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尔大师

作者: 肖睿

大风吹过草原,一株株像是糖葫芦般的怪草随风摇曳。草甸嗡嗡作响,仿佛人们庄严的合唱。

颜琳睁大鹿一般明亮的眼睛,举起小摄影机对着这片潮尔草,激动得指节都发青,好像要把野草攥出汁,塞进存储硬盘。她惊叹道,太美了,真是觉得我们人类太渺小了,什么都不是。

张军闻到颜琳身上少女独有的香味。他也不敢相信这声响竟然来自眼前这片长相古怪的荒草。他故作镇定说,你可不能什么都不是,你是咱们这项目的编剧。喜欢大自然,就努力工作,把它留存在影像里吧。

颜琳噘着嘴说,我服了你啦张老师,什么时候都想着剧本。

张军呵呵笑了几声。又是一阵大风吹过,潮尔草地的轰鸣飒飒响成一片,像海浪般朝天边涌去。

哈扎布说,潮尔草就是草原的心声啊。等你们能听懂这心声的时候,你们能写好潮尔琴,写好我的故事了。

张军问颜琳,怎么样?有感觉了吗?颜琳使劲点头,伸展双臂,似乎要把眼前的草原拥入怀抱。她说,这趟真没白来。值了。你觉得呢?张老师。

为了见见潮尔草,他们坐着道尔吉的皮卡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张军想,人生真荒谬。一代潮尔大师的孙子会这么喜欢迈克尔·杰克逊,一路上都在给颜琳大声歌唱《颤栗》。那辆破皮卡除了喇叭不响,到处都丁零当啷,在路上回荡,像是传染病一般。漫长的写作让张军极为好静,坐在烟雾缭绕的车厢里,他头疼欲裂。在路途中间,皮卡还抛锚了一回,屁股冒黑烟。张军觉得是车的问题,哈扎布摇头,指了指路边。不远处的草地上有一座人类垒起来的石堆,顶上压着的哈达已经被强风扯成了丝丝缕缕的蓝色碎布条。

道尔吉搀扶着哈扎布走到石堆边,他们虔诚跪下,哈扎布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亲吻着。那辆皮卡的声音竟然渐渐通顺了,也不再冒黑烟。颜琳欢呼,好啦!快上车了。

重回到车上,哈扎布饶有兴趣地盯着张军。他问张军,你知道为什么刚才经过那片敖包,车就不走了吗?张军摇头。哈扎布说,那是路神的意思。你心里有事,路神担心你。

颜琳说,哈扎布老爹,你怎么知道?

哈扎布说,草原上的草木就是牧人的命根子,关系着我们的生死。我们这些弹拨潮尔琴的人,当然能听懂野草的心意。

张军对颜琳说,我最大的心事,就是担心你写不好这个故事。

颜琳吐吐舌头,继续去和道尔吉唱迈克尔·杰克逊了。一路上张军板着脸,害怕再被哈扎布看出什么。

颜琳突然大笑,他一惊,害怕颜琳知道自己的心思,不过没发生什么,也没人看他。颜琳在鲜花盛开的青色草甸间和牧人们留影,唯有潮尔草丛发出了阵阵低鸣。草丛像是纤维般纵横交错的细眼。

那时导演找他,说要拍一部关于潮尔琴大师哈扎布的传记电影。张军说,你不是一直都在钻研商业片?导演笑着说,能弄点钱就弄点钱,不挑。知道张老师对文艺片有心得,你可一定不能推辞。

第一次去导演工作室,张军就见到了颜琳。颜琳迟到了,导演开玩笑似的说,迟到要扣稿费啊。颜琳吐下舌头,不情不愿“嗯”了一声,走到张军旁边,指指他旁边的空位,小声说,老师,这里有人吗?张军摇摇头说,快坐下吧。颜琳说,谢谢老师。她坐定后,又问张军,您是不是这戏的编剧张老师?张军点点头。颜琳兴奋地说,张老师您好,我是颜琳,是这部戏的见习编剧,以后还要多向您学习。张军点点头。导演又说,大会时候开小会也得扣钱。颜琳假意抹了抹眼泪。

颜琳说,张老师,我从小就看您的戏。张军说,不至于吧,我也没比你大太多,本质上咱们是一代人。导演微笑道,张老师真是强行要和年轻人站在一起。张军说,死皮赖脸苟活着呗。颜琳说,张老师,您吃苹果吗?

颜琳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个苹果,张军接过来“嘎吱嘎吱”咀嚼。那果子还没熟透,有点酸,张军并不在意。果皮上有颜琳的温度和香味,张军觉得自己好像在吃下这个女孩的灵魂。

散会时已经夜里三点了,导演说大家回家睡一觉,明早九点继续碰。张军问颜琳,怎么走,太晚了,男朋友来接了吧?颜琳笑着说,我单身啊张老师。张军说,哎呀,不应该啊。颜琳没说话。张军说,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吧。颜琳说,谢谢张老师,我不回去了,旁边麦当劳通宵,我眯瞪一会儿想想导演的意见,第二天接着和你们聊。张军再说什么,颜琳都只是瞪着地板敷衍。张军知道,她已经沉浸在潮尔大师的故事中了。

哈扎布出生于1924年,到今年整整一百岁。这个枯瘦的老人终日坐在大树下,在树荫里,墨色的蒙古袍子仿佛长满青苔。草原上的事情,没有他不知道的。北边刮来风,他从风声中辨析哪里有受伤的羊羔。到南边的牧人草场巡游时,人还未到雨就到了。牧人们恭恭敬敬对他鞠躬。只有贵人能为别人带来雨水。水源和音乐,是草原上牧人最亲的亲人。

哈扎布六岁时和父亲开始学习潮尔,那时他的小手还够不上琴弦,只能和哥哥合作,一人持弓,一人拨弦。那时他已被称为“潮尔神童”。

他少年时恰逢抗战,亲人都死了。哈扎布流亡到一座喇嘛庙,发现有个喇嘛在出家前曾是著名的宴歌乐手,于是拜喇嘛为师。整整十年,哈扎布和残经、佛像为伍,终于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从喇嘛处离开后,他在草原上四处流浪,生活极端贫苦,几次差点冻死饿死,流落到了鄂尔多斯成吉思汗陵的达尔扈特部。他们的祖先曾经是盗窃大汗军马被抓住的盗马贼。为了洗刷耻辱,这“活马桩”已经守护陵园近千年,没一个人走出草原。他们最大的消遣,就是弹奏潮尔。在潮尔声里有宫殿、大海以及他们从未见过的万象。在这群人中,哈扎布对音乐、人生有了新的认识,人们恭敬地叫他“大师”。新中国成立后,他的境遇有了显著提高,成了当地音乐学校的校长,教孩子们弹拨潮尔,还去过北京,得到过领导的接见。

后来,哈扎布被扣上一顶什么帽子,被人打得全身上下没一块好皮,只能在地上爬行,然后被扔到郊外的草原上。整整一夜,潮尔草低沉哀鸣,第二天早上,草地上只留下了一摊血迹。人们都说,这个天才琴师必死无疑,尸体可能被狼叼走了。没想到,十年后哈扎布重新走到了呼和浩特的街头,还是老样子,弹奏着手中的潮尔琴,全城轰动。有人问他这十年在哪里,他说躲在草原的深处,住在山洞里,喝泉水,吃猎物和果子。当有野兽侵扰他的时候,他就弹琴,万物变得肃穆,为他让路。

导演说,我们的故事,就从他归来写起。这部电影要讨论的问题,就是一个人如何能通过草原上的音乐,在无数次磨难中死里逃生。

围绕这个框架,张军和导演以及颜琳开始针对主题进行漫长的讨论。这是每部电影创作时的必修课,张军要花大量的时间和各路人马扯淡,找到诸方都认可的主题。有时他会恍惚,人活着真有主题吗?我生命的主题又是什么呢?就在那次深夜三点才散的会后,张军把车开到四环上,在夜风中疾驰,他想着颜琳的笑,时速表转到一百四十迈,却突然忘记了自己是谁,自己要去哪里,家在什么地方。他把车开到下环路,在路边站了几分钟,把一块块碎片重新拼成自我。

张军终于找到了一个主题,叫作“心弦”。音乐能给人的内心以力量,它帮助人战胜苦难。这个主题通俗易懂,并且很正向,也符合人物原型的基调。导演不太满意。他认为有些模糊,潮尔能给哈扎布什么力量呢?能弹拨他的心弦?

张军看着托腮沉思的颜琳说,是爱。哈扎布在成为潮尔大师的过程中走过无数地方,认识无数人,经历无数事,他感受到了爱,这是他内心最大的动力。

导演看看颜琳说,你认为呢?颜琳说,我觉得是美。哈扎布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如果每个人都是好人,他的身世又怎么会这样悲惨?一个电影的主人公经历这么多磨难,还在说爱,我觉得他很肉麻、很窝囊,女性观众不会喜欢他。这不符合现在当下年轻人的心态。你们可能感觉不到,现在我和同学们压力太大了,都不想当人,就想把自己变成一棵美丽的植物,一株小草。

导演笑了,张军不太高兴。按颜琳的身份,她本不该发言。导演问颜琳意见,是要给自己压力吗?

张军说,蓝天、白云、绿草地,这些就能拯救一个人的灵魂?谁信呢。

颜琳说,艺术不就是关于美吗?音乐不就是关于美吗?对于哈扎布这样一个音乐家,支持他活下去的不是美,又能是什么呢?张军打断颜琳说,年轻人不要总用反问句。咱们谁也不给谁上课。

颜琳说,男人很可怕,总觉得只要对别人恩惠,就能让别人感动,就能爱上。有时你觉得是爱,可在对方看来,那只是一种占有欲。它撑不起来我们的故事。

导演说,张老师和小颜都没毛病。但究竟是“爱”还是“美”,你们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你们去趟草原吧,在那里住一阵子,把剧本写出来。

他们刚到这里时,暴虐的日光让颜琳的脸看起来皱皱巴巴,似乎被风干了一样。她过敏了,眼睛肿了,一直流鼻涕。吃什么脱敏药都没用,他们不知道过敏源,草原上太多值得怀疑的对象了。后来她开始发烧,有天都烧迷糊了。那时已经夜里一点多,张军看着泡在鼻涕和卫生纸里的颜琳,想留下照顾她,却又不敢,手足无措像个傻瓜。

颜琳说,张老师,你就待在这里,我怕我晚上做噩梦。张军激动地暗想,这是把他当成自己人了啊。第二天,颜琳退烧了,张军累得直不起腰。他想带她回北京,这个项目太苦了,可以换个轻松的一起合作。颜琳不走,她每天出去在草地上打滚,摘一束鲜花插到花瓶里。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颜琳竟然奇迹般好了。

如今再看颜琳,脸蛋有层红晕,正兴奋地张开臂膀欢笑。她的身姿仿佛生长的白杨。原本发黄的长发都变得黝黑发亮,像一篇优美的乐谱。

张军和颜琳聊过,那时他真怕颜琳坚持不下来,撤了。颜琳说,刚来时我真想走,这儿和我想的一点都不一样。除了景好看,什么都没有。在草原上什么都不会发生。而且他们只吃肉,没有青菜。太膻了,我说起来都想吐。可我不能半途走,那就全完了。道尔吉为我出主意,让我想草原上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如果这里有我喜欢的东西,我就能留下来。我觉得好傻,可就剩下这个办法了。我喜欢花。从小的梦想就是要考出我老家,考到北京。因为我有个姨妈在北京,每年都回来。她的孩子好洋气,皮肤白。我想自己要在北京买一座带院子的房子,在院子里种满鲜花。这里虽然不是北京,但到处都是鲜花。我撑不下去的时候,就去采花,想象自己怎么布置院子。我在心里想着这些时,风总会吹过来,草地哗哗响,像是在和我说话。我心里安宁了,什么事都没有了,夜里能睡着。张军说,看来梦想的确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听了颜琳的梦想,张军不由想起自己那套六十平方米的小两居,别说院子了,在厨房里自己都转不过身。他的心凉了,可再想想自己的二十来岁,不也是敢想敢干吗?那时狂傲地认为自己三十五岁会凭借一身才华变成文艺大亨,天天在海南游艇上做慈善。如今真到三十五了,还要跑到野地里才能混口饭吃。他安慰自己,颜琳也会明白现实和梦想是有差距的。在现实里,六十平方米的小两居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安乐窝。她会接受自己。

这天,草原晴朗,万物好像披着一条蓝色的哈达。张军坐在毡房里,看着树下的哈扎布调琴。微风穿过他们的身体,刮走了时间。油门踩到底的汽车不显得快,调试弓弦的哈扎布不显得慢。在他怀里的潮尔琴据说比他的年龄还要大,来自他年轻时拜师的那位喇嘛。琴头雕着马首,倒梯形的琴身由花梨木打造,蒙着一层马皮,漫长的岁月让这把琴通体发黑。右下侧的角不知被何时的烈火焚烧,微微焦化,似乎随时可能裂开。张军说,你的琴好像马上要坏了。哈扎布看了眼张军,嘴角上扬,似乎顽童在笑。他捡起身边的弓弦,轻轻拉了两下潮尔的琴弦。琴箱共振,洪亮的声音涌向四海,仿佛一匹鬃毛闪亮的青春烈马肆无忌惮地奔跑着。

哈扎布说,有后悔的人才是活人,有残损的琴才是活琴。张军说,这琴是怎么坏的?哈扎布说,我师父传给我的时候就这样。张军说,那个喇嘛?哈扎布打开了话匣子。他说,我师父做喇嘛前,是王爷府上的琴师,琴艺高超,琴声能引来百灵。也凭借着琴艺,王爷的小老婆看上了他,两人好到没命也行,就私奔了。我师父带着这个女人逃到了草原上,染上了麻风病,全身都烂了。幸亏路过的喇嘛救了他,捡回来一条命。有修为的喇嘛说这是上天的旨意,除非情人回到王爷身边。那女子舍不得他死,就照做了。我师父病好以后悲痛欲绝,发了疯,把这把琴扔进火盆里,没想到琴响了,像女人在哭。他回过神来,从火中救出这把琴。从此之后,他做了喇嘛,再没有见过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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