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请和我说话
作者: 戴冰下午两点半,胡杰把车停在南门停车场,背上摄影包,购票进入了青岩古镇。穿过城墙门洞,爬完数十级石坎后,他大口喘气,意识到自己似乎比前段时间又胖了不少。他靠在大牌坊左侧的石柱上,揭开已经被汗水浸得贴在肚皮上的T恤下摆,扇了一会,感觉凉快了些,这才找到曹村的微信,点开定位,用百度地图导航,开始寻找那家叫“割舍”的民宿。
青岩古镇本身并不大,只有一条横贯南北、总长不足两公里的主干道,但那些蜈蚣的碎脚一样长满主干道两旁的小街小巷就数不胜数了。胡杰从小到大不知来古镇玩过多少次,对那条主干道早已熟极生厌,却始终没弄清那些迷宫般的小街小巷。这次也不例外,即便循着导航明晰的指示,也差不多到三点一刻,他才终于在一条蜿蜒狭窄的巷道深处找到“割舍”。
那是一道由斑驳的石块堆砌出来的院墙,半人高,围着一幢两层的木楼,木楼色泽暗旧,整个地朝右边微微倾斜。院墙中间有两扇色泽同样暗旧的木门,写着“割舍”两个字的木匾就挂在门的左侧。两个字显然是饱蘸着红油漆刚写上去不久,结体、笔画都张牙舞爪,加上油迹漫溢,流汤滴水,看上去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看着木匾,胡杰又想起手机里的那张图片,觉得两者似乎有着某种背道而驰的极端关系,一个过于晦暗难明,一个过于明火执仗。
图片是头天下午老彭私信发给他的,还加了三个字:回电话。他点开图片,看见一片像是由某种黏稠而细密的材料堆积而成的什么东西,排列着许多粗细不一、长短不齐的条形隆起,没有整体轮廓,更没有具体形象。如果硬要说它像什么的话,胡杰觉得有点像战争电影里经常出现在指挥中心大木桌上的沙盘,那些条形隆起就是沙盘上表示山脉走势的模型。那东西整体呈一种灰蓝的颜色,但随着他把照片逐渐放大,又能从灰蓝中分辨出无数别的色彩的微粒;看得越久,那些含混的、星星点点的色彩就越多,它们猝不及防地闪现,又猝不及防地湮灭,让他有一瞬间感到轻微的晕眩。他联想到之前做过的一个梦,梦中,他开着他那辆本田SUV,四轮空转,整夜穿行在一条无穷无尽向他涌来的隧道里。
开始他以为那是一张视觉错乱测试的图片——不知是不是因为职业的缘故(某钢厂医院麻醉师),老彭近几年来热衷于在网上解答各种试题,测试自己的智商、情商、潜意识、心理年龄、年度运势以及人格结构的暗黑部分等等,时不时也发一些链接给胡杰,撺掇他也跟着测试。曾经有那么一两个星期,胡杰做得和老彭一样兴味盎然,但现在老彭再发这样的东西过来,他通常不再理睬,因为那些需要花费三四十分钟才能做完的试题,无一例外,最后还得再支付二三十元才能得到结果,而那些结果又大都表明他相当笨拙、心理不健康,甚至已经出现不容忽视的精神问题。
所以他没给老彭打电话,而是和往常一样,随手回了两个龇牙的表情,之后,就把这事丢开了。但没几分钟,老彭主动打电话过来,口气明显不高兴。
没看到图片?他问,也没看到留言?
看到了啊,胡杰说,不是给你回了表情吗?还不止一个。
谁要你回表情啊,老彭说,我是要你回电话。
胡杰有点为难。
我玩不来你那些鬼东西,他说,你知道我笨,再说……
他停顿了一下,突然有点委屈,觉得老彭在这种情况下还继续给他发这些东西,有点没心没肺。
好不容易做完,他说,还要再付几十块钱。账不可细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的情况,哪有闲钱做这些闲事。
老彭在电话那头噎了几秒钟。
什么呀,他叫起来,这是我给你找的一桩活路,人家有费用。
但老彭说得含糊不清,胡杰听了好一会都没听明白。最后是老彭自己不耐烦起来。
反正就是一个搞艺术的,他说,需要临时请一个懂摄影、有相机的人,给他和他的一件什么作品,拍点图片、视频什么的。报酬面议。
就是那张图片上的东西吧?胡杰问。
是啊。老彭说,要不我干吗发给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啊?胡杰问,看得我头晕。
人家那是艺术,老彭说,我们又不懂,不要乱说。
你认识这个搞艺术的?胡杰问。
不认识,老彭说,这事是我一个在阳明路花鸟市场卖泥巴和青苔的朋友介绍的。他说他和那个搞艺术的是朋友。不过我估计是吹牛,人家搞艺术的,谁会搭理他。
这事靠得住不?胡杰说,我的意思是别我吭哧吭哧累半天,又费马达又费电,最后没几个钱。天这么热,还不如在家老老实实等,等个长长久久的事。
那倒是。老彭沉吟起来,不过我是觉得,你们公司倒闭已经半年多了吧?我知道你会过日子,有点小积蓄,但活瓢舀死水,不找点事情做,成天躺在沙发上看电影、听音乐,总不是个长法,是不是?这也算个机会。再说句你可能不喜欢听的话……
胡杰知道他想说什么,立即打断了他。
我现在和丁菊什么都是AA制,他说,包括昨天买袋芡粉,十一块,我都转她五块五,谁也不占谁的便宜,她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好吧,老彭叹口气,我还是把那个搞艺术的手机号码发给你,那人叫曹村。你自己考虑,如果觉得可以试下呢,就自己联系,如果觉得天热不想动,你就好好躺在家里养你那身肥膘吧。
挂断电话前,老彭忍不住,还是劝了胡杰几句。
我是觉得,他说,与其天天在家和丁菊生闷气,不如出来走动走动,就算最后挣不了几个钱,但蚂蚱肉也是肉……就像你刚才说的,账不可细算,你今天挣几百,明天挣几百……
天气又闷又热,胡杰原本是真的不想出门,但一想到客厅沙发上丁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又觉得老彭的话也不是没道理。
你别唐僧念经了好不好?他打断老彭的话,一挂断你的电话,我马上联系那个曹村,总该行了吧。
胡杰伸出右手食指,沾了点从“舍”字最后一笔上滴落下来的油迹,发现果然还是黏稠的。两扇木门这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戴着圆框墨镜的瘦小男人伸出头来。
小胡,他问,胡杰吧?
是啊,胡杰说,曹村老师吧?
我就说怎么监控里有个人老是晃来晃去。那个叫曹村的男人说,你怎么不敲门?
我正欣赏你的作品呢。胡杰刚要用右手去指那块木匾,突然想起上面还沾着油漆,于是换成左手。是你写的吧?
不是我写的,那个叫曹村的男人说,是我画的。这不叫写字,叫画字。
画得好呢,胡杰笑起来,像个刚发生的凶案现场,鲜血四溅的。
曹村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你的感觉挺准,说是现场也没错。
院子里铺着白麻石,一丛丛的杂草从残破的石缝间长出来,在猛烈的日照下绿得发黑。院子正中央支着一顶硕大的方形遮阳伞,下面摆了一张堆满茶具的藤桌,几张藤椅散在四周。
曹村拉了张藤椅给胡杰,自己坐到对面,开始熟练地烧水、洗杯子、泡茶。
你怕有一百八十斤吧?他抽空看了胡杰一眼,能抵我两个。
差不多。胡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隆起的肚子,发现它紧紧抵着藤桌的边沿,已经把桌子靠他这边的两条腿抵得微微离开了地面。
胡杰把椅子朝后挪了下,没接话。他有点羞愧,觉得自己正失业,是不该这么胖。
听说你要拍点资料?他一面说,一面掏出手机,调出那张图片,递给曹村。
曹村接过来,看一眼,笑起来,递回给胡杰。
谁把照片剪成这个样子啊,他说,你竖着看,要不根本看不出是什么。
胡杰接过来,竖着一看,立即就明白了。
是一件衣服,他叫起来,那些条条是衣服的褶皱。
对了,曹村说,是一件衣服……不对,应该说表面看是一件衣服,实际上是一堆衣服。
一堆衣服?胡杰又把图片调大,仔细看。但图片一经放大,又变成一片粗糙的色彩的颗粒……
具体要拍什么呢?他问。发现曹村的墨镜颜色已经从第一眼看到时的黑色变成了褐色,如今他眼睛的轮廓开始从墨镜后面模糊地显现出来。
其实我也没想好。曹村说着,挠挠头。我是昨天早上才给几个朋友发了信息,请他们帮忙找个懂点摄影、有相机的人,没想这么快你就给我打电话。
那我是第一个来应聘的了?胡杰问。
谈不上什么应不应聘,曹村笑起来,我又不是老板。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胡杰。你不是搞专业的吧?
不是,胡杰说,我的专业是计算机,不过喜欢摄影,原来还和朋友开过影楼,拍婚纱照。
那倒无所谓,曹村说,我恰好不想找一个搞专业的,搞专业的会把人搞得很累。不过你这么胖,如果跟着我跑来跑去的,吃得消不?
跑来跑去?胡杰有点吃惊,不是拍资料吗,怎么还要跑来跑去?
所以才说我也还没想清楚呢。曹村说。
胡杰有点烦躁,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似乎应验了。
你自己都没想清楚,他说,为什么就到处发信息找人?
是啊,曹村又挠挠头。我这人就是冲动,一有什么念头,立刻就想行动。
他脸上的墨镜随着阳光的持续暗淡,颜色变得更浅了,胡杰能看到一双露出为难神色的裂缝般的小眼睛。
你不抽烟吧?他问胡杰。
不抽,胡杰说,只是喜欢吃肉。
说完,他觉得这句话对方可能不理解,于是又解释了一句,不抽烟,又喜欢吃肉,所以才这么胖。
不抽就好,曹村说,我的肺里全是结节,医生说最好不要闻烟味。
他眯起眼睛,盯着胡杰看了一会。胡杰觉得他依次看了自己的发际线、胸膛、肩膀和两条胳膊,最后才点了一下头。
有点报酬,他说,不多,但肯定也不会让你吃亏。
他又看了胡杰一眼说,加上你又是第一个给我打电话的人。
他的口气似乎是暗示已经选定了胡杰,这让胡杰有点轻微的屈辱感,觉得自己这样一个牛高马大的白胖子,却被一个只齐自己肩膀高的黑瘦子挑三拣四,而且还是在一个如此破败的院落里;另外,从总体印象上说,他也不太相信曹村能支付令他满意的报酬。但坐在遮阳伞宽大的阴影下,他发现自己身体上原本像红油漆一样黏稠的汗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风干,他正享受着像他这样的大胖子在盛夏里难得的凉爽。
但我得先给你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曹村说,要不你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胡杰盯着曹村放在他面前的茶,点点头,没说话。
我画了幅画,曹村说,其实不能说是一幅画,应该说是好多幅画。
就是那件衣服吧?胡杰学着他的口气。其实不是一件衣服,是好多件衣服。
曹村看了他一眼说,我发现你胖归胖,嘴巴挺利索,脑子反应也快。
胡杰意识到这是他第二次夸奖自己了,有点高兴,觉得老彭的那些测试题其实并没什么道理。
我们学IT的,他说,能笨到哪里去呢?
对了,曹村说,你IT行业的,那除了拍照片,剪辑视频应该也没问题吧?
小意思,胡杰说,我有个视频号,得空的时候你可以看看。说句吹牛的话,我觉得我拍照片一般,但拍视频真的有点感觉,特别是后期剪辑。我剪过几部比较长的视频,有些朋友甚至觉得像美国大片。我找一部给你看……
到时候再看,曹村说,你等我先把事情说完。
当然要等你说完,胡杰说。
其实在画那堆衣服之前,曹村说,我还画了好几年别的东西,比如风景、静物、人体什么的,和别的学画的人没什么两样……
人体?胡杰问,裸体那种?男的女的?
读美院时画过女的,曹村说,裸体那种。但毕业后只找得到男民工,三块钱一小时,人家还不肯脱裤子。
胡杰有点失望,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画了几年,曹村继续说,感觉自己画不出来,就放弃了,到深圳打工,搞装修。我们这些学画的,如果搞不了专业,大部分不是搞设计,就是搞装修。好歹受过专业训练,比没学过的,审美上还是要占点起手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