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窝寨手记

作者: 陈霁

溯流而上

入秋后,老天爷像个喜怒无常的熊孩子。先是暴雨连绵,涪江上游山洪、泥石流频发,让各级官员紧张得要绷断神经;好不容易洪水退去,天气转晴,气温又从二十几度噌噌噌直逼四十度,强加给我们“水深火热”的极限体验。

酷热难耐。溯流而上,就有一个叫“西窝”的羌寨,带着股股清凉气息从大山的褶皱里冒了出来。

在长江庞大而复杂的水系里,嘉陵江是长江的支流,涪江是嘉陵江的支流,湔江是涪江的支流,青片河是湔江的支流,上五河是青片河的支流,而铧头嘴沟,则是上五河的支流。西窝羌寨,就在铧头嘴沟南岸的台地上。

别说长江,就是于涪江而言,西窝也位于神经末梢。

坐标北川羌族自治县西北顶端,岷山南段最高峰插旗山南麓。这里土地肥沃,雨量丰沛,大山海绵一样吸满水分。上五河及铧头嘴沟、凌冰沟、石龙沟、瓦西沟、下里里沟、中里里沟、上里里沟和小寨子沟等支流、支沟,都是大山鼓胀的乳房射出的奶汁,滋养着那些常绿阔叶林、落叶阔叶林、针阔混交林、亚高山针叶林和高山草甸,总共二百六十二科、八百八十二属、两千一百五十种植物。

如此丰富的自然宝库,这里至今也是亚洲自然生态保存得最完好的地区之一。远古洪荒直至明代,这里的“业主”只有大熊猫、金丝猴、牛羚、林麝、老虎、豹子、黑熊、金雕等野生动物。它们吃草或者吃肉,一切都自有规律,年复一年,似乎亘古不变。

新认识的朋友乔官元就是西窝人。他讲的西窝始祖故事,有些老套但言之凿凿,让你不得不信。

故事说,元末明初的某个秋天,插旗山背面的茂县因为旱灾、森林大火和战乱民不聊生。绝境中,有兄弟俩冒险进入插旗山无人区打猎。翻过山来,满目青葱葳蕤,溪流淙淙,与家乡的荒凉迥然有别。越往下,越发感到气候温润,土质肥沃。中途歇息,他们从衣袋缝里抖出几粒青稞插入野猪拱过的泥土,并做好标记。次年,到了青稞成熟季节来查看,见青稞茎粗穗大,颗粒饱满,兄弟俩立马就伐木建屋,开始了刀耕火种。如是三年,年年丰收,一家人从此丰衣足食。乡邻们羡慕,也随之迁徙,逐渐发展成为西窝、河坝、茶湾、大寨、小寨等五个寨子。

这就是所谓的“上五簇”。其中的西窝,在河的尽头,路的尽头,俨然也是世界的尽头。

寨子

被峡谷里激流的喧嚣一路追撵,我按导航的指引抵达西窝。

夕阳像是一种涂料,给那些吊脚楼、古树、古井、索桥和拱桥额外地刷了层沧桑。广场周边近年才修的那些羌式民居或客栈,崭新的木质因为涂上暮色,与古寨不再违和。有高大楼房的陪衬,一间老屋就格外显眼,像一处历史遗迹。一个老太太坐在门前,戴着老花镜,脚边摆着竹笸箩,正聚精会神地绣着什么。直到我停车,关车门,她才抬起头来。一抹斜阳打在老墙上,也照耀着她镶花边的天蓝色衣裳、绣花围腰、青布头帕和黧黑多皱的脸庞。她身后的转角走廊下,吊坠的玉米和辣椒串在浓重的阴影里闪耀着金黄和大红。房前两株巨大的辛夷,落叶满地,像两只巨鸟正在换毛。

这场景让我想起不久前朋友送的一本画册。封面上,也是这个绣花的老太太,也是这间老屋,记得标题叫《梦幻神奇之地》。

后来我才知道,“梦幻神奇之地”,翻译成羌语就是“西窝”。

西窝属于青片乡上五村。清代著名学者、浙江象山人姜炳璋,是纪晓岚挚友,两人是同科进士,他曾经在北川(当时叫石泉)做过五年县令。他在任上编修的《石泉县志》载,青片河中上游地区的羌族,被统称为“青片番”。它又分为上五簇、中五簇和下五簇三个聚落。

“簇”,即族。今天的上五村即由上五簇演变而来。明代中期前,这里以及与青片河隔山并流的白草河两岸,还处于无政府状态,统称“白草番”。官府的统治简单粗暴,某些白草番首领坐井观天却野心勃勃,北川大地始终躁动不安。明嘉靖年间,终于爆发“白草番乱”。白草番首领自称皇帝,阻断交通,攻占官军据点。嘉靖皇帝震怒,派大军镇压。兵锋所向,白草番主力被歼,所有羌寨碉楼被夷平,男人们不得不来到官军营地,在鼓乐声中排队领取事先写好姓氏的帽子。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帽子里写什么以后就姓什么。随后,羌人“卖刀买犊”,官府也相应地实行怀柔政策,北川境内的民族大融合由此开始。

上五簇却是例外。朝廷大军即将到达之际,这里的头人们审时度势,主动“归顺”。于是“皇恩浩荡”,网开一面,让这里碉楼依旧,歌舞依旧,释比唱经祭祀依旧。即使后来土司制度废止,上五簇演变为上五村,传统的生活方式依然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

这样,一份原生态的羌族生活样本,就在插旗山下留存至今。

我预订的是王安莲家“古羌山庄”的客房。

我事先已经知道,王安莲全家都多才多艺:她曾以民歌和口弦登上国家大剧院舞台和香港国际大舞台,她母亲王泽兰(即刚才门前绣羌绣的那个老太太)的口弦和羌绣、老公梁元斌的口弦制作、儿子王浩的沙朗,都是省级或市级非遗。梁元斌还拥有一门绝技:打岔。“打岔”据说是西窝独有的民间说唱,相当于快板加脱口秀,节奏铿锵,朗朗上口,插科打诨地讲故事,也现场即兴演唱。下地干活累了,来上一段,生动风趣,很解乏。

仅从王安莲家看,古老的羌文化,依然在西窝寨子里生猛地活着。

放下行李,出广场,我在几栋老房子浓重的阴影里沿墙根往上西窝走。房屋参差,瓦顶错落。落日血红,西天深蓝,隔着屋檐,把铺在地上的阴影都变成了蓝色。靠山脚是一片菜地。玉米掰了,秸秆还立在地里,行行枯黄分割了大片的青葱。地边的乱石矮墙挂着枯死的瓜藤。菜地尽头有个院落,院里一株银杏在晚霞里金黄耀眼。风从河谷吹来,落叶如雨,像是上天慷慨地将金币撒向人间。落叶均匀地铺在地上,铺在院子中间的石磨、石桌上,纯粹而强势的金黄与石磨、石桌、石墙、石板路的灰黑以及木楼的暗黄组合,再以苍茫群山为背景,让此刻的西窝美如现实版的世外桃源。

夜色渐浓,最后的晚霞如同灰烬里的火炭,在微风中明明灭灭。柴烟气息里,老墙上一块木牌中的文字依稀可辨:

中国传统村落

上五村

中华人民共和国住房和城乡建设部监制

绣娘

晚饭后,王泽兰继续绣那件围腰。

不只她绣,王安莲也绣——她绣的是一件褂子。

羌绣,应该是羌人从游牧时代进入农耕时代就开始了。那时,兽皮变成了棉麻织物,金属针代替了骨针。人们定居下来,闲暇也多了些,在对周围环境的审视中,人们源源不断地体会到美感。因此,来自大自然的美的元素开始用于服饰。高山、流水、云霞、花草、动物和日月星辰,以及羌人的羊图腾,经由羌族女人的巧手,都变成大雅大俗的图案,停留在人们胸前、袖口、下摆、裙边、腰带甚至鞋面。延续几千年,羌绣从单色到复色,从本色到染色,从麻线到棉线、丝线、金线、银线,最终成为羌民族最鲜明的文化符号。

在王安莲儿时的记忆里,每当放下农活、干完家务的夜晚,箭竹火苗照耀下的羌绣就开场了。奶奶绣,妈妈也在绣。

一天,奶奶从竹笸箩里抬起头,对她说,姑娘家一要学针线,二要学茶饭。这话的意思是,女孩子从小就要学习羌绣,懂得支应客人。

她把奶奶的话记住了。没多久,她找了根木棒,把它想象成一个人,端头就是脑袋,给“他”包头帕、缝围腰、做小鞋子和小衣裳。渐渐地,她沉迷其中,就像现在有些孩子沉迷于打游戏一样。

一天,她到河边放牛。这最让她开心,因为她只需用余光偶尔把牛瞄几眼就可以了,其余时间都可以用来绣花。没想到,这牛调皮捣蛋,趁她埋头绣花,竟溜去偷吃庄稼。它东家不吃西家不吃,偏偏吃了老抠家的玉米苗,老抠吝啬,脾气暴,心胸狭隘,刚和她家吵过架,牛吃玉米苗自然是火上浇油。

事情闹大了,挨父母一顿暴打在所难免。更严重的是,父母要登门给对方道歉,牛吃了的玉米苗除了补栽,还要另按一株两个玉米赔偿。

牛吃庄稼事件,并没有打断她的羌绣之路。后来她总结,学羌绣一要天赋,二要热爱,三要勤学苦练。因为她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她十几岁就开始学画纹样。羌绣在黑布上具有最佳效果。她搅一碗麦面糊,就像酒店里的燕麦汁那样的浓度,把鞋底针倒过来,蘸着麦糊汁在黑布上画脱皮杆花。脱皮杆是一种小灌木,皮撕下来,捣茸,可以治刀伤。它的花五瓣,紫、粉、白都有,她很喜欢。针头在黑布上飞快地划过,脱皮杆花画好又洗掉,晾干,接着又画。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她已经是熟练的绣娘了。家里穿的用的,只要是织物,都绣上了美丽的图案。同时,她的纹样也画得很好。乡亲们喜欢她的绣品,常常找她帮忙。

寨子里的萍儿就要结婚了,婚期就在后天,母女俩赶的绣品,明天都要拿去添箱。

大婚将至

萍儿家就在王安莲家隔壁。

新郎小陈也是本寨人,就住在上西窝对岸。

婚礼是全寨大事,像过节。天亮不久,出门散步,就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乡亲带着礼物在路上走。礼物各不相同,半个猪头、一只鸡、一袋米、一篮鸡蛋、一盆豆腐、一捆粉条、一背篼蔬菜——凡婚礼上用得上的,都可以送。

在萍儿家,我看见那些送礼的乡亲中,不少人自觉留下来帮忙,杀猪、劈柴、搭彩棚,准备餐具、桌椅、食材、烟花爆竹,他们里外忙碌,主动,熟稔,就像在自家屋里忙活。

从今天开始,寨里人家不再开伙,所有人都在新郎、新娘家吃饭,直到大后天中午。

王安莲家当然也停伙了,我也和他们一样在新娘家吃饭。

早饭是稀饭、馒头、包子、炒蔬菜、酸菜和煮鸡蛋。这些都不特别,但自己用老面发的馒头、包子,带有一种久违了的酸甜酒香,让人胃口大开。

“馒头太好吃了!”我由衷地称赞。

没想到,同桌的女人们嗤嗤笑了,说要是过去呀,你说“馒头”,别人是要和你打架的。

我马上明白了,“馒”与“蛮”同音,在历史上,这是一个侮辱性的字眼,年复一年地挑动着弱小民族敏感的神经。老一辈羌人都还记得从下游往上游“一级骂一级”的往事。具体说来就是,在新中国成立前的青片河或者白草河流域,越是下游民族融合就越深。某些羌人为了不被歧视,往往把自己少数民族的身份刻意隐藏,甚至像一些无良汉民那样以“蛮”为攻击利器,谩骂他们的上游邻居,以为这样就有了自保的甲胄。一级骂一级,到了河流尽头的西窝,骂无可骂,只有挨骂。所以,他们对那个字眼就格外敏感。

新中国成立以后,各族人民都是祖国的儿女,彼此和睦相处。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民族文化遗产得到保护和传承,因为被尊重和欣赏,羌人特别是西窝人,对自己的原生态文化引以为傲,“蛮”字就不再敏感,甚至可以大大方方地拿来说笑了。

早饭后,我去赶礼。钱不多,是依王安莲的建议按乡亲们的标准给的。也许是我身份特殊,主人家请我到客厅喝茶,为我沏茶的正是萍儿。她身材丰腴,皮肤白皙,一身时尚的休闲套装更让她完全不像山里女孩。

“我知道婚礼非常隆重,你是主角,并且面临人生转折,有没有感到压力?”接过茶杯,我问她。

“有啥子压力?”她粲然一笑,唇红齿白,“老公也是寨子里的,从小认识,早就知根知底。”

她顺势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按照羌人的传统,婚姻由父母包办。要么指腹为婚,要么至迟在孩子十来岁时订娃娃亲。但现在,移风易俗,父母们也开明了。多数青年都自由恋爱,包括她自己。

2001年出生的萍儿在绵阳市艺术学校学声乐,毕业后在坝底镇当幼儿老师。小陈比萍儿大几岁,在外面跑大货车。

十八岁那年,萍儿艺校毕业。这是该“说人户”的年纪了。回到家里,陈家就过来提亲。但那时,她觉得自己还小,还没有嫁人的心理准备,再就是她家一直开客栈,开得早,位置好,善经营,家庭条件在西窝属于一流。陈家虽然也开客栈,但位置稍偏,加上陈妈妈有病,条件要差些。还有,陈、杨两家虽非血亲,但转弯抹角也是亲戚,论辈分萍儿低于小陈。因此,她家断然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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