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琥珀

作者: 林渊液

钟士林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往前凑向手提电脑的屏幕。藤椅慌乱地晃动了一下,回归平静。钟士林的心里一点也不平静,他的前臂斜搁在书桌上,一双无措的手掌悬在键盘两侧,仿佛在等待神的裁决。

AI愣了22秒,据说是在深度思考,方块字开始在对话框里嘭嘭嘭地滚出来。

钟士林要求AI写一篇关于“权力与爱情”的小说,特意叮嘱了它,要通过象征来写性,微妙地表达主题。AI狡猾地说,这个主题可能触及敏感话题,我们就谈别的吧。钟士林想说服AI,可以隐晦地写,回避敏感字眼嘛。为了更具说服力,钟士林举例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也是以性展示不同阶层之间的冲突与融通。AI听进去了。

AI的回复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分析用户的要求,并附上小说大纲;第二部分是小说文本;第三部分是小说的走向。

钟士林把电脑抱起来,对于一双七十五岁的眼睛来说,这样高强度的阅读是难以承受的。可他管不了那么多,眼肌努力伸展着,眼珠子似要把屏幕上的字句侵吞下去。

他正在偷窥。这场秘密或许发生在某时某地,或许在此时此地。他被苏木香引领着,来到那座被盛开的樱花遮蔽的秘密别墅,在这里,苏木香与周慎行进行了一场关于身心的深入博弈和交流。钟士林的呼吸急促起来,抱紧着电脑的双手突然松了一只,摸索着抓到藤椅的扶手,眼睛却依然紧盯着屏幕,苏木香的指甲掐进了周慎行的后颈,他听到了她羊毛衣上第二颗纽扣崩落的声音,他听到了她的喘息声。钟士林觉得整个人脑热心躁,身体里已经冰冻多年的河流急切地涌流和奔突,找不到出海口。那种感觉,是毛头小伙子才有的,当年他还在海南当知青。人到中年之后身体已渐麻木,三年前妻子过世后更是沉寂如水。他以为衰颓是不可逆的,原来并不是。钟士林望向书架上的某一个角落,远远地在寻找着什么。他的激情不知道向着谁,苏木香吗,那么他是潜入了周慎行的身体么?

苏木香的原型是省报的一名记者,笔名叫作马臭花。潮汕人一听就懂,臭花就是那种叫作马缨丹的植物,味道极冲,难以名状。苏木香备受追捧是有缘故的,她经常不惜以身犯险去蹲点,介入现实深度采访,呈现出可以改变大众认知的真相。钟士林住省城时,与马臭花有过一些交集。两人之间,同乡之谊是有的,还有马臭花对他的尊敬,辈分上的学术上的,要说有什么情感纠葛,那真没有。钟士林回老家养老已有数月。春节这几天,每天都有作家来钟庐拜访聚会,外地返乡的,本土的,有学生带着妻儿来拜谒的,也有小圈子相约前来的。八卦消息向来有如椒盐粉一般,可以把一场聚会弄得气味芳香,让人食欲大振。关于马臭花与某某权贵的八卦便是在前天的一次聚会,一位返乡者告诉他的。这事情发生在马臭花身上未免诡异。

钟士林的写作从不滥写爱情,为何会用这个故事作为引子来测试AI,这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回钟庐养老,本来也不是为了养老,而是为了写作。为家族记录档案是很多男人晚年的夙愿,对于一个作家来说,钟士林觉得只有超长篇的体量才能胜任。这个题材已酝酿数十年,很多人已不在这个世上,很多伤即便溃破也已愈合结痂,是该好好来写了。在省城,他养不出适配的气息。他得回潮汕,住钟庐,喝韩江水,吹咸腥的海风,那种气息才能养育出来。可是,回钟庐之后,他悲催地发现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这个AI是在春节期间走红的,每一场聚会它都不曾到场,但永远是主角。连身在M国的外孙女打给钟士林的视频电话,也用生硬的汉语问道:外公,你用AI写作了吗?AI能够写得怎么样,别人在意,他钟士林是不在意的。他有足够的资本进入文学史,他有时也还有信心,重新拿起笔来。只要他写起来,AI能奈他何?

当《禁忌花园》在屏幕上生成出来,钟士林竟然读进去了。以他挑剔的眼光,当下的小说能够读进去的不多。有的虽然读进去了,究其实是因为答应了写评论。更懊恼的是,他不仅读进去,居然还陷进去,他的身体有了反应,这简直是耻辱。其实,他的第一反应是极度欣喜的,一个封冻的身体突然活络起来,这难道不应该欣喜吗?然而,接踵而来的是哀恸。看到一个好作品,一个作家舍弃了他的写作立场,转变为一个读者,被文本潜规则,这本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可是,这个文本的创作者竟然是非人类,而且,它仅仅用了22秒。他的反应程度恰好与其耻辱程度呈正相关。他突然像一只病虎,在阴郁的山林哀哀地嚎了一声。

钟士林不得不承认,这个AI很会写,连主角的名字也起得很对,男的叫作“周慎行”,女的叫作“苏木香”。

AI的语言也用得好。所谓的好,是生动,却也不过分。

是这样的语言: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惊醒了玄关的感应灯。

苏木香望着他镜片后的眼睛,那里面的欲念像藏在保险柜里的机密文件。

还有这样的对话:

“你的新书里,把市政工程比作插进土地里的铁钉——很痛的比喻。”

“周主任深夜约谈,是要给我的痛感修辞开药方?”

AI对细节的描写也非常到位:

一开始,苏木香望着门楣上鎏金的“静观”二字,想起这个男人在市政会议上宣读文件时喉结滚动的弧度。及至后面,她咬开他衬衫领口的扣子,用小说家观察人物的口吻呢喃:“周主任,你喉结抖动的频率……和念政府工作报告时不一样。”

大风暴在钟士林的内心上演。

肖瑾瑜一早到了杂志社,准备在无人打扰时享用钟士林的小说。窗外的玻璃幕墙折射的晨曦,为办公室加上了一层粉金色滤镜,她眼前的世界看起来既坚硬又粉饰。她冲了一杯咖啡,打开电脑。可是,刚看了不到两千字,肖瑾瑜的心开始沉得慌,她闻到了AI的塑料味。换成别人的稿件,肯定是一键删除,将投稿人列入黑名单。文学刊物的用稿有一个默认的规矩,三个月内没有录用便可自行处理。可是,这篇稿子的署名是钟士林,是她的老师。也不是所有的老师都值得尊敬,肖瑾瑜的一个闺密,读研时被她导师PUA得十分痛苦,毕业后嫁人出国,彻底断了与这个圈子的来往。钟士林不一样,在文学上,钟士林可以说是她父亲。

这只是第一感觉。肖瑾瑜闭上眼睛,让自己内心的波澜平息下来。她要坚持读下去。她真的坚持读了下去。

可是,这不是老师的写作风格。胸骨左旁的红痣、羊毛衣上第二颗纽扣的崩落、喉结的弧度,这难道不是他所厌弃的情色隐喻?他当年曾痛批过某某当红作家,说他的隐喻是从潘金莲的洗脚盆里打捞出来的。周慎行泡茶时显露出虎口的疤痕,他告诉苏木香这是在滇南缉毒时子弹擦伤的。这怎么可能?钟氏小说人物都是静水深流的,这个动了真刀真枪的男人,在他的小说人物谱系中,就像一个外来的打劫者。当然,最大的破绽还是语言。可是,文字工作者对于语言都是有感知的,意会易而言传难。

肖瑾瑜突然发觉自己被擂笨了。既然嗅到了AI味,为什么不交给AI去处理呢?

春节期间刚刚出来的这个AI,正好试水。她把《禁忌花园》喂给它,然后问道,这篇小说的AI参与创作成分有多大呢?

AI想必是有过认真思考的,它用了46秒深度思考。它说,这篇小说符合AI生成的常见的模块化叙事模式,起承转合清晰但缺乏非线性跳跃。它说,“真正的权力从来不用牙齿”之类的对话具备舞台剧式的凝练,但非日常用语,符合AI对金句的偏好。它说,“檀香与墨香交织”等句式,与公开的AI语料库重合度达70%,这是基于某某语言模型的分析。它说,全篇语言太过于稳定了,并分析出语言熵值是多少,而人类作家的波动范围更大。而且,修辞密度为每千字多少个,远超人类作家平均水平,体现AI的堆砌倾向。

肖瑾瑜不禁拍案惊奇,原来她嗅到的塑料味,是可以这么拆分和计算的。

AI最后告诉她,《禁忌花园》是典型的人机协作产物,AI负责框架搭建与意象初筛,提供符合文学规范的文本,人类进行改造与意义深化。因此,它既有机器的精密结构又携带人性的复杂温度。

肖瑾瑜瘫坐在办公桌前,没有影像的电影胶片在脑子里一帧帧放映。人类写作已经彻底被AI打败了吗?AI不是来搬运、砌砖、打扫,解放人类劳动力,让人类可以优哉游哉地从事文学艺术,提升精神生活的吗?怎么首先来取代人类的精神劳动呢?AI把人类最聪明的脑袋贡献出来,让普罗大众共享,这么快实现共产主义了吗?我的老师,我的文学上的父亲,他用AI创作出来的这篇小说,目的是什么?

他是为了考验学生的审稿眼力?不不不。他发来稿件的同时,专门在微信上留言说道:最近尝试了新的写作方式,与你分享。他是真诚地端出来的。他还像往常一样附上一句:稿件用与不用请别勉强。即便现在纸媒不景气,钟士林的名字依然是有市场号召力的,文学刊物争着请他赐稿,哪有不用之理?这是他的风度和骄傲。

那么他是不知道AI味是可以嗅出来的,可以查出来的?发表小说多一篇少一篇,于他的名利有何裨补,他冒险的动机是什么?

肖瑾瑜起身时,不小心打翻了咖啡杯,咖啡在桌上急速洇开,冲向一叠校对稿。肖瑾瑜慌乱地抢救起来。这个镜头让肖瑾瑜一下子回到读研时。那时她手头在写一篇小说,主人翁是个做潮汕嵌瓷的手工艺人。钟士林嫌她写得皮相,专门带她回潮汕体验生活,并查找资料。恰好是七月台风天,他们从嵌瓷艺人工作室出来时,已经下了大雨,但钟士林提前预约的一位馆长还在档案馆等着他们,钟士林还是决定冒雨前去。资料倒是查到了,但雨太大了无法回去。台风在当晚提前到来,海水倒灌,档案馆的一间资料室进了水。钟士林卷起裤腿,帮馆长搬移受浸的资料。肖瑾瑜是女孩子,他不让她动手。肖瑾瑜只好给他们撑伞,可是,伞遇台风是不顶用的。钟士林是在那时落下了病根,一到湿气重的时候膝盖便疼痛起来。就那时,他踩着齐膝深的积水,还有心给她上课。他说,瑾瑜啊,潮汕为何在厝角头有嵌瓷这种工艺呢?台风多暴雨多。灰塑上色是不经淋的,瓷片就不一样了,不管怎么风吹日晒颜色都不改。你要是把台风和暴雨写进去,不需太多外在的笔墨,嵌瓷颜色自然就明艳起来了。桌上洇开的咖啡,与那个台风夜档案馆的浸水,交叠在一起。

太阳已经升高,嫩粉褪去,折射入室的光线更加金黄了。

肖瑾瑜打开邮箱,给钟士林回信。

老师:您好。有一件事情困扰着我,不知如何是好。像往常一样,每当碰到疑虑,第一时间总是向您请教。一位我极尊重的老师给我投了一篇稿子,可是,我发现……

肖瑾瑜突然明白过来,老师是在AI这里重新发现了写作的乐趣,他肯定兴头正好着。现在去告诉他,这篇文章是人机合作的,他会不会恼羞成怒?

肖瑾瑜不知道如何写下去,索性把邮箱关了。

钟士林在凌晨四点多起夜,回笼睡了一觉。是在春天,是在一间开窗便望得到韩江的老厝里,不是钟庐,书房的匾额写着“听松读画”。梦中钟士林是现在的年龄吧,但身心还年轻得很。梦中也是起夜之后回到眠床上,伸手抓被子时突然发现有人躺在那里,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趴过来强行吻了他:“钟老师,你把我写进树脂里了。”钟士林大骇,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那女人不知从哪拿出一把银壶,滚水浇在他的身上,然后哈哈大笑:“你现在可以不朽了。”钟士林不晓得她是苏木香还是马臭花。

钟士林在等待回邮的三天里,喜悦二分、焦虑二分、兴奋二分、惊恐二分、恍惚二分。电脑对面的那个人,竟然不是学生、不是编辑,而是别的若干存在。她可能是偶人,受人糊弄或者大智若愚。她也可能是神,生杀予夺或者怜悯体恤。这个他给过无数帮助和提携,视为精神延续的学生,从未有过的陌生。

如今,判决书来了,一切尘埃落定。

肖瑾瑜是委婉的,为呵护老师的骄傲也算做足了功夫。她借用旁人来说事,但邮件里的每一个字都在说钟士林,说《禁忌花园》。她先是对他这个年纪还懂得使用AI,表示佩服和赞赏。接着,用两个层次论证了AI的伎俩,一个是写作者的专业直觉,一个是使用AI的检测结果。专业与数据并重,这个论证漂亮极了。最后她问老师,我既不愿意伤害他的感情,又不愿意伤害他的声誉,这件事该如何决断呢?

肖瑾瑜的话术比钟士林预想的还要厉害。她还在邮件里跟老师探讨了作家老了面临的问题,这是很要命的。身体衰老是人类无从抵制的,精神是否有可能抵制呢?文学史上,有多少作家是在创作巅峰时期走的。那么,当人生的抛物线往下走,创作力降低,作品水平下降作家将何以自处?潮汕已故作家王杏元,曾在特殊时期作为农民作家代表享誉全国,其成名作《绿竹村风云》出版之后也风光无两。王杏元晚年回潮汕居住,有一次,省里一位领导到潮汕调研拜访了他,问他有何困难问题需要解决。王杏元颤巍巍地拿出自己的一份小说手稿,他希望能够安排本地一位年轻作家修改、统稿,完成出版。老作家的未竟心事,竟是这么一个大难题。当地宣传部门和作协领导跑去省城找钟士林,希望听听他的意见。钟士林翻过手稿,沉吟良久。这份手稿是《绿竹村风云》的延续,还是那个年代的文字,理念先行、人物扁平,之前丰沛而鲜活的情感也没有了。他问当时在座的各位,谁手里有《绿竹村风云》?大家都说没有。钟士林说这份稿子确实达不到出版水平,我反对出版有损于他名誉的作品,建议《绿竹村风云》出个纪念版。这个故事是钟士林讲给肖瑾瑜听的,现在,肖瑾瑜反过来讲给他听。钟士林当然听懂了,但他不服气。他对自己的晚年还有期待,不愿躺在名气之上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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