的同学何建南等一起翻译,然后由我统稿,由杜小真进行校对,当时署名的时候,出版社说译者名字太多不理想,就用了“陈宣良等”,这在后记里有说明。我那时法语水平还不够好,所以翻译过程很煎熬。尤其刚开始翻译的那半年,我父亲在法国当访问学者,那时没有互联网,没有电话,写信问那些翻译上的问题不现实,遇到问题只好自己解决。当然,我父亲后来对我的翻译还是提供了很大的帮助。我前后花了六年时间翻译《存在与虚无》,最大的收获就是弄明白了存在主义,读懂了萨特。

芦苇:可否说得具体些?

陈宣良:萨特做哲学的入手点是人的情感,恶心、羞耻、眩晕,他分析这些情感的意义和结构,这是哲学。但他不从一般的逻辑、理性、语言来入手,他从总体的人性入手。最早的,当然是一种非反省的状态,理性是人的反省状态。恶心的感觉是天生的,共情心理,爱一个人,恨一个人,是谁教你的吗?不是。天生的,这就是所谓的人的本性。这种情感对存在来说,更贴近根本。这些东西的意识结构更深刻地揭示了人本来是什么样的。存在主义讲人的本真。我一直说,不要认为哲学就是一堆理性,这种分析是理性的,但它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是非理性的。萨特,还有先前的海德格尔、克尔凯郭尔这些人,也都是这样,从非理性的人性出发,作理性分析。存在主义哲学整体上被视为“非理性主义”哲学。

陈家琪:萨特是这样的啊,喜欢城市。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就是说萨特、波德莱尔这些人不喜欢吃新鲜蔬菜,喜欢吃罐头,也不喜欢农村,特别有意思,跟我们中国人的心态不一样,我们喜欢表现自然的生命力,表现山水的美。萨特觉得,只有在城市里,在布满人制造的物品的人为世界里才感到自在。他认为自然是一种异化,可我们常说城市是自然的异化。

芦苇:我记得,波德莱尔写过他欣赏的画家,说那人喜欢在城里跑,观察女人的服饰、街上的马车等,觉得如果不好好观察这些,就虚度年华了。苏格拉底也是,不在乎自然之美,直到被人拉着出城,才发现城外的树林也挺美。

陈家琪:这种对待自然和城市的不同态度,是两种不同的心态。

陈宣良:我的世界观,应该说就是被存在主义哲学重塑的,从基本价值到思维方式,萨特哲学的影响都是最深的。毕竟,翻译《存在与虚无》用了六年时间,这六年几乎没有做别的事情,而这时恰逢思想解放运动时期,是“文革”后我最感迷茫的时期,也就是精神重塑的时期。从那时候开始,才理解了人道主义是什么,自由、平等、博爱是什么,最关键的,我开始明白了,人道主义是一种个人主义、个体主义,而在过去,我们被教导的价值是整体主义的、集体主义的,总是认为个人主义就是恶。现在,我已经很清楚地认定,哲学的基本问题,就是个体与整体的关系问题。所谓整体,当然就是个体的集合,个体和整体的关系,就像有和无的关系一样是不可分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哪一个逻辑在前?整体主义认为整体在个体之前,而在个体主义看来,整体是个体的集合,整体存在的意义,就是保护其中的每一个个体,如果个体被伤害了,就是整体失职。整体主义、个人主义最根本的前提是承认他人的存在,最根本的问题是如何与他人和平共处,萨特之所以要说“地狱就是他人”,就是因为这是个人主义所要解决的最大的也是最困难的问题,就像宗教教义中最要紧的,就是天堂和地狱的问题,道德问题中最大的就是罪与罚的问题。但是,在我看来,这个问题也是存在主义解决得最好的问题,因为它清楚说明了从个体主义出发如何解决与他人共处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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