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假装没见过大海

作者: 徐蒜蒜

韩辰见到何绮莉的时候,她已经老了。

在剧组的化妆镜里、监视器中、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女人的年龄秘密形同于无。

设想过无数种见面方式,却没想到是在那样一个荒烟蔓草的地方。既不是在粤港地区,也不是在横店摄影棚,而是在新疆阿克苏。打开手机地图,可以精准定位片场位置,位于库车市北部山区一百多公里处,临近大小龙池景区。群山环抱一处小平原,时值十月,植被尚有一丝绿色留存,草木已有萧瑟之意,尤其是齐人高的荒草,巨型蒲公英一样,一丛一丛点缀,内里似伏有绿林大盗,极适合在此拍摄古装戏。

剧组犹如一个游牧部落,人马在平原上散作数堆,一把把蓝色遮阳伞撑起,像是一个个帐篷。远处有人策马追逐,近处数人在安装巨型摇臂,还有一张四十平方米的绿幕已经架好,幕布前一个男演员骑乘在道具假马上,长发迎风,眼神笃定望向前方,身体起伏时不忘挥动马鞭。

那天下午拍到何绮莉的一场戏。当时天气阴晴不定,朵朵灰云在空中游移,该有光的时候没有光,因此数排照明大灯齐刷刷开起,亮度是够了,锋利寒光却更添凉意。数个大汉牵拉起威亚,一轰四散,眼见这个年过半百的香港女演员立时被吊在半空,一时被扯到西,一时又被扯到东。鼓风机没有派上用场,因为山谷间卷来大风,吹得所有人拢紧大衣。

何绮莉当时身着白色薄纱,梳着高髻,神色肃然,衣袂飘飞时,远远望去活像一只人形风筝。那时,仙侠剧的服装已经寡淡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只剩黑、白、灰、青等单调颜色,说是性冷淡风审美,其实多是为了节省成本,方便批量产出。即使何绮莉演的是一位身份尊贵的魔界妖后,眼前所见,不客气地讲,更像是一具被素纱缠绕包裹的木乃伊。这个年纪,跑来荒郊野岭客串,一个星期完成十多场戏,片酬顶多十万,真不如去南方各市走穴来得轻松。

谁知何绮莉当天突然罢拍。一张冷脸,无人敢近身。把所有人扔在现场,助理小艾在她身后拎着长裙尾部,二人野外走红毯一样颤颤巍巍,径直回了房车。制片人辉姐当即召来韩辰。韩辰不过是公司的文学策划,这次来新疆,实则为填补编剧空白。说起来,这部剧从策划立项到剧本编写修改,前后两年,不知经历过多少人手,等到开拍时已没有编剧可以跟组。韩辰因此接了任务,预备在剧组查漏补缺,没想到撞上何绮莉。

“这句台词,明明是红姐讲过的,这么做合适吗?”小艾把一卷剧本递到辉姐跟前,拿涂了黑色指甲油的手指在上面戳戳点点。房车内空间逼仄,韩辰蹲在辉姐旁边一声不吭,只见何绮莉半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似乎对她们的谈话充耳不闻。

小艾拈出来的那句台词,“世上最可怕不是眼前的刑罚,而是那无爱的未来”,确实出自女星惠英红演过的一部电影,不知被哪个编剧信手挪用了过来,何绮莉因此罢演,倒不能说是故意刁难。辉姐当即说马上修改,转头让韩辰火速写一份妖后的人物小传和台词方案。

韩辰那几天不知是不是羊肉吃得太狠,胃痛一直没停过,因此打不起精神。他出了房车,找处僻静角落,给女友方峥嵘拨去电话,请她帮忙琢磨一下方案。方峥嵘远在深圳,平日给一个生活类公众号撰稿,四处探店,回家码字,时常叫苦不迭,接到韩辰的电话有些不爽,又问他剧组今天盒饭什么内容,叮嘱少吃些羊肉。他们每天互发手机拍的饮食照片,知道对方吃什么喝什么,算是情感沟通的一道命题作文,好过每天重复“宝贝”“亲爱的”“我想你”。

方峥嵘深夜终于发来一份方案。此前她已在韩辰电脑上看过剧本,人物小传轻松搞掂,至于那句台词,也被改写多遍,比如“当下的苦痛终会过去,唯有心灵的荒芜才最难熬”“今日的寒霜终将消融,但永远凋零的花园才最令人心碎”等。

剧组驻扎的好世纪酒店大堂还有人值班,韩辰找人打印好这些文字,又去找小艾。小艾还没睡,趿着拖鞋开门,不忘感谢韩辰。约莫一个小时后,韩辰接到短信:莉姐说人物小传写得很好,但剧本并不是那样写的;修改的台词还行,会酌情选用一句。

韩辰松了一口气,马上给辉姐汇报。一看时间,距离开工时间不足三小时,还可以小寐一下,却想起辉姐前日私下所说:不管何绮莉在现场讲啥都无所谓,就算是背诵电话号码或者报菜名也行,反正后期会配音。大有嫌何绮莉不合时宜之意。韩辰这一番忙碌,其实更带有推拿按摩的安抚性质。

“莉姐,我是韩辰。”

何绮莉态度已比昨日缓和许多,当天戏份顺利拍完。想是体验到剧组的尊重,就坡下驴而已。原本担心何绮莉又现场发难,韩辰这天一直守在现场,哈欠不断。场记大哥给了他一颗槟榔提神,他一直含在口中。终于等到导演喊“咔”,他才迎上去,与小艾一起送何绮莉返回房车。正待离开时,他又停下脚步,转头顿了顿,向何绮莉介绍自己。

这是第一次与她面对面交谈。何绮莉正接过小艾递来的方巾擦脸,听韩辰跟自己讲话,略微意外,不过迅速浮出一线浅笑,轻轻点头。韩辰接下去说:“十几年前,我做过您的专栏编辑。”何绮莉这才正式抬眼打量他:“专栏?什么专栏?”见她神色茫然,似在脑海中搜索,结果一无所获。

“您写的《我的青亘湾少女时代》。”韩辰答道。2008年,他在深圳《南国晚报》文娱版做编辑,约过何绮莉写专栏,每周一篇千字文章,持续将近两年,一直到报纸砍掉专栏版面才结束合作。“每次都是跟Paco哥联系,您的文章,他转给我的。”韩辰继续说,试图帮何绮莉唤起记忆。不过何绮莉已经恢复淡然神情,隔了片刻,眨眨眼说:“Paco?他前年去世了。”

韩辰大吃一惊。Paco是何绮莉当时的经纪人,已多年没有联络,并不知他后来的下落。另一方面,何绮莉对专栏一事仿佛全无印象,更没有故人重逢的应有反应。想想这也正常,如同演员戏一拍完就抽身离开,外表看去了无痕迹。这也是他们特有的一种本领,或曰防身术,片叶不沾身,才好轻装前行。

说一点不失落是假话,韩辰忽又觉得好笑,很有些自讨没趣的意思。不过四五秒的尴尬时间,准备离开时,却听何绮莉说:“跟我们的车一起回吧。”语气柔和,却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后来回想,一定是刚才的对话里有什么关键词被触发了,Paco、青亘湾、少女时代,都有可能。

梳化组工作人员陆续上车,拆掉何绮莉的发髻配饰,继而简单卸妆,换去那身白纱长裙。等韩辰再登车时,她已基本素颜。小艾洗了一些瓜果,摆在临窗两张沙发之间的小桌上。房车晃晃悠悠,何绮莉唤韩辰坐她对面。

返城有百余公里车程,足够聊上一段前世今生。编辑何绮莉的专栏之前,韩辰已是她的影迷,对其身世来历如数家珍:她父亲是上海人,母亲是苏州人,何绮莉生长于青亘湾,香港新界东南部一处背山面海的偏僻海湾。她是落脚此地的第二代人,十八岁去拍广告,被星探发现,因此进入演艺圈。

不过,何绮莉似有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之感,很长一段时间无话。也是等何绮莉坐定,韩辰才近距离端视她,一如多年前在银幕上所见,有一种人所不及的端庄大气,将近一米七的身高,也让她与“小家碧玉”等词划清界限,尤其是低眉垂眼时,总像被一层薄雾萦绕,更显清冷。当年她出道时,有人谓之为野玫瑰,其实是正大仙容。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车程,路过苏巴什古城遗址时,韩辰终于等来一个话头:“莉姐,这里就是女儿国遗址。”望向窗外,只见群山之间,一片破旧城池零星散布,还有一条库车萨依河缓缓流动。外面的天地,色泽单调,又有古意,帧帧如同古画。

何绮莉当年走红,正是因为演了一部取材于《西游记》的电影《西游女儿国》。以前邵氏电影公司拍过,讲到女儿国国王、公主、女丞相、妖女悉数出动,抢夺唇红齿白的唐僧,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倒换性别来演绎,简直出尽噱头。到了何绮莉这一版,已是二十年后,该片编剧兼导演陈予风,大何绮莉十岁,后来与她有过一段婚姻关系。这位电影才子,在电影圈不太得志,写剧本也是离经叛道。比如女儿国中并非没有男子,男子全是奴隶,唐僧所见的女儿国国王,美丽又堕落,遂起了拯救之心。何绮莉摇身一变成为第一主角,在情感与理智之间摇移拉扯,最终大战神魔,挥慧剑斩情丝,成全取经大业。

更重要的是,她最后还是那个美丽又堕落的女人。不过是与唐僧打个照面,彼此为镜,各得其所。

电影跻身当年本地票房前十,城中一时争说。实话讲,在如过江之鲫的明星当中,何绮莉并不算得拔尖,既非性感尤物,也非清纯玉女——这二者她也可以演,但是无论怎么演,都能听见芯子里那个何绮莉在幽幽长叹。或许,这样无法归类的游离状态,才是她独特之处。那时正是香港电影黄金年代,留给女明星的市场空间不小,侠女、妖女、白发魔女、青蛇、白蛇、都市女豪侠,各领风骚。何绮莉也该有她的地盘,搭上这趟时代列车,风助火威,还因此提名过金像奖最佳新人奖。说起来已是近三十年前的事。

何绮莉自然领会韩辰喊她看女儿国遗址的用意,但也不多讲话。尤其是眼前这片残败风景,似在无言诉说,何为繁华落尽,一派荒凉。韩辰渐渐也觉出不妥,继而又问:“这里像不像青亘湾?”他没去过青亘湾,只知那里有山有水。这话不知怎的戳中了何绮莉。她突然笑不可抑,可说是一反常态,几乎笑出眼泪。小艾抽了纸巾给她擦泪,却听她边笑边讲:“我是在海边长大啊!”言外之意是,小江小河岂能跟她见过的汹涌浪涛相比。

见何绮莉终于放松下来,韩辰也没先前那样紧张。面前坐着的,就是那个曾在专栏里娓娓讲述成长历程的青亘湾少女。

“一个算命的说我小成即安,无远志之心。”何绮莉说道。当年懵懂,初生牛犊,只身出来捱世界,心想大不了还可以回青亘湾。多少也有一点少女虚荣心,十八岁第一次登上《银色世界》杂志封面,她戴上一副墨镜,在弥敦道沿街每家报摊上翻看,装作漫不经心,心内喜悦流淌。不过,圈中同龄人在她眼里多是小弟小妹,不太能聊上话。在他们眼里,她也显出与年龄不符的独立。那时陈予风有新片找她,说她身上有种倔强味道,正是他到处寻找之人。

“我运气总是不太好。”何绮莉说,“刚出道时,在电视台演了一部残本的《随想曲》;在《西游女儿国》之前,还有一部夭折的电影《百媚千娇》。”她语带惋惜说道:“那部大剧《随想曲》,是女人群戏,纵横三十年历史,动用全台之力,或可成为香港电视史上一部划时代的作品。但因主创执意一反煽情路线,剧情从六七十年代开始铺陈,涓涓细流,草蛇灰线,结果被对手电视台一部年代剧集打成平手。原定八十集边拍边播,播了二十多集便被喊停。这是此地电视史上从未有过之事。”何绮莉继续说:“其实是广告商施压,收视率必须立竿见影。”

韩辰心想,原来那时就有万恶的收视率,也等于提前预演了今天由阅读量、点击率、转化率等大数据来左右一切。他便问何绮莉:“难道主创人员全然接受这一结果?”何绮莉当时只是一个配角,没拍两集就下了线,她所见到的是,剧中五位花旦、一位首席小生,罕见地集体向公司“请愿”,大意说监制、编剧、演员皆可替换,核心诉求是把戏拍完,不可烂尾。这群明星,演过皇帝,演过公主,此时也以打工人的口吻一再恳请:深知公司是商业机构,投资甚巨,牺牲在所难免,但也请珍视主创心血,“淡淡经营中,透露出艺术的芬芳”。

韩辰心想,可别提艺术了,越说越添乱。果不其然,《随想曲》最终被电视台无情腰斩,后来又见主创对媒体说:“要知道,人家打死你,跟你自杀完全是两回事。”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从来就是这样。这件事对初出茅庐的何绮莉震动不小,偌大一个剧组,集结行业精英,没日没夜拍摄,一夜之间全盘推翻,没有任何容错余地。此地貌似光鲜,其实无情。

过了一段时间,陈予风拿《百媚千娇》的剧本来找何绮莉,请她出演一个兰桂坊小舞女。说是翻拍自一部希腊老片《痴汉艳娃》。一位伦敦来的华人记者,偶遇一位风流快活的兰桂坊舞女,一心想把她改造成淑女,计划最终失败,自己甚至还汇入了舞女男友团的队伍当中。女一号原定由刚拿了金像奖影后的曾文雅出演,临上阵时,她在亲热戏尺度上寸步不让,双方不欢而散。何绮莉本来演舞女的姐妹,因此执二摊顶上。

以为好运降至,谁知第一天就拍亲热戏。导演突发奇想,现场安置多面镜子,让男女主角在镜子迷宫里翻滚。镜子冰冷又锋利,现场还开起鼓风机吹动轻纱,何绮莉当时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在刀锋上讨生活。不料有一面立式镜没有架稳,拍摄中砰然倒地,一枚碎渣,正巧弹入何绮莉左眼,当即被送去医院。万幸只是擦伤角膜。躺在病床上清洗创口时,何绮莉顿觉眼中如泉眼迸射飞瀑,憋屈已久的心情也一并倾泻。眼伤不过多日痊愈,但她还是无法拍摄,必须更改妆容,暂时戴上墨镜,反而有些神秘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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