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答卷
作者: 任巨龙走近村庄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变得亲切和温暖,很多东西刹那间成为我的计划和要完成的事情。
村庄是我的世界,一辈子在她的手心里摸爬滚打。如果有一天跳出那张无形的手,我得到的不是快乐,反倒会成为痛苦和迷失中的另类。村庄是自带威严的,能站立不倒,不是身躯多么强悍,而是拥有与生俱来的超凡打磨力和改造力。多少有棱角的东西在村庄的手掌里慢慢地磨平,被塑造成另一种样子,成为普普通通的存在。我见过很多霸道的风,从远处的原野吹来,但凡进到村庄,就是另一副模样,夹起尾巴,低下头,全然没了嚣张的样子。村庄专治狂妄,曲里拐弯的巷道,一家一户的院落,一排一排的树木,一堵一堵的围墙,皆是错落有致的城防,将风慢慢地节制和敲打。再狂野的风也拧不过村庄的大腿,最后都化作一阵清风,悄悄地从村尾的巷道口溜走。
我转头望了望周边,到处是葱郁的庄稼和草木,明媚的阳光下,每一株草好像都在唱歌。那些溜出村庄的风,回到野外,又变得狂躁和放荡,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绿浪。我想,村庄外面难道是另一个世界吗?我茫然地望着天空,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回答。直到后来,我看到很多的围墙把村庄严严实实地围起来,只留几个进出的路口时,我突然明白,村庄的世界不过是村庄的里面和外面罢了。村里人筑起很多的围墙,刻意把村庄和外面分开,把自己和左邻右舍分开,高高低低的围墙圈出无数的院落,无数的院落又组合成大大小小的村庄。围墙是村庄最公道、最正派的中立者,人畜都相信它。
有了村庄里面,人和禽畜便有了栖息之地,建起的房屋和棚圈,遮风挡雨,再疲惫的身心都能找到归宿。有了村庄外面,田地可以挨着田地,庄稼可以牵手庄稼,一条林带可以从村口延伸到田间小路的尽头,一片草地可以宽广到看不清远处的牛羊……天作房,地作床,禾草便是随心所欲,无拘无束。有庄稼的地方就有村庄,二者珠联璧合,天衣无缝。每次收工回家,我都望一望前方的村庄,寻找那道熟悉的炊烟,一种家的温暖顿时驱散周身的疲惫。那时候我就想,村庄和庄稼地紧紧地靠在一起是多么伟大的创造呀!
村庄外面从来都服从于村庄里面。人们把吃住之外的很多事交给了村外,村庄外面就有了干不完的事情。比方说,村庄里的人需要吃喝的,村庄外面便可种上五谷,引来流水。村庄喂养了很多牲畜,村庄外面就会留些荒地,让野草生长,牧养牲畜。如果村庄人丁兴旺,需要更大的生活空间,就会向村庄外面扩张,许多庄稼地慢慢变成院落和房屋。再后来,村庄大了,田地少了,养不活村里人,人们又去开荒。荒地开多了,野草又少了,牛羊便要挨饿,村里人又把庄稼的秸秆拉回村子喂牲畜……村庄外面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满足村庄里面的需求。如果哪一年村庄发生重大变故,比方说,人口迁移,去了其他地方,变成一座废弃的村落,那么,村庄外面的一切也将不复存在。田地会荒废,变成杂草丛生的荒野。无人浇水的树木会干死,一场大风便能将它吹倒,倒下的树最后成为一节朽木,和泥土融为一体……
只有村庄之外的东西不在乎村庄的里面还是外面。比方说,每天的第一缕阳光和最后一抹晚霞,总是先抵达村庄外面再到达村庄里面。再比方说,一场雨也总是先落在村庄的外面,然后再落进村庄的里面。村里人谁也没有遇见过风雨越过村庄的外面直抵村庄,或是只留在村庄外面,不进村庄的情况。如果有一天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谁也不知道是喜还是忧。后来,我就产生了一个疑问:村庄的世界里,有没有泾渭分明的存在?我是说,是否有这样的情况:有些东西是属于村庄里面的,有些东西则属于村庄的外面?我没有勇气把自己的疑问告诉村上的其他人,大家忙于生计,为几两碎银操劳,谁会在意我的关注呢!
有段时间,我一直在这个问题上和自己较劲,我是坚信村庄的世界应该有里外之分。当然,我说的里外,远不是一道围墙就能说明的里外。村庄有方圆,村庄里的所有东西也有自己的天地和边界。我只是想知道,哪些东西属于村庄的里面,哪些东西一开始就在村庄的外面?这是关于村庄的问卷,需要认真严谨地回答。把村庄纷繁的事物梳理清楚,对于一个庄户人来说,同样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答好问卷,要用事实说话,于是我急切地开始寻找事例来印证。那时候,我最先想到的是庄稼。村外的田地年年种满庄稼,为了有个好收成,村里人浇水施肥锄草,从春忙到秋。每当我看到绿油油的庄稼像青纱帐般把村庄包围起来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难道不是吗?谁会把庄稼种在村庄里面呢?人们每天出门干活,都是去村外的田地伺候庄稼,庄稼属于村庄外面的东西,是没有一点问题的。正当我以为自己轻松获胜的时候,一场轰轰烈烈的秋收推翻了我的答案。庄稼在村外的田地里度过春夏之后,到了秋冬是要回到村庄里面的。也就是说,生长在村庄外面,只是庄稼的前半生,后半生则需要在村庄里面度过。收获的庄稼都储存在各家各户的仓库里,成为一日三餐,我能说庄稼是属于村庄外面的东西吗?看来这是一个失败的答案。
我又想起了野草。村庄外面到处是草,高的矮的、稠的稀的、绿的黄的……经常威胁到庄稼的生长。为了灭草,村里人一代一代地接续奋斗,也没把草锄尽,每年春天,村外的大地上照旧长出无数的新草。草在村外泛滥,却无法立足村庄,这是不争的事实。种菜的园子是不允许野草出现的,见一株,拔一株。菜园里只有鲜嫩的蔬菜。房前屋后也不会让野草生长。只有无人居住的破败庭院才长野草。没事的时候,村里人常在房前屋后转转,修修树枝,拔去屋子周边的杂草。谁会让野草把自己幸福的家园损成一副破败的样子呢?巷道边上也不允许长草,有了就顺手把它铲锄,或是牵来牛羊精准地消灭。要是村庄的巷道长满野草,村庄还能叫家园吗?村庄里面容不下一株野草,说明野草真的不属于村庄里面的东西。可惜,这么有力的答案并没有站稳脚跟,到了冬天就被否定了。那时候,大雪覆盖了村庄和原野,村里所有的牛羊没有地方觅食,就回到村里的棚圈耗天天。牛羊每天要吃草,我们不得不爬上草垛,动用储存的草料投喂牲畜,我的答案就这样被推翻了。每年仲夏,野草长到齐腰高的时候,村上养畜的人家都会割很多野草晒干,然后扎成捆,一车一车地拉回村子储存起来。拉回村庄的野草难道不属于村庄里面的东西吗?如果我不承认这个事实,村里的牲畜是不会答应。我的答案能不错吗?!
后来,我决定换个领域,到飞鸟和昆虫的世界里寻找答案。我想到了令人厌恶的乌鸦。在村庄,乌鸦、鸽子、斑鸠、麻雀虽说都是常见的飞鸟,境况却有天壤之别。村里有很多养鸽子的人户,却没有一家养乌鸦、斑鸠和麻雀。最厉害的满满养了一群鸽子,数量比他家的牛羊加鸡鸭还多呢。没事的时候,满满常站在自家的屋顶上,将手中那根缠着红布条的长竿来回地挥舞。他家的鸽子就惊恐地飞起,在村庄的天空上兜着圈子盘旋。有几只翻子,突然从鸽群里冲出,直上云霄,然后又像失速般不停地往下翻滚,颇具观赏性。有几次,我在院子里干活,听到满满的鸽群拉着呜呜的哨鸣从天上飞过,便放下手中的活仰头观赏,看到鸽群只在村庄的上空转悠。我就有些不明白,天空这么辽阔,鸽群为什么不可以飞出村庄,到更远的地方去转转呢?一年到头,村庄的天空上只有这些家养的鸽子在飞翔,乌鸦、斑鸠、麻雀从不刻意经停,好像飞临村庄存在很大风险,村庄就见不着野生的飞鸟了。隆冬时节,一连下了几场大雪。有一天,我在屋子里待久了闷得慌,就想到村外走走,踏踏雪,吹吹风,看看冬天的光景。经过村外的晒场时,看到很多的乌鸦、斑鸠和麻雀正在那忙着觅食。说真的,这时候的晒场也算得上空空如也,如果是饥不择食,能吃的东西只能是人们收场时留下的废料堆里那些一星半点的碎苞谷或是碎麦粒。谁能想到村庄弃之无用的废物,现在却成了这些飞鸟的救命稻草。我吼了一声,受惊的鸟雀拍起翅膀四处逃散,只是没有一只飞进村庄,我就明白了生活在村庄的那些家鸽是多么的幸福。我想,家鸽铁定是属于村庄里面的东西,乌鸦、斑鸠、麻雀当然是村庄外面的东西了,这回应该是不会错的。
那一年的冬天,好像就是要挑战我的答案。没有多久,又下了几场大雪,村外的晒场也被厚厚的积雪压在了下面。有一天早上,我打开仓库的门取木锨铲雪,却发现自家的仓库里不知何时飞进了好多麻雀和几只斑鸠。它们见到我惊恐万状,扑闪着翅膀又从通气孔里飞出去了。后来的一段时间,我发现村庄的天空上突然有了麻雀和斑鸠的身影,再后来,树梢、电线上也有乌鸦停落。在大雪掩埋了地上所有食物的时候,只有村庄向它们敞开怀抱。院子、仓库、牲畜棚圈,甚至倒出去的洗碗水,都成了这些野生飞鸟最好的觅食地。村庄并非禁地,只是不到万不得已,这些乌鸦麻雀是不会来打扰我们的罢了,村庄也是那些需要温暖的飞鸟的家。
起先认为正确的答案,到了冬天就被否定,这让我考虑寻找没有冬天参与的事例来证明我的答案。我选中了蜻蜓。蜻蜓的特别之处在于,幼虫必须生活在水中,成年的蜻蜓则喜欢潮湿多水的地方,湖泊、溪流和沼泽地周边就成了蜻蜓最佳的生活地。我们村远离这些地方,于三家编席割苇子的沼泽地,离村庄也有十多里地。如果某只大胆的蜻蜓贸然离开沼泽,飞到我们的村庄,它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了。这么多年,我们谁也没有在村里的树枝、菜叶、花朵,或是晾衣服的铁丝上见到停歇的蜻蜓。并不是村庄没有蜻蜓捕食的蚊虫,而是它生活的区域食物充沛,没有必要舍近求远,飞到村庄来捕食。再说,村上的鸡鸭、鸽子虎视眈眈,蜻蜓贸然飞进村庄,很可能是自投罗网,断送性命。最重要的是,一到冬天蜻蜓就消失不见了,关于蜻蜓的例证,完全可以省去冬天出错的烦恼。
我在蜻蜓的事例上取得胜利的时候,和菊花的关系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老实说,我的付出也不是一年两年,从她十九岁开始,我就努力地接近她、走近她。春天帮她家播种,夏天帮她家锄草,秋天帮她家收获,冬天帮她家清雪……我希望用一种村里人普遍认同的勤劳诚实,赢得菊花和家人的满意。可是三四年过去了,我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心里就有些焦虑和着急了。秋天的时候,村庄周围的饲草越来越少,不是老了,就是能割的都让人割去,要想割到好草只能到更远的地方。那时候,秋收还没有开始,时间比较充裕,我经常赶着马车带着菊花到远处的那片沼泽边割牧草。有一天,我们遇到了草窝子,割了很多,装了一大车,心情特别好。准备回村的时候,菊花突然看见前面的芦苇上停着一只绿色的蜻蜓。她兴奋地叫起来,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近,正要出手去捉,蜻蜓却呼地飞走。菊花不放弃,一直追赶这只蜻蜓,可是反复了几次也没有成功。菊花喜爱蜻蜓,我便帮着捕捉,没一会,就在不远处的蒲草上捕到了一只红蜻蜓。菊花很是高兴,她轻轻地夹着蜻蜓的身子,仔细欣赏蜻蜓扑闪翅膀的样子,然后举高又放下,前进又后退,像把玩一架飞机的模型,不知疲倦。回家的路上,菊花不停地说,要把这只红蜻蜓养起来,日日陪伴她。蜻蜓是养不活的,我终于找到了投其所好的突破口。后面的日子,我常跑到沼泽地边捕蜻蜓。我制作了网兜,又将纸盒子剪出很多小洞,用来收装蜻蜓。为了迎合菊花,我把不属于村庄的蜻蜓,粗暴地带回了村庄。那时候,我苦笑着对自己说,蜻蜓也是属于村庄里面的东西。
从春天开始寻找答案,直到冬天也没有结果。也许,我的关于村里村外的问卷,一开始就选错了方向,沿着错误的方向行走,当然是没有结果的。
又是一年的春天,阳光普照,万物勃发。我来到村庄外面,渴望从春天无限的生机中获得某种灵感和启示,帮助我走出困惑,完成答卷。那时候,春播刚刚结束,种下去的庄稼还没有出苗,大地一片苍白,像隐藏着无数的秘密,等待日后揭晓。我朝着远处的那棵老榆树走去。这是村庄树龄最大的一棵树,庞大的根系深植大地,却无法让它在春天的时候拥有一棵小树的活力和生气。偌大的树体上挂着稀疏的几许榆钱,让人想起风烛残年的生命。暮年的老树,艰难地走在春天的后面。我抬眼望了望树顶,上面的许多枝干已经枯死,只是一些曾经的麻雀窝依然安放在上面。在我认为这棵树现在的样子,更适合麻雀继续筑巢建窝,养育后代的时候,结果却是相反的。在麻雀的眼里,一棵连活下去都异常艰难的老树,怎么可能去庇护其他的生命呢?麻雀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这棵曾为自己提供理想栖息地的大树。那一刻,我从老榆树的今昔里,读懂了隐藏于村庄深处的价值规律——存在于村庄的所有东西都是不可或缺的资源,只不过每样东西的价值并非永恒,只在一定的时间、一定的阶段释放价值和发挥作用……村庄是不惧风雨的,一棵大树老了,很多的小树却走在年轻的路上。一季野草枯荣,更多的小草会在下一个春天长满原野……村庄里的万物各尽所能,用不同的方式创造着村庄的昨天、今天和明天,陪伴村里人成长,陪伴庄稼成熟,陪伴村庄老去……村庄的自然属性,是不能用条条框框来衡量和束缚的,我的那些所谓的问卷和答案,在村庄完善的体系和功能面前是多么的肤浅和可笑。
我低头看了看大树底下,很多稚嫩的小草正快乐地生长在枝叶腐烂的泥土上。
作者简介:
任巨龙,新疆作协会员。已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90多篇(首)。多篇散文被“天山网·文学·散文”和伊犁日报诗画伊犁“‘悦’读”栏目转载或选为诵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