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物质生活

作者: 曹语庭

鲁迅在南京读书时,没有余钱制 衣服,棉袍破旧得“可怜”,肩部已经 没有一点棉絮了。初到上海时,他穿 了许多年的蓝布夹袍破了,许广平给 他新做了一件蓝色毛葛的,可他嫌布 料滑溜溜,不舒服,无论如何不肯穿 上身。 直到生命最后一年,那时鲁迅身 体已极度瘦弱,才做了一件轻暖些的 棕色丝绵长袍。临终他也穿着它。这 恐怕是鲁迅成人之后最考究的一件衣 服了。 鲁迅衣着寒素,发型蓬乱桀骜, 一看即知疏于修剪,他多穿布鞋,很 少着皮鞋,这般装束在普遍讲究衣品 的上海滩,正如他自己所说:“破帽遮 颜过闹市。” 据说有次鲁迅不事修饰去造访住 在大马路(今上海南京路)、当年上海 最豪华旅店七楼的英国友人,在搭乘 电梯时,电梯司机上下打量他后将他 赶出电梯。他只好爬楼梯上了七楼。 两小时后英国友人将他送到电梯间, 一 电梯司机窘得不行,鲁迅不以为意, 一笑而过。 在夏丏尊先生的记忆里,鲁迅曾 将一件廉价的洋官纱(也叫“羽纱”) 长衫从端午前一直穿到重阳,足足有 半年。1926年,鲁迅从北京去厦门教书,路过上海,上海友人设宴为他接风,许广平曾在做鲁迅学生时速写了 满身补丁、头发直竖的鲁迅。她说鲁 迅对衣服极不讲究,小时候家人叫他 穿新衣服又怕新衣弄脏,总是监视警告,让他感觉坐立都不自由。他穿的依旧是洋官纱。 姚克记得最初见到鲁迅先生的印 象是:他穿一件旧藏青哔叽袍子,袖口 很宽大,露出了里面暗绿色的绒线衫, 脚上是一双黑帆布胶底鞋。但他的眼 睛很特殊,让人觉得不仅读书万卷, 也曾阅尽了人间世事。“你只觉得他气 宇的宏大和你自己的渺小猥琐。” 但鲁迅先生对别人的衣着有自己 的审美。有一次萧红穿了件火红的上 衣让鲁迅去鉴赏,问他是否漂亮,他 直言不讳“不大漂亮”。理由是红上衣 与咖啡色格子裙“这两种颜色放在一 起很混浊”。 他的美学见地也很适用于今天, “胖子要穿竖条子,竖的把人显得长, 横的把人显得宽”“人瘦不要穿黑衣裳, 人胖不要穿白衣裳”等等。其实他早 期在日本留学时比较新潮,但回国后 惯穿长衫。 我想,从1906年与朱安结婚,开 始痛苦的无性婚姻,到1927年与许广 平同居,这漫长的21年的苦闷生活, 是否也是鲁迅养成不修边幅习惯的主 要原因呢?

区别于穿,鲁迅先生对吃是比较 有要求的。曾有人统计,鲁迅在文章中曾写过的美食,仅对故乡浙江绍兴, 就提及了鱼248次,干菜21次,醉 虾7次,酱鸭7次…… 1912年至1926年,鲁迅在北京 工作生活,供职教育部,是中级官员, 后又在大学兼职。社交生活丰富,饭 局应酬不断。在《鲁迅日记》中,仅在 1913 年他的外出活动就有294次。后 来鲁迅到上海生活,在此期间,他最爱 与友人宴饮聚会的馆子是主打杭州菜的 “知味观”,叫花鸡、龙井虾仁、东坡肉、 莼菜汤都是他的心头好。鲁迅口味重,喜食辣,认 为吃辣可以发汗解困,也因 当年在南京读书时气候寒 冷,没有余钱做厚实冬衣, 他也就开始以辣椒御寒了。 鲁迅先生喜欢吃甜食。 羊羹一次能吃半匣,“稻香村” 的点心他也常买。有次友人从河南来, 送他柿霜糖,顷刻间,他就吃掉大半。 《鲁迅日记》里经常能看到,他购买生 活用品时,总要买些糖果,如玫瑰酥糖、 咖啡薄荷糖、巧克力糖等。他在厦门 任教时,白糖就放在桌上,因此还常 常招来红蚂蚁。 鲁迅先生好客,在北京的鲁迅故 居内,有一只铁盒子,里面曾经装满 了他待客用的花生、糖果、瓜子。到 上海定居后,待客的茶点改成浙江的 香榧子、广东的杨桃等。 在鲁迅纪念馆保存着两本鲁迅家 用菜谱,上面记录了鲁迅先生刚到上 海定居时的日常饮食。那段时间,他与许广平每日午餐与晚餐皆由沪上知 名酒店定做,送餐上门,每顿两荤一素, 一周内很少有重复。口味以广东菜、绍 兴菜为主,也兼顾上海本帮菜的特色。 后来改成许广平下厨做饭。据许广平 回忆,鲁迅先生虽然对吃的并不挑剔, 但是不太喜欢吃隔夜菜,不过火腿是 个例外,即便多次烹饪,他也乐意吃。 鲁迅到上海以后喝茶也多,在北京时 独用一只有盖的旧式茶杯,到上海后 就改用小壶泡茶了。 鲁迅先生时常写作到深夜,家里 常备核桃、花生等坚果和糕点饼饵。 来上海定居后,如果午夜时许广平能 给他预备些东西吃,比如绍兴农家做 法的蛋炒饭,放些葱,蛋和饭都炒得 焦硬些,再有半杯酒,他会十分满足。 关于酒,鲁迅量不大,却总爱喝一点, 在北京是白干,到了上海主要是黄酒, 啤酒、白兰地等也喝一点。 可能因为在厦门大学教书期间,鲁 迅的心情颇为低落,且闽菜的清鲜对于喜欢咸鲜、麻辣、腌腊、糟醉口味 的鲁迅来说的确太过寡淡了,他认为 闽菜不甚适口。在厦门期间,鲁迅每 天会吃一粒金鸡纳霜(奎宁)和麦精 鱼肝油。关于水果,在《两地书》里, 鲁迅写信给许广平说:“伏园带了杨桃 回来,昨晚吃过了,我以为味道并不 十分好,而汁多可取,最好是那香气, 出于各种水果之上。” 《鲁迅日记》里曾多次出现喝咖啡 的记录。他主要出于工作需要,尤其是 在掩护中共地下党员和筹备成立左联期 间。鲁迅先生还曾发表过《革命咖啡店》 一文,对文艺的阶级性问题进行了深入 探讨。1929年,左联第一次筹备会就 是在公啡咖啡馆秘密举行的。有时鲁迅 先生也将咖啡馆作为会友谈事的场地。 郁达夫在《回忆鲁迅》中写道:“在吃 完饭后,茶房端上咖啡来时,鲁迅却很 热情地向正在搅咖啡杯的许女士看了一 眼,又用告诫亲属似的热情的口气,对 许女士说:‘密斯许,你胃不行,咖啡 还是不吃的好,吃些生果吧!’”

鲁迅先生爱吸烟,平日吸的都是 廉价卷烟,“金牌”“品海牌”“强盗牌”, 据说每天需要50根左右。“黑猫牌” 是他的最爱,但价格贵,难得买来吸。 “强盗牌”卷烟和条头糕是鲁迅先生每 夜必需的“粮草”。鲁迅先生备有两种 纸烟,一种贵的是前门烟,用来待客; 一种便宜的,每50根四五角钱,自己吸。

鲁迅在北京置办过两处房产。一 处是曾和母亲、兄弟等人共住的八道湾的房子,三进的四合院。此处耗资约 3 500块大洋。当时鲁迅在教育部的 月收入300块大洋,此外还有稿费和 八所高校的讲课费等收入。另一处是西 三条的房子,也是鲁迅作品中“在我的 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 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之居所,现 为鲁迅博物馆,此处耗资800大洋。 但这处房子破败不堪,必须大刀阔斧地 改建、装修,这些费用加上契税等约为 2 000多块大洋。这两套房子用尽了 鲁迅的积蓄,还曾为之举债,多年后才 还清。买了房子后,鲁迅先生的经济再 也没有特别充裕过。 鲁迅在上海没买过房子。他先后租 住的三处房子都在虹口区。先是景云 里,再是拉摩斯公寓,最后是大陆新村。 景云里是建造于1925年的石库门 里弄房子。鲁迅家面积约70平方米,三 层朝南。鲁迅住二楼前楼,许广平住三楼。 他们在景云里居住了两年零七个月。 1930年5月,鲁迅搬到四川北路 的拉摩斯公寓(即现在的北川公寓), 斜对面是日本海军特别陆战队司令部。 鲁迅居住的单元是两室一厅,房型欠 佳,只有最大间的会客室有窗,被用来 当作鲁迅的卧室兼书房。柔石、冯雪峰、 郁达夫、内山完造等是常客。红军将领 陈赓也曾来此与鲁迅秘密会面。中共领 导人瞿秋白曾在1932年、1933年各有一段不短的时间在此避难。 景云里与拉摩斯公寓的鲁迅旧居 现为民居,不对外开放。 著名的大陆新村9号是鲁迅在上 海的最后一个家,也是他在上海住得 最安稳之处,现为“上海市文物保护 单位”。 如今的大陆新村9号仍保留着鲁 迅当年生活时的原貌。进门是小天井, 有个小小花圃;一楼前间是客厅,放 有书橱和瞿秋白留赠的书桌。后间是 餐厅,放着西式衣帽架;二楼前间是 鲁迅的卧室兼书房,陈设了铁床、衣 橱、镜台、版画,没有沙发,靠窗的 写字台前是一把木质圈椅,旁边是旧 藤躺椅和书桌。镜台上的闹钟指针永 远停在凌晨5点25分,日历也维持原 状:1936年10月19日。那是一代文 豪肉身陨落的时刻。三楼前间有阳台, 是周海婴和保姆的卧室,后间是客房, 在这里鲁迅曾掩护过瞿秋白、冯雪峰 等人。 鲁迅先生的寝具一向是板床薄被, 十分朴素。到上海后,鲁迅改用最普 通的铁床。 一年之中,我总有几次会突然想 去大陆新村9号走走。我觉得,这间 朴实无华的宅院,有着别样的氛围感, 甚至仿佛能感受到鲁迅先生温暖的气 息、睿智的目光,也仿佛能听到鲁迅先生爽朗的笑声。想到一句话:死亡 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

鲁迅先生一生最奢华的享受就是 坐汽车去看电影。因为政治气候的原 因,他与许广平一同出去时多数步行, 去远处就坐汽车,很少坐电车,黄包 车是绝对不坐的,遇到意外躲避不方便。他看电影,都是买头等票,却没 记过一笔电影票价。曾有人统计,鲁 迅一共看过171场电影,其中在上海 生活期间看了141场。1936年10月 19日鲁迅先生去世,在当年的10月 4日、6日、10日,鲁迅还看过3次 电影。 也许有人看《鲁迅日记》里时常 写到看电影,会有些失望,总以为鲁 迅的生活应该更苦些才是。其实,鲁迅一生始终维持着学者和战士的生活,有着中国人传统的克己美德。他自己的一切享用都是很俭朴的,许广平认为他彻头彻尾、从内而外都是很农民化的。鲁迅最后十年有许广平的照料, 较为舒适愉快。但她却说:“记不得有 谁说过,鲁迅的生活,是精神重于物 质……一起床就开始工作,有时直至 吃夜饭才用膳,也不过两三种饭菜,半杯薄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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