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向南!

作者: 王忆

每从七月中旬直至国庆前夕,储绣都会觉得这是一年里最难挨的几个月。南京的太阳太辣了,日复一日的高温像从铁炉里起死回生。如果把柏油路比作烧焦的铁板,那走在路上的行人或像她一样骑电动车的,就是被炭烤着的昆虫,成天必须跳着脚赶路。哪怕阴天,也是闷热难耐,一场雨要憋上好多天,才肯吐露出短暂些许从容的神情。

储绣二十多岁就来这座城市扎根了,用她自己的话说,这么些年她什么地方没去过,什么样的事没干过?从鼓楼到秦淮,从六合到溧水,再从江宁到浦口,最远的马鞍山也跑过。那时候麻烦,没地铁,全靠公交一趟趟地转。不像现在骑个电动车,往地铁站一丢,票一刷想跑哪边跑哪边,关键是雨淋不着,太阳晒不到。多好呢。没得办法唉,那时候年轻无所谓,一天跑三四个不同的地方也不觉着很累。现在不行了,就算坐地铁跑那么远也吃不消,太绕了,有时候绕得我头都发昏。所以呢,我就把几家的事全部放在同一个区里面做,这样嘛,骑个车也省钱省事。不烦唉,你说还是的?你看到底是在南京待了十多二十年,储绣连说话口音都不自觉地变了。即使每年有机会回安徽老家,她这腔调一时半会也改不回去,就算过个一周或十天,好不容易说得像点样了,她又到了该走的时候了。改什么呀,别“入乡随俗”了。生活嘛,哪有不往前走的。如今走到哪儿,哪儿的话才是你该说的话。

李佳之所以能和储绣成为室友,无非也是“效仿”了她的老路。李佳说,我真不是读书的那块料。我也想读啊,可是一坐进课堂我就像串了电似的,浑身不自在。不过这么一来也好,也让我家里人得偿所愿了。本来家里也不富裕,我妹和我不同,她能读,给她一本小说比给她一桌饭要强。这样也挺好,让我妹一人踏踏实实读,我父母说让我出来闯闯,总比整天窝在家里好。我也乐意,这么大的人了,再不出来可能都要憋出蛆了。搬到随家仓五○二时,李佳已经在美团上注册了骑手资格。今天收拾利索,明天就等着上岗了。储绣说,给你搞份地图吧,万一你送外卖找不到地方。李佳突兀地笑出声,说,大姐,现在哪还有地图卖,都用导航导着走。储绣纳闷,导航怎么能导电动车?不是只能导汽车吗?我的个妈呀,真是跟不上节奏了。我一直以为导航只能导汽车呢,其他也能导?看来把你带过来合租是对的,年轻人以后多带带我。

随家仓五○二,一个建于20世纪90年代的“老破小”,没有醒目的大门,只有一条通往几栋五层楼高的巷子。几栋小矮楼悄无声息藏在雨后春笋般出现的高楼身后,像极了储绣、李佳这样不甘世俗的打工人。但仅仅是因为小区是位于市区的缘故,即便是又老又旧,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的房租还不便宜。储绣早在七八年前就住进来了,那会儿也是被两个同行做家政的阿姨拉进来合租,房租才两千,加上水电费,相当于仨人每人只要分摊六百多块。那时她们几个都还能承受。可这两年不行了,房租一年年往上涨不说,过去合租的两个阿姨上了年纪也有了落叶归根的打算。她们走了,储绣可不走。走什么呢?往哪儿走?回老家又能有什么奔头!算了,还不到四十,不走了。做家政服务这行,本不是储绣当年从安徽山村里冲出来的初心,好好一姑娘谁乐意一出来就落得给人家做“使唤丫头”,可就在当时,凭她的学历和社会经验,算来算去也就做这行得心应手,收入也还算可观。南京待久了,储绣便意识到在这儿打工的,安徽人占比很重。江苏其他市县的人也有,不过他们往往是待上一段时间就回去了,距离很近,跟她这地道的外地人比,人家本省人来来回回都是在自己地盘上。然而这些年,储绣也把这地儿都摸透了,骑电动车钻小巷抄近道,她可是行家。皮肤也变白了,丸子头也盘上去了,口音变得更是没的说。这时候,她分明觉得自己比本地人还要地道。至于干家政这行,本来就是打算做个过渡,想着先把日子过得上路,到时肯定要重新寻觅一份像样工作,开始体面的生活。但是生活压根不是算计得了的,她当初一脸稚嫩,哪里会想到,这行一做就这么多年。如今她也倒是乐呵,说,幸亏我出来得还算晚,要是放在十几二十年前干这行的都是全日制的活,哪还有星期天?就算放这个假那个假,一年干到头,也是过年才能出来。我赶的时候还挺好,是钟点工刚时兴的时候,这么一来时间不就宽裕多了嘛。一家干几个小时,一天下来高兴干几家就干几家,工资也比全日制灵活!

李佳的出发点当然也是“闯”字,性格挺外向,留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这似乎并不是她出发之前的造型,而是决定出发后的改变。储绣看她第一眼感觉有点怪怪的,又说不清哪里怪。也没有人说女孩子全是留长头发,可是她这头……总之说不上来怪在哪里。李佳到底还是个女孩子,乍然被储绣一盯,反倒有点脸红不好意思。她上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寸头”说,刚剪的,出门在外怕麻烦,主打一个省事。这话没毛病,头发剪短了,不仅利索省事,看着还挺不好欺负。跟李佳共处一段时间后,储绣打心底越发喜欢这个小妮子。说她像自己的闺女有点不切实际,像妹妹,跟她站在一块又显然不是一代人。李佳跑外卖接单不图多,更不图快。用时髦的话说,这孩子挺佛系。她自己也说,这事是靠“追赶”,却又不能当真了追。她的目标很简单,首先得完成每天基本的十单,其次再多跑两到三单,晚上最迟九点回家。储绣说,九点其实也有点晚了,七八点回来更安全。李佳说,我以为我已经够偷懒的了,要是真像你说的七八点就收摊,估计平台都饶不了我。不过干我们这行早上起来得晚,也就还好。那些男骑手哪个不干到夜里十一二点,第二天早上最晚七八点又上路了。储绣吸了一口粥裹在嘴里嘟囔道,那还能睡几个小时,不要命了吗?其实储绣也知道,这年头对于一些人,钱有时的确是比命重要。她劝李佳,你年纪轻轻的可别犯傻,就算挣钱也不至于真把身体搭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李佳含着粥说,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放下碗筷接电话的空隙,对储绣说,放心吧姐,我保准每天在你下班前回家先把粥煮上。

储绣每天做钟点工的几家,都在方圆几公里内。这是她跑了多少路、吃了多少苦头才总结出来的经验。别跑远,一天从早上出门到晚上回去,统共加起来就那么十个小时。要是从城东跑到河西,从鼓楼跑到奥体,光来回路途就要花上两三个小时,再赶上中午时分,她还吃不吃饭了?这两三小时足够她再接上一家的活了。别那么傻了,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姑娘,真当自己是精力充沛的劳力工呢!储绣没多少文化,但这跟智商不搭界。她当然清楚这里面肯定要想点合情合理的方法,拯救不能荒废的时间。事实上,这压根也不需要储绣多费脑筋,无非是整合时间和资源。一年多以前,她前后辞去了江宁和浦口三家家政公司的工作,然后借助一家类似小作坊的家政中介,把目标放在了河西龙江地段。龙江地段好哇,电动车骑在草场门大桥上放眼望去,左右都是成片的小区和住宅楼。重点是还有中小学和市民广场。一到下午四五点,广场上全是带着毛娃下楼遛弯的人。这放在家政市场,你说能不是一片好地吗?储绣倒也不着急,她连着两回都拎着路边摊买的几个苹果来到作坊中介,跟这里面的介绍人商量。我也不急,您帮我看着,先在这片找一家做着,上午下午都行,烧饭、打扫也都没问题。只要在这附近,我就方便一点。介绍人当然明白储绣的意图,先找一家站住脚,再慢慢寻摸更多的机会。龙江这地方,人多,家庭也多,并且还都不是特别世俗的家庭。前有高校教授,后有机关干部,中间那片碧萝园还住着几栋文化人。想来这儿做家政的,谁不是打听好钟点费才一头扎进来的。储绣,一看就是家政界的“老江湖”了。至于这像“作坊”一样的家政中介,得亏是开得早十多年,才攒下了不少固定客户和人脉。要是换作如今,多少年轻人在网上轻轻一点,一键下单随时随地就把阿姨请回去了,哪还有她的事。

储绣这人脑子确实够用,找到龙江这里不起眼的中介也是靠平时跟同行搭话打听来的。她还特地留意,听说开中介的是一个腿部有残疾的女性,早在零几年时就开了这家替人介绍家政的中介。头一回去她那儿,储绣也只是碰巧在路边见着有卖苹果的摊位,她想头一回去别非弄得像求着人办事的“饿死鬼”似的,至少目前手头上还有两份稳定的工可做。龙江这片家政服务的钟点费是比其他地方略高一些,但不至于非得强求不可,只当跑一趟碰碰运气。储绣第一眼看到有个头大脖子粗的女人趴在靠窗边的桌子上,就知道这应该是那个腿部有残疾的女人。残疾人嘛,看上去多少是与常人有所不同的。进了门跟她打招呼,储绣印证了她的猜想,这人上半身还是比较丰满的,下半身,主要是指腿和脚,又短又细又小。一间屋子里除了摆出的几张供来人稍作休息的椅子,剩下的空间皆被轮椅和拐杖占领。后来等对方递上名片,储绣才知晓这中介公司的经理叫唐红。她把苹果放下,接过名片说,唐经理这名字看着都透着喜庆。唐红也笑着扶了扶滑落鼻梁的眼镜说,你是来找阿姨的?这话听得储绣心头一阵甜丝丝的。别说,出门在外储绣还是挺注意个人形象的,尤其是这两年,托上一家女主人的福,淘汰下不少得体的衣服给她。要是不提,一眼还真看不出她是来做阿姨的还是来找阿姨的。储绣当然还是来找工作、做阿姨的。第二次再来时,唐红得空对着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竟然认得她。

你之前是不是在浦口一家老人家里做过?

储绣很快想到去年是从浦口周老太太家离开。那不是东家辞了她,也不是她非要走,而是原本好好的老两口突然走了一个,另一个自然就不能独住。这么一来,她当然也就干不了了。

你怎么知道的?储绣问。

那家老两口之前跟我也挺熟,老太太本想托人帮她找阿姨做饭、打扫,就托人托到我这儿了。我后来替她找了两个阿姨,人家不是嫌她家太远,就是老两口没看上人家。之后她还托我接着帮忙寻着,一直都没有合适的。后来是因为一个什么事来着,我去了一趟浦口,就想着顺道去她家里看看。刚好碰到你出门扔垃圾,我一开始以为你是她家的女儿呢。然后那老太太提着嗓子告诉我,不用找了,我们家找了一个挺好的,就是你刚刚看到的那个。我一看你就有了点儿印象,还是这么干净利落。

储绣还没来得及继续寒暄,唐红便翻看着她的客户登记簿,问她想找什么样的钟点工做。她笑意盈盈答道,先找一家上午打扫卫生或者带烧中饭的吧。老人家也行。唐红点点头,按着她的话登了记。储绣忽然脑瓜一闪,补充说,最好是能管一顿中饭,这样……唐红没再抬头看她,表情有意味地笑笑又点了点头,好像什么都懂。最后说,证件都带着的吧?给我登个记。没过多久,大约也就一周,储绣成功跨进了一对老教授的家门,也给中饭找到了保障。老教授两口子不注重饭菜味道如何,他们口味清淡,任何一道菜里都只许滴上两滴酱油,撒上几粒盐,味精一般是上不得台面的。老人只让储绣烧两盘素菜一碗汤水,一周最多只吃一次荤菜,那也是从超市买回来的一罐午餐肉,切成几片薄片,放进一碟小菜碟里。这种吃法,一两周还算新鲜养生,可要吃上一阵,储绣这干“体力活”的,着实有些味同嚼蜡。但她也不敢去提,怎么敢提呢?她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是谁。好歹是做了那么多年的阿姨,她晓得做阿姨的最高境界是闭嘴。倒是站在老教授的书房擦落地窗时,她才发现这地方是真的好啊!每天擦擦窗都能把大半个南京城看了。她手攥着抹布,整个身子往前倾,一点动静也不发出,这么定神站了一会儿。白发苍苍的女教授踢踏地走到书房,乐呵呵地轻声笑说,小储,你现在不怕高了?刚开始那会儿,你还不敢朝这儿站。储绣回过神,转身窃窃笑着。天天来就不怕了,这么大个落地窗不擦干净多浪费啊。

这家高校公寓,是三十多层的高层。只有“高级身份的人”才住得上这么高的房子。储绣想,这么一来,好像她也高级了。

很快,唐红又帮她介绍了第二家,下午时段的,在高校公寓后面的萃雅居。这家工作时长在钟点工里算较长的,得要五个小时,从下午两点到晚上七点,不过不包晚饭。女主人交代,先来简单收拾一下卫生,然后去接孩子放学,接着回来把家里整体打扫干净,再做一顿晚饭。要是遇上大人加班回不来的特殊情况,她还得照顾好孩子吃完晚饭才能走。这家女主人特别强调了,照顾好孩子是重点,其他少做一些没什么。这一点也不复杂,算起来一套完整的家庭钟点服务也就如此了。正因为这样一套程序做下来,五个小时还确实是满打满算。再一问这家孩子,她妈妈是做财务的。

李佳送外卖却不比储绣做钟点工顺利。一点也不夸张地说,真是出师不利。简单概括,她不是超时,就是把别人的外卖给撒了。撒得少还好,撒多了,难免被顾客投诉警告。李佳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感觉每一次一接单就心慌慌。李佳一抢到订单,整个身体状况就像上了发条似的,根本控制不住地运转,越转越快,越转越紧。她戴上头盔骑上车就开始百米冲刺,恨不得从商家到顾客只要一脚油门的工夫就能完工。结果必然是越忙越慌,越慌越乱。李佳每天回家第一个动作,就是坐在餐桌上双手抱头,头发被蹂躏成炸了毛的怨妇,句句都是“我要完蛋了,我要炸了”……

储绣下班带回了两个肉包子,锅里却没有煮好的热粥。她干巴巴地咬了一口,还有一个递给抱头沮丧的李佳。吃一口吧,多大点儿事,没那么严重。刚开始时,不是做得挺好的吗?这两天是怎么了?你是不是……路上想别的事了?其实储绣上周就看出来她不太对劲,连着两天晚上电饭煲里光放了水和米,插头总是忘了插。这是怎么了?李佳也不是不能说,只是答应了妹妹,这事除了她姐妹俩谁也不能告诉,妹妹出了这档子事只有她这个姐姐能帮她。

储绣是个爱热闹的人。这个“热闹”并不是愿意凑热闹,而是习惯与身边常碰面的人为善。萃雅居门口保安老刘大概就是被储绣某种不经意的善良吸引了。老刘也是外地人,具体说哪里人储绣没问,也觉得没那个必要问。小区保安,谁进门不得互相点个头打声招呼。只是不知道从哪次开始,每回进小区门老刘总要从保安亭出来,站在进门处,抬手摁下开门遥控器,笑着对储绣招呼道:来了?储绣也用同样礼貌的笑容回应:来了。老刘一看就是本分人,储绣一直相信面相是骗不了人的。一直这样彼此客气,互相友善,一年多了两人也说不上几句实在话。直到有一天,傍晚时分,储绣在接孩子放学的路上,天公不知犯了什么浑,突然乌云压顶,暴雨如注,一点没准备的她和孩子生生淋成了两个雨人。幸亏学校离家很近,储绣推着车奋力跺着水奔跑着。快要跑到小区门口时,朦朦胧胧看见老刘举着一把黑雨伞站在门外朝她的方向张望。老刘一眼看着了储绣跟孩子淋着雨回来,他大步踩出了牡丹花大的水花,接上了她们。他在雨里用烟嗓说,我看见你没带伞就去了,这暴雨说下就下了,都淋着了吧!你来打伞,车我来推,赶紧送你们上楼。事后储绣也想过,老刘这么做可能就只是对住户和熟人的照顾,他的做法也合情合理。不过怎么说老刘那天也是帮了她,做人总要知道感恩。至少要当面对人家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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