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孤

作者: 谢宗玉

1837年秋天,两江总督陶澍在告别渌江书院讲席时,向他发出邀请:“明年春闱,不管你中与不中,都来南京一趟,如何?”

这话信息量可大了。最佳解读是,不管这位讲席能否金榜题名,被后世誉为“道光第一臣”的陶大人,都会给他谋份官差。年轻人突然有种被馅饼砸中的晕眩感,他马上给在湘潭的妻子写信。激动之情,跃然纸上:

乃蒙激赏,询访姓名,敦迫延见,目为奇才,纵论古今,至于达旦,竟订忘年之交。督部勋望为近日疆臣第一,而虚心下士至于如此,尤有古大臣之风度,惟吾诚不知何以得此,殊自愧耳!

讲席名叫左宗棠,是一匹心高气傲的烈马。可一夕相聚,这匹烈马就被征服了。批评与自我批评,是左宗棠的一贯作风,但表扬与自我表扬,他更擅长。

“你老公就这样被看中啦,陶大人的事业名望,在封疆大吏中,当世第一。这位牛人,竟主动打听我,着急忙慌地要见我,夸我是当世奇才。我们谈古论今,通宵达旦,惺惺相惜之下,订结忘年交。真不知道我何德何能,让他礼贤下士如此?惭愧啊惭愧。”

阅信毕,左妻周诒端心如蜜甜。要知道,自丈夫把家中房屋田地让给侄子,她带着孩子寄居娘家,丈夫便成了事实上的上门女婿。周家在湘潭是大族,但周诒端娘家是旁系。丈夫两次春闱不第,就在当地人对他誉满三湘的才名将信将疑时,陶大人突然“敦迫延见”,就像特意跳出来为他站台。

陶澍的礼贤下士,真的来得无缘无故吗?

左宗棠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当然不是。可左宗棠的信,依然那么夸张,除在娇妻面前自然流露的那份孩子气外,还有,就是他真被感动到了。位高权重之人,竟能折节如此,让左宗棠不由生出了一份“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来。

陶澍需要的,就是他的这份感动。

现在,世人都说陶左之谊,缘于一副楹联。对左宗棠来说,也许是吧。对陶澍来说,却并非如此。关于左宗棠的信息,他早就在胡林翼那里,听了很多。

胡林翼是陶澍女婿。早在十几年前,翁婿佳话就传遍湖湘。

胡林翼的爷爷胡显韶与陶澍的父亲陶必铨是岳麓书院同窗,两人后来又以传道授业为生。胡家在益阳,陶家在安化,隔得不算远,交往却不勤。

胡林翼七岁那年,陶澍被任命为川东兵备道,赴任途中,突然执子侄礼,拜访了益阳教书匠胡显韶,具体原因不详。不过这年春闱,教书匠的儿子胡达源殿试中了探花,攒了一个较高的入仕起点。

天资聪颖的胡林翼,就是这天被陶澍发现的。一番逗戏,“惊为伟器”,直接相中为东床快婿。十九岁那年,胡林翼与陶家第五女琇姿完婚,被陶澍带在身边,耳提面命过好长一段时间。

胡林翼与左宗棠同年,大左宗棠四个月。两人有共同的老师贺熙龄,因求学时间不同,最初两人并不相识。1833年,两人赴京会试,双双落榜,正巧相遇,几番交谈,便互托知己。

青年左宗棠倔强偏激,又“喜为壮语惊众”,在城南书院和岳麓书院湘水校经堂读书时,常被同窗视作异类。他本人颇为不屑,对外放言:只有猪呀羊呀才成群结队,狮子老虎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

如今落榜了,“大话王”一时不再矜夸。何况胡林翼很早就有岳父背书,神童美名传遍三湘。如今岳父又是炙手可热的人物,除非脑残,不然谁会在他面前造次?巴结还来不及呢。

胡林翼性本宽容,不说左宗棠敛了个性,就算恃才而骄,他也不会在意。在湖南,左宗棠名气不比他差,恩师一家对他评价甚高。贺长龄称他“无双国士”,贺熙龄对他也不吝赞词:“六朝花月毫端扫,万里江山眼底横。开口能谈天下事,读书深抱古人情。”这是说左宗棠胸襟宏阔,目光高远,学问精深,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不在话下。现在见了,自然得好好结交。

盛名之下无虚士,腹有诗书气自华。一番交谈,两人都如获至宝。落第后的惆怅,也减轻了不少。回到南京,胡林翼与岳父谈及湖湘才俊时,对左宗棠赞不绝口,多少唤起了陶澍的好奇心。

陶澍回乡省亲,二十五岁的左宗棠刚被聘为渌江书院讲席。县令知其大才,便邀他为陶澍下榻醴陵的馆舍写副对联。左宗棠当仁不让,不但写了,而且写得极好。陶澍满意至极,问了撰联者姓名,忙差人唤来一见。

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

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

这是一副恭维联,可若仅仅是恭维,两江总督也不见得会理睬。处在这个位子,从来不缺恭维者。盲目恭维,效果会恰得其反。而这副楹联匠心独具,既有明意,又藏暗意。作者超绝的才华学识与精准的处世分寸,都蕴藏其中。

“五色天书词焕烂,九华春殿语从容”,出自唐诗《寄中书同年舍人》,是一首七律。全诗喜气洋洋,描绘了一段词雅墨香的相聚时光。左宗棠从中摘取“春殿语从容”一句,暗指陶澍曾多次被道光帝私下召见,并赐御笔亲书“印心石屋”。这的确是陶澍最为骄傲的地方,自称为“旷代之荣”,几年时间,便将这四字刻得全国到处都是。

可如果上联仅指此事,未免又太浅白,太俗气。陶澍自己可以洋洋得意,旁人若以为猜中了他心思,想借他的虚荣心谋利,也得掂量一下其中风险。

所以上联还有明意。明意是赞美陶澍学问高,能力强,可从容处理朝堂事务。而如今的从容应对,跟二十年前他的寒窗苦读是分不开的,那块见证他奋发图强的印心石,依然浮立于资水之上。磐石如舟,既默默记录他半生功业,又时时关联他与故乡的情意。

总督奉旨回家探亲,可谓衣锦还乡,家乡的巡抚、知府、县令等各级人物都来陪同,欢欣之情跟诗中的相聚之乐何其相似。所以“春殿语从容”,也可借指陶氏与眼前同僚朋辈间的应答交流。“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则指陶澍虽宦游二十年,家乡人仍如那块印心石,对他念念不忘,一如初心。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出自南朝诗歌《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下联引用“大江流日夜”,知道这首羁旅诗的人,立马会想起“近乡情更怯”之句来。这样就与“八州子弟翘首公归”,形成了紧密互动效果。一个思归,一方望归。

然而,总督大人究竟还有没有这种乡里乡气、五味杂陈的情绪呢?左宗棠不敢胡乱揣测。所以下联也有明意,“大江流日夜”,可单指逝者如斯夫,一眨眼二十年过去了,湖湘弟子特别期盼陶大人这次回乡。

清代湖南行省下辖九州府,其中沅州府原本属于辰州府,乾隆朝才分为两府,所以用八州代称湖南没问题。至于某些学者说八州暗指陶家祖上陶侃曾都督八州军事,则是想当然了。那八州涉及湖北、江西、安徽、广西、广东等地,陶澍回乡省亲一次,这么多省的青年学子翘首盼归,与实情不符。左宗棠作为一名湖湘学子,也不敢如此意揣南方诸省。

喻义重重,俗者见俗,雅者见雅,不动声色,却意味深长。并且未算胜,先算败,即便不被赏识,至少不会惹祸上身。其分寸感的把握,即便陶澍这样的老江湖,也不会更好。

左宗棠的偏激,只表现在言谈上。谋定而后动,他会做得毫无破绽,譬如这副楹联。其深沉心思,胡林翼不曾向陶澍提及,这回陶澍自己发现了。

左宗棠一等一的才华学识,让陶澍惊诧不已。左宗棠宽阔的胸襟视野及烈火金钢般的性情,更让陶澍动容。刚正耿直、敢爱敢恨,动不动就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这是他在年轻的胡林翼身上没有看到的。

这次相见,被很多学者赋予了无穷意义,并将它当作陶澍提携左宗棠的明证。可在我看来,醴陵馆舍的相聚,只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狮王,给一只虎崽施了魔咒,将他巧妙降服,纳为己用。

左宗棠有大才,认识左宗棠的人都知道。贺氏兄弟早就将他当作自家后辈教导,不但教学问,还纠品性。贺熙龄责他“气质粗驳,失之矜傲”,要他好好把性子磨一磨。

贺长龄认定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嘱咐他别“苟且小就,自限其成”,别被一些小官小职、小恩小惠阻碍了前进步伐。

湖南巡抚吴荣光在岳麓书院创办湘水校经堂,左宗棠从城南书院转来这里读书,七次段考,皆列第一。吴巡抚爱其才,将他推荐去渌江书院谋了一份年入两百大洋的工作。

青年左宗棠的学问基础,主要来源于三部书:《天下郡国利病书》《读史方舆纪要》《水道提纲》。

《天下郡国利病书》内容涉及舆地、山川、农业、边备、关隘、兵防、户口、马政、盐田、矿产、水利、赋税等十几个方面;《读史方舆纪要》专论“古今用兵战守攻取之宜,兴亡成败得失之迹”;《水道提纲》则是一部采用经纬划分记录天下江河支干的地理书。三部书的作者分别是顾炎武、顾祖禹、齐召南,都是清代重理性、重考据、重实践的大学者。

八股取士,四书五经为主科,上面这些,反成闲书,无聊时翻翻,权当消遣。左宗棠偶然遇上,便将它们视为珍宝,焚膏继晷,反复诵读,精要处,抄录成册,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书既成就了他不同凡响的才识,也成了他科考路上的最大障碍,同时也让他与城南书院的学子愈行愈远。“于时承平日久,士人但知有举业,见吾好此等书,莫不窃笑,以为无所用之。”

有一回春闱,左宗棠已被录取,考官发现湖南的录取数,比核定名额多了一个,比较来比较去,便把左宗棠拿下了。原因还是左宗棠的答卷观念离经叛道,结构不合程式,承转不合规矩,录他多少有些风险。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想担这份政治责任。

左宗棠务实的学问,科考不灵,在陶澍这里却灵得很。陶澍被称为“道光第一臣”,不是因职位,而是因才干。其他大臣束手无策之事,陶澍总能找到解决办法。

陶澍所看之书,同左宗棠一样杂。左宗棠重“农学”和“舆地学”,陶澍重“算学”和“测量学”。左宗棠的杂学,利于他前半生的乡居躬耕,与后半生的平叛御敌;陶澍的杂学,则在他所经办的海运、盐务及银币改革上,得到了充分运用。

只不过陶澍做学生时,读的是规矩的四书五经,杂学是在工作后根据实际需要,恶补来的。左宗棠对杂学的吸收,则完全出自本能,他仿佛天生知道,这些学问,以后有大用。

醴陵相见那会,左宗棠也许还懵懵懂懂,并不清楚自己一肚子实学有多重要,可陶澍却清楚得很。科举取士两百年,大清收拢进士无数,称手之才,却寥若晨星。道光帝常向他抱怨,举国臣工,没几个能像他这样“公忠体国,为寡人分忧”。其实不是人家不想上进,而是这些科考正规军,诗词文章还可以,经世致用则不行,自然养成了遇事就躲的习惯。若有解决之法,那是天大功劳,傻子才不会抢着做呢。

可以说,整个大清盼实用型人才,如久旱之盼甘霖。一夜畅聊,陶澍非常明白,左宗棠一旦进入社会,就会如锥处囊中,不愁没人发现。何况,左宗棠还是一个天天自我点赞的人呢。

虚怀若谷,礼贤下士,陶澍所表现的这些品性,只为感动左宗棠,让他死心塌地追随自己。要知道,一年前,曾国藩春闱落第,以请教学问之名,去南京拜访他,连门都没进去。野史把湖湘两大巨头终生未见之憾,推给没去通传的门子。真相却一目了然,陶澍礼贤下士不假,可当初中规中矩的曾氏,实在不像有才的样子呀。

拒见曾国藩,却邀约左宗棠。末了还加一句,不管是否中榜都要来。这让左宗棠直接破防。士为知己者死,此念一旦诞生,便在脑海根深蒂固。

一年后,左宗棠再次落榜,内心并不恓惶。他顺着运河,兴冲冲投江南而去,结果却傻眼了。去年还龙马精神的陶大人,如今竟病恹恹的。他患了风痹症,形容枯槁,无法站立,只能坐在椅上迎客。

左宗棠紧握他的双手,眼睛红湿,哽咽难言。跟在陶大人身边做事的机会,应该没有了,那么,陶大人会将他举荐给其他大臣吗?不知道啊。

正惴惴不安之时,陶澍将六岁小儿陶桄叫上前来,向他磕头拜师,把左宗棠完全整不会了。总督府能人无数,就是陶澍那堆进士出身的亲家,随便拉一个,也比他合适。两年前,胡林翼已中进士,他也比自己强啊。

左宗棠坚辞不受,谁知陶大人还有更清奇的脑回路。他庄重提出,要与左宗棠结儿女亲家。这让左宗棠直接宕机,脑屏雪花一片。左宗棠小陶澍三十三岁,完全是两辈人,如何做亲家?这不乱了伦理纲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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