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生活细节

作者: 杨献平

围墙之外:菜地及其他

向后走几百米,先是围墙,好像一群疲惫的虎面英雄,蹲在黄沙上面。头顶的天空通常蓝得一丝不挂,更远处的戈壁和沙漠似乎埋伏着万千敌兵。夏天周末傍晚,我经常一个人或者和几个人到围墙后面去。他们都穿着拖鞋、大裤衩,我不爱穿拖鞋,只要出门,哪怕下楼扔一下垃圾,也都要衣装齐整,否则,就觉得不舒服。有一次,同行的刘秀强说,你这家伙,已经随时做好了逃跑的准备!他是四川广元人,他的意思是,我夏天周末都不穿拖鞋的意思就是为了随时逃跑。

其实他说对了一半。在我老家南太行乡村,不论冬夏,人们都不穿拖鞋,穿得最多的是布鞋。按照爹娘的话说,布鞋不烧脚,人不容易上火。到部队后,我要么穿统一制发的那种黄胶鞋,要不就是几十块钱买的皮鞋。夏天也是这样。

巴丹吉林日光太炽烈了,烤得灵魂都疼,尤其是中午,离开楼房和树的阴影,往太阳下一站,不过一分钟,就能闻到烤肉的味道。当然是自己的肉。日光就像火焰枪,烧得树木耷拉着脑袋,只想缩回地下。野草要不是躲在树荫下,别说叶子了,就是根,也会着火。到晚上七点多,太阳带着它骄傲的光芒退回祁连山背后,才逐渐失去了燃烧的威力。

这日复一日的升起和隐没,仿佛所有的生命生与死的缩影。因此,我曾经煞有介事地对刘秀强说,日出日落的意思,就是在不断地教人顺应天地自然规律。他嗯了一声说,好像就是这样的吧。这时候,人都出来了,先是站在院子里的杨树下,伸个懒腰,打个哈欠,然后三五成群地到处散步。他们去的地方,大都热闹。那里有很多的家属和孩子,当然也有很多的商品和餐馆,琳琅满目。其实,我也很喜欢去,只觉得自己还是新战士,混迹其中,自惭形秽的刀子总是朝着自尊使劲儿地剜割。在无法与世界对视的低谷之地,只能和岩石、荆棘与花草形影相照。通常,我和四川的刘秀强并肩而行,他穿着凉拖,迈着螃蟹一般的步伐,飒飒而来,我穿着黄胶鞋,干净利落。

围墙内外俨然两个世界。里面是水泥的马路、操场、篮球场,外面堆着荆棘,其中沙枣树最多,这些抗旱的沙生植物,浑身枝条又密又细,从头到脚都是弯曲的,唯有新生的那些有些莽撞地直着身子,就好像我和刘秀强这样的新战士,只有在空无一人之时方才大胆地伸胳膊蹬腿,佯装自己也很了不起。我注意到,春天花开如黄小米的沙枣树在夏天庞大而葳蕤,完全没了冬天的虬枝乱舞与孤独苦寒,浑身的青叶子,好像很肥厚,其背面都是灰色的。青色的沙枣成串地趴在树枝上,以身体的重量迫使整棵沙枣树不断向下坠。

沙枣树不会聚集在一起,相距最近的两棵,也有六米之远,它们虽是同类,但不群居,相互之间从不牵扯。实际上,沙枣树始终以根根相通、风传花粉的方式,进行亲密接触,当然,还有蜜蜂、蝴蝶、蚊子等昆虫这些好事之徒,在沙枣树之间来回飞舞。沙枣树下多是杂草,根根直立,好像是马莲,根茎粗大,叶子长而尖锐,形状像是举着无数尖刀的兵器基座。我上前摸了一下,叶子很硬,头部尖利,到秋天干枯之后,那就真的是一枚枚利器了,要是再有人用镰刀割掉,人不小心坐上去,残存的茎叶一定会把屁股扎成肉筛子。

再远一点,是各单位的菜地。大多数郁郁葱葱,各种蔬菜鲜嫩,翠绿或者紫红,长势都很蓬勃。自力更生是一个好传统,也是农耕时代的一个缩影。当然,也与古代将士屯田极其相似。《居延汉简甲编》第2001A号简文中说,官府经营的菜园种有“韭三畦,葵十畦,葱三畦”。汉代以来,屯田就是历代守军的统一做法了。各单位种的菜,主要以西葫芦、茄子、辣椒、西红柿、南瓜、黄瓜、韭菜、大葱、蒜苗、萝卜和土豆为主,但土豆所需土地面积大,一般连队菜地少,就不种。每年十月份,单位都会组织大规模冬菜运输和储藏活动,冷得人连喘气都无法均匀的时候,最常见的仅只白菜、萝卜和土豆,这些蔬菜是最怕朴素的,对北方人有着宿命般的恩养。

有些同年兵会负责种菜,在我们看来,喂猪、种菜、做饭是最没出息的工作,尤其对农村来的而言,和在家种地没啥两样。可这也是一份差事,军人最高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凡是参军的人,内心深处或多或少有着血性与英雄梦,如王维的诗句“身经大小百余战,麾下偏裨万户侯”。尽管是和平时期,但军人必不可少。这世界总是有战火硝烟,从没消停过,而强大的国防力量则是威胁敌人蠢蠢欲动的直接而有效的保障。对此,我和刘秀强深信不疑。但对于戈壁之中难得的蔬菜而言,暮色降临之前是浇水的最好时机,渴了一天的蔬菜被日光晒得全身发烫,从祁连山远道而来的冰冷雪水一旦冲进来,无异于水火相杀,冷热对抗,小小的蔬菜难以抵抗两个极端之物的同时袭击,味道就变了。

看到黄瓜累累的菜地,我和刘秀强跑过去,一人抓住一根摘下来。黄瓜上的刺当然会扎手,使劲握住之后,虽然有点疼,可越是攥它,就越觉得舒服。我知道,人的肌肤也很喜欢被刺疼,疼在很多时候不只是一种痛苦,或者说疼和痛苦有时候也是一种享受。握着黄瓜,我和刘秀强一脸占了大便宜的样子,跑到抽水机前,用第一手的地下水把黄瓜洗了个透心凉之后,往嘴里一塞,嘎嘣一声,哎呀,满口绿汁飞溅,嫩嫩的黄瓜就像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被我们这两个猛兽吃了个皮渣不剩。

夕阳余晖变得血红,正在向紫红过渡。远处的杨树、近处的沙枣树,以及杂草的油绿身体开始变黑,好像被晚风暴揍了一顿,通体淤青。我和刘秀强走着走着,就没了路,植被愈加稀少,戈壁出现了,此时它也是通体发黑,唯有夕阳还摩挲着的部位仍在发亮。戈壁上有无数的河卵石,大都没了棱角,它们被河水反复捶打了几万年,变得圆润、光滑,充满柔和感。我捡了一块红色的,形似鸡肝,握在手里,还很烫手,太阳在白昼输送给大地万物的温度,总会像人间情义一样储存一段时间,但它的本质永远朝向消失。

刘秀强指着西边说,那里好像就是弱水河了!我嗯了一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一片空阔之地,一边好像有一座峡谷似的高台。先前,我去过那里一次,宽大的河道里只有一股浅水,颜色发白,但在阴影下有些发黑。手指放进去,就摸到了雪夜刀锋一般的寒冷。我还登上了一边土山上的烽火台,那是西汉时期修筑的。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烽燧”只是一个统称,而“烽”则为信号,如烽火、烽烟,“燧”是施放信号和观察、瞭望的建筑,即烽台。

刘秀强说,这地方真是古老!我说,地球无论哪儿都是古老的,可能还包括更大的宇宙。

红柳丛

晚唐诗人胡曾有诗云:“漠漠平沙际碧天,问人云此是居延。”弱水河沿岸地带,有一种植物,即使冬天也发红,红红的枝条,好像将要洇出来的鲜血,太阳照的时候吹弹欲破,天暗的时候则像淤血。它们在马路边,在沙地上。弱水河畔当然最多,其次是田地边上。每次看到,我都不自觉停下来,远远看一会儿。红柳的红好像有一种魔力,起初我总把它和驻地女子脸上的高原红混淆,也觉得,这红红得庄雅、清真,而且有气度,也有风骨与情怀。

在荒芜的巴丹吉林沙漠,任何自然的颜色都是美好和珍贵的。红柳的红最为自然。我听当地人说,这红柳可以做箭杆,建筑烽燧的黄泥里也有红柳,当然还有芦苇、木板、马莲草等,当地人也用这些材料建造房子。

红柳还起着主要的板结、固定墙体的作用。为此,我内心总是强烈地觉得,收割红柳建造房屋的人们,都应当在开镰之前,首先鞠躬致敬,这是一种美德。

人被物安顿和安慰了,得有感恩之心。

有些夏天傍晚,我一个人坐在红柳旁边,抓住其中一枝仔细看,它的叶子都是从枝条上生发的,但不会长成枝条,所有的枝条都是从根部开始,向着天空垂直生长,极少有旁逸的斜枝。我惊叹,这红柳真是一副好品性,所有的生长都源自大地和自己的根,即使远处的那一些,也都是在同一丛红柳树蔓延而去的根上,再度形成一丛郁郁葱葱的、浑身充满张力的红柳树丛。

红柳树丛是野兔最好的居家之所,尤其是弱水河畔的那些,如果周边的茅草略微广袤一些,人落脚的同时,近处的红柳树丛中就会射出好几只或硕大或小巧的野兔,奔向远处。有时候,还会在红柳树丛中找到鸟蛋。鸟窝的周边,也总有一些黑蚂蚁、黑甲虫,甚至速度极快的蜥蜴。这时候我才知道,不仅是我特别喜欢红柳树丛,还有那么多的沙漠生灵也在其中。

老礼堂与沙枣花

只能用一剑封喉来形容。

老礼堂是一个醒目所在,巨神一般矗立在南区和北区之间的空地上。我们刚来的时候,在里面参加了几次科技大会。受表彰的人很多,而我却不是其中之一。科技这个东西是完全的实证和实用主义。人总是要做些什么的,无论哪个年代。除了这些,我们还去看了几次电影,参加了好几次年终总结表彰大会。此外,老礼堂最常见的功能便是广播了。起初,有几次,我还写了几篇连抄带编的小文章,投递过去。某个傍晚,一个女生清脆的声音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最小的一片天空下响起。她朗读得字正腔圆,普通话一听不是北京或者东北、河北的,就是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我专门走到一根挂着高音喇叭的杆子下,竖起耳朵倾听,可觉得还不够清晰,就想起了警觉时候的驴子和马。我全神贯注,心跳得跟导弹轰击敌人阵地一般。这还不够,我干脆屏住呼吸。因为,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呼吸声,对我的听觉也造成了干扰。

可惜,一篇短文,她只广播了三次,最终可能扔进垃圾桶了!那正是农历三月,草长莺飞之时,可在巴丹吉林沙漠,三月仍旧酷寒,风带着大把轻飘的尘土,万里无疆地吹,吹得人灰头土脸,楼房也变得灰旧不堪。大多数时候,我奔行于宿舍、办公室和工作台之间,尽管窗户明亮,但也懒得看一眼外面。哦,太枯燥了,整个西北的三月就像是超过预产期还不分娩的婴儿,弄得人心七上八下,不明所以,每一条神经里都蠕动着犹豫不安。

好不容易到了四月中旬,东风打败了西风,西风收拾空气中的残兵败将,沿着河西走廊和祁连山,携儿带女地向着欧亚大陆撤退。我明显地感觉到皮肤上有了暖意,好像婴儿的小手指在不断挠,先是脖子发痒,接着是胳膊,再是后背、胸脯和大腿。我知道该穿薄一点的衣服了。正是周末,我穿了一件月白色衬衣,下楼之后,被温暖的日光拥抱,然后迈着自卑的步子,穿过一排正在吐絮的老杨树,其中有几棵洋槐树、榆树,当然还有尚未关门闭户的灌木和杂草。到处不见一个人,我觉得很开心。在巴丹吉林沙漠,我觉得一个人的时候才是最美好的,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如果再多一个,我就不自在了。这可能和我出身乡村有关,也和自己长得不怎么帅气有关。

老礼堂赫然出现在眼前,它正前方的几棵小柳树已经开始搔首弄姿了,小杨树们则刚直地紧跟其后。红色的大门紧闭着,门前的台阶上只有几片去冬的落叶百无聊赖地滑动。我紧走几步,走到广场中心靠南三步的时候,突然被一剑封喉。哦,是那种浓稠的蜜香,成团成团地涌过来,堵住了我的鼻子。嗯,是鼻子,蜜香黏稠地钻进去,像是一种激情,把我甜得头脑瞬间发晕。“怎么这么香呢!”我兀自说着,觉得整具肉身都黏滞了起来,很沉重的样子。我睁大两只小眼睛,还没开始梭巡,就看到了老礼堂南侧一排小杨树背后蹲着的两棵沙枣树。

法国学者史怀哲说:唯有当一个人具备了神圣的生命意识——包括对待诸如动植物的生命和同类的生命,并且肯致力于帮助那些面临困难的生命,他才算作是合乎伦理标准的。对这句话,我深信不疑。老礼堂一侧的这些沙枣树,它们都很老了,起码比我年龄大,但个子才比我稍微高一点点。扭曲,对于大多数砂生植物来说,是宿命,也是活命的要诀之一。我快步走到近前,只看到,一群肥厚的灰叶子之间爆出一朵一朵的黄花,细小的黄花,是由更小的类似小米一般的花萼一同生成的。更猛烈的蜜香就像传说中的仙女用的香水。我贪婪地吸了几口,好像全身的血管都甜了起来,感觉肉身饱满,这使我想到“脱胎换骨”“离地飞升”这两个玄奇的词,哦,大致是这样的吧,所有的重的东西都只能下坠,余下的都是向上和飞升。

场景和内心:为兄弟送行

院子陈旧,砖块碎渣悬悬欲掉,之后是只有风在荡秋千的晾衣铁丝。街道愈加空旷:偶尔有人骑着三轮车、自行车;有人步行,有人说话,有人沉默。风仍旧从沙漠来,携带尘土,落在行人的身体上。

我也在其中。

主路两边的标语牌图画模糊不清。正对的大门没有任何声音,一边分散着邮局、宿舍楼、银行、商店、理发店。几个人从马路走过,路过几株青着的松树。我也很快路过,通往广场的水泥路坑洼不平,脚步的回声,击打着附近的楼房。成片的白杨树枝条摇晃,缝隙间是悬挂的塑料袋,还有乌鸦的翅膀和睡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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