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马记忆公司

作者: 许玲

枕上记忆,不遗一字,亦异矣。

——[宋]吴潜《贺新郎·言诗者》

女人被冻感冒的那天,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她将暖气关了,身着内衣睡在自家沙发上,很自然地感冒了。又因为发展成了肺炎,住了两个星期的院。这么多年,她觉得母亲一直在自己身边,和她住在一个屋檐下。可是,突然有人提醒她,她的母亲十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她不相信这个说法,认为母亲之所以没出现在家里,只是去买菜或者去了那家按摩店,母亲的颈椎和腰椎一直有问题,是那家按摩店的常客。而就在那个下午,她突然想不起母亲的脸,她对母亲的存在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还有恐慌。所幸,她还清楚地记得无论自己躺在哪里,母亲总会蹑手蹑脚地给她盖上被子,如果惊醒了她,她会很不耐烦,常常冲母亲叫嚷,能不能不要这样?于是,整整一个下午,她都躺在沙发上。一个母亲,看到这样的场景,是不可能置之不顾的。如果她的身上一直都是空空荡荡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她的母亲确实不在了。

女人来到我们公司的时候,说话嘶哑,嗓子里还滚动着一口泥沙。她陈述经历的时候,逻辑清晰,是我们海马记忆公司可以服务的,记忆丢失或者错位,但是智力和表达属于正常范围的那类人。她说,自从我确定母亲确实已于多年前离世,我才发现自己遗忘了过去的很多事情。为什么我的鞋柜里有那么多双不属于自己的鞋,衣柜里有年轻人的卡通图案睡衣?洗漱台上为什么有三个早已褪色的杯子,里面立着同样褪色的牙刷?最奇怪的是,为什么以前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它们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吗?女人懊恼地拍着自己的脑袋,试图让那些记不起的事情从脑中弹跳出来。我安慰她,选择了我们这里的人,都有这样的症状。

我看着手中的入院登记资料,按照流程,再次确认了一遍:陈阿琪,五十二岁,单身。她点头,没错。我向她介绍了公司的疗养制度及主要产品——唤晴四号试剂。因为研发人员的不断努力,试剂已经从一号升级到了四号,效果是毋庸置疑的。我自己就是这款试剂的试验者和受益者。我自小就没有任何关于父亲的记忆。虽然我的母亲告诉我,他是在我快六岁的时候,才去的远方,而且他向我们承诺,他一定会在我长大后回来。这是所有单亲家庭对孩子说过的蹩脚谎言。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应该拥有了最早的记忆,我却一片空白。母亲为了证明他曾经存在过,并且深深地爱过我,保存着几个发旧的、散发着时间腐朽味道的玩偶。她告诉我,我最喜欢的就是一只缺了一边耳朵和尾巴的老虎。因为那时我正在学唱那首“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的童谣。她总是充满感情地强调,那年我三岁,在我们城市的第一家野生动物园门口,我跨坐在父亲的脖子上,一眼看中了躺在纪念馆橱窗内的布老虎,母亲嫌贵,觉得这里买一只的价格,可以去批发市场买三只。父亲却妥协在我的央求之下,他认为,如果真像母亲建议的那样,去批发市场购得一模一样的老虎,它也不再是让我喜爱的那只老虎。

母亲回忆里的男人,让我很是陌生。在尝试这个试剂之前,我无法对父亲进行任何具象的描述,他就像一团云一样,永远只是一团影子。当我开始接受试剂,试图唤醒被记忆淹没的那个人,奇迹发生了。就像在一张白纸上,开始了素描一般,我的脑海慢慢出现了一个男人的面目。中等个子,皮肤偏黑,肩膀壮实,没有小肚腩,一头浓密的、带着自然卷的头发,络腮胡,爱穿黑白格子的衬衣。母亲很欣喜。她说,那就是你父亲的样子。这也很好地说明了,我为什么长得并不是那么像她的原因,因为我像父亲。她认为试剂非常成功,它直接作用于受损的海马体和将它包裹的神经及神经元。当一个人出现,或者一件事情发生之后,记忆就已经产生,并被大脑储存起来,装在那些弯弯曲曲的沟壑里。那些深深浅浅的纹路,如同无数个抽屉,装满了过去的事情和情感,它们非常密集,各就各位。但是如果钥匙丢了,或者放错了抽屉会怎么样呢?比如将放在A抽屉里的事情,记成了B抽屉;将B抽屉里的事,记成了C抽屉。记忆会变得混乱,或者直接变成了空白。实际上,任何事物都没有能力去抹杀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它们哪里都没有去,只是丢失在了大脑里。

陈阿琪对于我说的话没有质疑,对于入住费用及制度也没有意见。我们公司将帮助病人寻求和纠正记忆的过程,称为疗养,而不是治疗。海马记忆公司的创始人正是我的母亲,她并没有取得开办一家医院的相应资质。她曾经是一家保健品公司的销售冠军,擅长主持会议,说话像梳子一样严密,又令人舒服。日子一长,她拥有了一众拥趸,开创一家公司就像母鸡长大了就会生蛋一样自然。她对外宣称公司拥有一个庞大的研发团队,每个月初,她都会去一趟基地。在公司的例会上,给大家宣讲最新的研发消息。除了她,我们都没有见过那个设在郊区、听说很隐蔽的基地。她的解释是,核心的机密只能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况且我们只需要相信试剂的疗效,至于它是由什么人、由什么机器生产出来的都不重要。

所有入院前的事项确定完之后,我带着陈阿琪去海马楼。那幢楼相当于医院的住院楼,曾经是城郊一所废用的小学。处在城乡接合处的学生,有条件、没有条件的都去了城里,这所学校最后人去楼空。一个想创业的老师将它租下来,办了一家毛巾厂。热闹了一年多之后,再度冷清下来。母亲买下它的时候,操坪和跑道上,甚至窗户的缝隙里都长满了荒草,粘满了棉絮。母亲基本保留了学校建筑的原貌,只是用温柔的天蓝色覆盖了它陈旧而沧桑的痕迹,也抹去了它最后残留的书卷气。楼房共有四层,一模一样的窗户边框和大门,如同涂着蓝色唇彩的嘴和贴着蓝色睫毛的眼睛。它一看就属于过去的年代,充满了怀旧感。只要人走进去,就如同踏进了过去。入口在楼的东侧,侧面的墙体是浅灰色的,画着一幅巨型的海马图,它蜷缩在大脑里面,像子宫里孕育的一个婴儿。在海马身体上标有一行小字:海马体就是一个家,而神经是无数条回家的路。

陈阿琪在这里停住了脚步,她显然是被画面震惊了。每一个从这里进入海马楼的人,无不是这副表情。在海马图的下方有一个四方框架,用醒目的字解释着:海马体又名海马回、海马区、大脑海马,位于大脑丘脑和内侧颞叶之间,属于边缘系统的一部分,主管记忆的存储转换和定向。我见她停立良久,便温柔地催促她离开,介绍周围的环境。她的眼光落在不远处的一段铁轨之上。我向她介绍,这段铁轨还在使用。它如同一条加粗的城乡切割线。铁轨对面,是宽阔的新城区,高楼林立的影子,人群的喧嚣,压过来,又被这条切割线反弹了回去。而我们这一边,则是农村。从公司走出去,便是一条种着八月桂和樟树的乡间小道,再往前是一条小河,河两边散落着人家以及并不规整的田野。每当世界即将落入黑暗的那段时间,海马楼里住的人都会站在阳台上,眺望着那段铁轨,看着绿皮火车,还有黑漆漆的货运车开过去,他们目送它们去远方,一直到消失于天际。车窗里逃逸出来的光亮,和海马楼窗口的灯光交接在一起,成了一座可以抵达过去的桥。我有几次都差点迷失在这种感觉中,似乎很多年前,我早已见过它,并且通过它才到达现在。我不无失落地说,过不了多久,这里肯定会被重新规划的。高铁修在城市的另一个方向,这些慢车消失是迟早的事情。母亲当初说过,我们会因此得到一笔拆迁费,哪怕我们娘俩从此什么活也不干,也是没有后顾之忧的。

陈阿琪的房间在二层。这一层共有六个房间。她选择的是套房区,她看起来并不缺少钱。房间不仅有独立的洗手间,还有一间厨房,一间小书房。我告诉她,这一层快住满了。在你隔壁,还有一个空房间。你可以串串门,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两位知己。

那个自称为作家的男人找到我们公司的时候,母亲刚好在,她亲自接待了他。男人说话的声音很洪亮,我在陈阿琪的房间都可以听到他的笑声。我那时正在给陈阿琪送当天的试剂,并为她做好记录。她已经连续服用唤晴剂十五天,记忆好似被铁水牢牢浇灌凝固,看不到一点被撬动的痕迹。我们当初以为她只是人生某个阶段的记忆丧失,后来才发现,她的记忆如同漏勺一样,漏掉了很多重要的干货。但是,她能准确记住当天发生的事情,她知道早餐吃的什么,下午和什么人在楼下的小花园里聊过天,她能精准描述那个人的相貌、交谈过的内容。当她睡完一觉之后,前一天发生的大部分事情,就如同被施了魔法般清除了。记忆像潮水退去,留在海滩上的都是一些记忆衍生的残迹。

这幢楼里还住着两个类似症状的人,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男人住三楼,女人住在四楼。我劝慰陈阿琪,不要紧,你的记忆会慢慢回来的。她反过来安慰我,她并不着急。她觉得这里环境和空气都还不错,而且她还新结识了两个朋友。我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她说,早上在食堂里碰到的,我们聊了很久,很投机。我前天下午也曾见到她和另外两个人在花园的紫藤花架下聊天。那两人正是三楼的男人和四楼的女人,他们看起来喜气洋洋,聊得很开心的样子。我当时还好奇,她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找到自己的同类,并建立起了友谊?我问陈阿琪,上午的那两个人,是住哪个房间的?她的回答,让我很意外,竟然又是那两个人。也就是说他们在不断丢失记忆后,第二天又在一群人中,重新找到了彼此。或许明天早晨,他们又会在食堂相遇,以为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将所有聊过的事情,又从头到尾再聊一遍。陈阿琪的房间,曾经住过一位书法家,他不爱交际,喜欢在阳台上挥墨。床头前挂的装裱好的墨宝就是他留下的——“人生若如初见”。我盯着这几个字,突然觉得人世间的所有事情都处在一种关联中,生活早被一个巨大的程序操控着。就像太阳和月亮,它们沿着自己轨迹和磁场,在宇宙中日复一日地完成公转,它们不是不想逃脱,而是逃无可逃。

和很多次一样,每当思维的火花如同雷电一样击中我之后,在一片烧焦的现场,会迅速横出一条路。它只是一条普通的乡间小路,将一片深秋的田野一分为二。左边是一排枯瘦的树,没有叶子。右边是收割过后的水稻田,大地硕大而干枯的黄脸上,只剩一茬茬如同胡须般的稻茬。它一定是与我有渊源的,要不然不会一次又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告知我它的存在。我问过母亲,在我们过去的那些年,是否有过一条这样的路?母亲的回答是,她已走过无数次这样的路。我说,在那条路转弯,即将并入某条省道的地方,似乎有间茅厕,门上半卷着芦苇编的帘子,帘的下摆已经散了,几根长长的线如同蛛丝垂在帘尾,在风中轻轻晃动。冬天的风吹过田野,风力不大也不小。因为能够晃起芦苇帘子的,应该正是这种力度的风。虽然我说得这么具体,但是我记得并不真切。不能确定,是自己将见过的某个场景进行了嫁接,还是根据自己经验加工出来后,被记忆当作真实的图像储存了起来。母亲不以为然,这样的茅厕在她的老家,有过很多。但是,等到我出生的时候,它们都陆续埋葬在了过去的光阴里。我能看到一条、两条漏网之鱼,也是很正常的事。至于记忆过程中发生的场景嫁接,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我说,为什么偏偏是它,而不是其他的事物?母亲说,这就像你为什么是我的孩子,而不是别人的,世间的一切选择都具备偶然性。母亲的回答说服了我。一直以来,我都不是一个顽固的人。

将我从这条路的迷惑中带出来的是来自前楼的声音。母亲高亢的争辩声,情绪还比较激动,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她对所有的人,都愿意付出耐心。我匆匆离开海马楼,去了母亲的办公室。我进去的时候,屋子里的男人和女人都已经平静下来,似乎之前我听到的争吵只是一种错觉。男人看到了我,与我很是相熟的样子,和我打招呼,你好。母亲向我介绍,新来的,安排到陈阿琪的隔壁。语气已恢复到往日的从容。她将入住表格放到我手里说,你来给他登记一下。男人自我介绍道,我姓宋,你们就叫我老宋。我是一个作家,花了三倍的价格,才说服你的老板,让我拥有了这里的一个房间,我想体验生活,获取一手素材。我们这里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母亲自然是不同意的。但是,她又很快妥协于他出的价钱之下,她一向是一个灵活而理智的人。她交代道,记住了,你只能在这里住一个月。老宋举起自己的左手敬了一个礼,好的!我问道,你是左撇子吗?老宋说,不是,我向女人敬礼时才用左手。

一直以来,我在陌生人面前都比较容易紧张,但是老宋的幽默让我很放松。给他简单地登记一下之后,我就将他带去了房间。他走过我身侧的时候,我留意到他拥有一头浓密而自然卷曲的头发,像钢丝刷一样顶在脑袋上。这令我感到似曾相识,倍觉亲近。老宋问我,你多大了?我正要回答,他又对我摆了一下手,说道,让我猜猜,你应该是二十三岁了。我诧异地看着他,他又是如何准确地猜出了我的年龄?老宋说,如果你知道,我一生碰到了多少个女人,谈了多少次恋爱,你就不会惊讶了。我能从一个女人站着的背影,看出她的年龄和职业,还有性格。我笑了,认定他是一个不拘小节,而且口若悬河的人。刚才填表的时候,我问他的年龄。他说,在你心里,你认为我多大,你就填多大。他的眼角,包括腮部的皱纹,笑的时候拥挤在一起形成了很多条或长或短的沟壑,它们没有让他更老,相反,这带给他一种年轻的洒脱。于是,我将本来要填的六十二岁,改成了五十五岁。

老宋一路跟我说话。他告诉我,他起码更换了三十种以上的职业。他小时候读书成绩不错,梦想是当一个科学家,后来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毕业后去了一家化学试剂厂。不过,很快就觉得乏味,他迷上了计算机,当上了一名程序员。这之后,他就在不断尝试着各种职业,挑战着人类的极限。我附和道,那你真是了不起,你都没有从头到尾认真学过,难道都能胜任吗?老宋笑道,人的一生不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经历?要能舍弃过去,追求未知。如果每天都在重复前一天,那不如现在就死了。我说,我是今天碰到的你,而不是昨天。虽然我今天还在原地,过着同样的生活,但是今天和昨天已经不一样了。太阳和月亮每天都是重复照着我们这个世界,但这个世界每天都是新的啊。老宋开心地大笑了两声,他没有同我争论,继续说起了另外的话题。他说,我以前认识一位姑娘,和你一样安静,和你一样漂亮。她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这样的生活就是最好的。我们有的东西就是最好的。我说,她是对的。老宋说,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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