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罐遗史

作者: 刘汉斌

在南湾,被土地掬着的水是湖泊,被土地囤住水的是窖水;瓦罐从湖泊和水窖里都取过水,大都在取水的途中破碎了,遗失了,湖畔和窖台外散落的瓦片是瓦罐留存世间的证据。一湖水在日子里时而干涸,时而丰沛;水窖伴随我们多年却悄然遁隐;瓦罐破碎的破碎了,遗失的遗失了,而执意留下来的瓦罐,盛接着一脉水,被世代人熬煮,常煮常新。

被南湾的土地掬在手里的湖泊,乡亲们称它是堰。堰是南湾对湖泊的泛称。幼时学游泳、摸鱼,我被迫喝过湖里的水,水腥味苦,不好喝。不过也不白喝,学会了游泳和摸鱼,就再也不用喝它的水了。湖里的水不好喝,鱼儿却肥美,吃上一次还想吃。再看南湾的庄院,哪个不是靠湖里的水让土立起来的?我有私心,不甘让这一泓水被人称作堰,我给它取名南湾湖。

向天而开的南湾湖,蓝天白云、日月星辰全都被它收纳其中,天上的太阳、月亮、星星和地上的草木鸟兽以及乡亲都在湖水里洗过脸。南湾的每一个脸庞上都散发着湖水的光芒。湖水被南湾的土地小心翼翼地掬在手心里,任其在日子中蒸腾和散失。留在土地上的湖水越是长久,就越是咸涩。陈铺于土地上的那一泓清水,仅供畜饮鸟嘬。堤坝上到处都散落着瓦片,每一枚碎瓦片都浸染了湖水的光泽,又在日子里被细尘蒙住,灰头土脸。

湖水封冻后,堤坝上的细草,不知经谁之手燃起一场大火,火舌舔过大地,草木化为灰烬,灰烬覆盖了土地,也为土地涂上了一抹草木灰的黑色。来年的杂草从灰烬里获得重生。春天,它们都换上一副鲜嫩的脸庞,在湖水里洗一把脸,该上山的爬上了山坡,执意留在堤坝上的,替乡亲们经管着一湖清水。

南湾有湖泊,湖水我们吃不惯。为了吃一口清甜的水,我们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土挖出来,再把雨水放进去,谓之水窖。雨水自天际而来,归渠入窖,饮润苍生;雨水是离这片土地最远,又是距南湾最近的甜水。等一场雨真不容易,天什么时候下雨,我就什么时候守在水窖旁给水窖放水。

阴雨天给窖里放水的事情我常干,大部分雨水源自廊檐水和院子里的积水,也有从山上汇流下来的山水。南湾尽管缺少甜水,还不至于将从牲畜圈中流出的粪水也归进水窖里。水中的泥沙没有条件过滤,基本全都混入雨水流进了窖里;柴禾和杂物都被入水口的滤网挡在了外面。看水人的职责一则是及时清除入水口的杂物,一则是看住水。我深知水性,它们无论苦涩还是甘甜,只要看管不住,水是什么祸都敢闯的。不能让水漫过窖口,窖里把水放满了等于没水可用。窖体由旱窖和水窖两部分构成,旱窖在上,水窖在下,能装住水的部分是水窖,旱窖不能盛水,也盛不住水。

“瓦罐不离井(窖)口破”是成语,也是老一辈人的口头禅,用作孩童成长中的警示语。成语中的瓦罐兴许是在远古时充当水桶的角色,我记事后的水桶,材质已然演变成结实耐用的铁皮。瓦罐的功用一再退化,它们只是用来盛放凉白开、熬煮茶的水容器。

从水窖里取水,系在绳上的水桶,仅仅是为了把水从窖中取出来。水桶难免会与窖水和窖口磕磕碰碰,看到连铁桶都因碰撞而伤痕累累、扭曲变形,便理解了使用瓦罐取水的不易。铁桶也有弊端,锈蚀是铁桶的大敌。抵制锈蚀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不用的水桶倒扣起来,让它保持干燥。

将水桶掉进水窖是常有的事情,使取水的人攥着一截麻绳不知所措。在水窖里取水,还得练就打捞水桶的功夫。桶从绳扣上滑落还好打捞,若是桶的提手滑落,打捞上来的概率几乎为零。生性毛糙的人干不了捞水桶的事,反过来说,捞水桶能磨砺人的性格。兴许是成长中常捞水桶的缘故,把我磨成了慢性子。喝着窖水的人,性子都慢,性子太急了根本忍受不了日子里的种种煎熬。

在南湾,人畜共饮一窖水是普遍现象。畜生却比人活得警醒,它们能分辨出窖水的好坏。而人只要窖里有水,就一直闷着头喝,遇到窖水中浮起了小猫、小狗、老鼠的尸体,还舍不得丢弃,弄根长竿子捞出来,再接着饮用。

水窖用上两三年都要趁旱季差人去修缮,经水浸泡过的水窖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轻则掉下一片泥皮,重则会发生塌方。而差人下去正是要查找隐患并予以修缮的。多数时候,人是可以完成清淤修缮毫发无损地回到我们的身边,而不可控的事情也常有发生,因此而改写了命运的也大有人在。为了长久地从窖里吃那一口水,只有改写了命运的人才有时间去捶胸顿足地思考一番,而没有遇到过难处的人,总觉得自己足够幸运。

当有人举家离开南湾时,专司给水窖放水的人不忘堵死了水眼,盖实了窖盖。每个人在离开家的时候,都想着在不久将来还要再回来,觉得只是出一趟远门,把所有带不走的物资都妥善安置在原地,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水窖是南湾最大的水容器,它曾盛满雨水和希望。始料不及,水窖最终的归宿却是因干渴而死。渴死后的水窖,窖台上的铭牌只记载了它的生年,卒月装在吃水人的心里。

当我再一次立于一口干枯的水窖前时,俱往的人和事全都立起来站在了我的面前。“水窖”是逝去的岁月里一直陪伴着我们的一个热词,在干旱少雨的土地上盛行多年。水窖、水桶、瓦罐、罐罐茶曾是土生土长的南湾词汇。水窖和瓦罐在南湾的变迁中渐渐显现出斑驳的痕迹。

我家的水窖盘踞在柏油路的路基下面,突兀的一截老院墙和破旧的窖台遥相呼应,它们曾构筑着我在南湾的半份家业,而今它们相继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老院墙若要回归土地,正好可以将水窖填平,坍塌的院墙会将旧的时光和物事全部从这片土地上抹去,了无痕迹。

水窖遁隐处,坚硬的混凝土封住了土地,三分大的管口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却掌管着南湾人取畜饮的甜水源头。细细的水管掩埋地下,沿着柏油路将一头伸进南湾,另一头散布在了县城。水管虽小,却善解人意,让南湾人真切体会到吃一口甜水不再是一件难事。从此后,吃水不再看天色,不再担心失足落水的小动物,更不用担着风险去给水窖掏泥清土了。南湾人吃水至此变得轻松起来。

回南湾过年的路上看到一只灰白的瓦罐镶嵌在村外的土坎上,令我欣喜不已。费了好大周折才得以近前,仅凭裸露在外的那半边瓦罐我还不能断定它是否完整。以往的经验,应该是瓦罐烂了,残缺了,用不成了,才会被遗弃。我从冻土中一点一点将它抠出来,举在手中端详良久,依然没有发现它有任何残缺,除了岁月刻画在上面的印痕,并没有致命的伤。

它就是平常百姓家用来盛凉白开的一个普通的瓦罐。我曾在举家搬离南湾的时候将许多这样的罐子留置在老屋中了。经年之后,老屋坍塌后,全都被埋进了土中。

再一次在土坎上与瓦罐相遇,欣喜稍纵即逝,留在心中的却是无尽的酸楚。它曾是那么珍贵,被我擦得锃光瓦亮,摆在堂屋的桌子上,替我撑着门面。家里来客时,我会抱着它迎客添水。此刻,装满了泥土的瓦罐被我捧在手中,颜色和光彩尽失。仅从形貌上我根本无法断定它原本属于谁,又经谁的手遗弃在了这里。

我小心翼翼地双手举着它,立在车水马龙的马路边仔细端详。经过的车辆,大都会放缓车速,摇下车窗,向我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兴许他们都觉得新奇,也许他们都从我手中瓦罐遇见了他们的过往,并羡慕我:该是有多么幸运才再一次遇到了它。

瓦罐里盛满着黄土,黄土受冻后坚硬无比,只好将它小心翼翼地搁置在后备厢中,我想借助车里的暖气让它解冻,再把里面的黄土全部清理出来,擦出瓦胚固有的光泽,像先前一样珍视它,将它放置于书桌上,盛放凉白开,再泡上炒茴香,接续起被我遗失多年的喝水习惯。霎时间,心里早已有一个瓦罐将清冽甘甜的茴香水倾倒下来,与一只瓦罐相关的所有人和事,全部湿漉漉地站在我面前,争相讲述一只瓦罐的遗事。

盛夏时节,瓦罐里清冽的茴香水,承载着童年的全部。瓦罐坚硬,易碎,装上水,更要小心翼翼。空的瓦罐,只沉积时光和粉尘,哪怕是一点点水,都可以使瓦罐变得灵动起来。瓦罐盛上茴香水,粗重的秸秆沉底,细碎的枝和叶浮在上面,喝水的时候,习惯性地吹一吹,这就减缓了人在干渴时饮水的速度,边吹边饮,身体中会有暖意升起。

捧着瓦罐喝水时,瓦罐中也映现着一个人的脸庞,像你看它那样看着你,把它置于桌上,瓦罐中的水面倒映着屋顶椽檩的木纹,而置于山野时,日月星辰全都被纳入其中,星星和月亮从瓦罐里汲取了水,罐中的水也从星星和月亮中萃取了光芒。瓦罐那么小,因为罐中盛着水而大有乾坤。一滴水生下的麦子喂饱了我的童年,麦芽向上的力量,给我了无尽的希望;一滴水生下打碗花,被方芸别在头发上,给我懵懂时以美丽的启蒙;一滴水熬煮过的茶汤,令我迷恋的同时持续地给予我力量。

瓦罐只是南湾在特定的一个时代盛水的器皿。同样的茴香水完全可以装在铁器中,也可以装在塑料瓶或袋子中。各种器皿中盛装的茴香水我都喝过。唯有装在瓦罐中的茴香水,一贯保持着茴香的鲜香味和水的甘甜。铁器中的,塑料瓶中的茴香水,总是带着一股难以言表的腥涩味道。这种味道会极力地阻拦住你的思绪,无法回到过往。

每一次从瓦罐浑圆的罐口往里面窥探,总能感受到时光会瞬间变得缓慢下来。盛着水的瓦罐不只是一种器皿,它承载着生命中所有的光和影、苦和乐,也承载了一代人的全部记忆。

犹记得跟随父亲垦荒的情景,一口瓦罐是我和父亲垦荒时在南湾的土地上获得的第一茬庄稼。父亲一铣翻出了一口瓦罐,罐体完整,罐口封着,封口的材料已经腐朽,轻轻一碰就碎了。瓦罐是空的,罐底沉积着厚厚的淤土,不免让人觉得扫兴,要是装着一罐银圆或者元宝该多好。父亲拿草根擦拭瓦罐表面的泥土时,一脸威严地说,金银财宝只予有缘人。父亲这么一说,我也就释然了。我们开垦荒地的本意就是为了种庄稼,并没有想着假借垦荒探宝发横财,偶瓦罐一口就已经是令人心跳不已的收获了。那口瓦罐,一直放在堂屋的桌上,盛着凉开水,水中经年都泡着烘焙过的小茴香籽或者茴香秆,供一家人饮用。

麦黄六月,太阳最毒的时候,我会钻进麦子垛下纳凉,折一穗麦子,捋顺了麦芒,放在手心里搓揉。麦子丢盔卸甲,露出麦粒。一把新麦放在口里咀嚼,越嚼越香,嚼烂了的麦子,可以反复吹起泡泡来。咀嚼和吹泡泡的时候,适合回味过去或遐想未来。我把一个装满茴香水的瓦罐埋在麦垛下的湿土里,只留下罐口,我用半截子麦秆汲水喝。我屈身进入麦垛的时候,一株倒悬的麦子正好将麦芒对准了我的脖子,我腾手折下麦穗的空档,一只渴疯了的蚂蚱,伺机纵身一跃跳进瓦罐里,溅了我一脸的水花。结果没把它淹死,它蹦跶一会,抓住麦秆儿,就顺着麦秆儿爬上来,在上面歇缓一阵,惬意地抖抖身上的水,翅膀一展,吱吱地唱着走了。从容得像是它只是在村里的河水中冲了个凉,转身上了岸就忘了河的存在。而我却傻在了瓦罐前,干看着一罐冰凉的清水,却喝不成。

有一年,家里养的老公猫趁我们下地,掀开缸盖,偷吃了缸里的腌猪肉,渴疯了,趴在罐上舔水。罐高水深,它就使劲往罐里钻,压翻了瓦罐。瓦罐从桌子上滚落,跌在水泥地上,摔碎了。破碎了的瓦罐,还能拢在一起,基本复原着瓦罐最初的样子,但是再也用不成了,被我放在闲置的蜂窑里,搁置多年,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它本就是破碎的瓦片拢起来的,禁不住风吹日晒,最后烂成了一堆碎瓦片,被放鸟的人捡拾去扔在了各处。

水窖遁隐,瓦罐遗失,所幸我从南湾还能将热气腾腾的罐罐茶随身携带。瓦罐、水窖、水桶、扁担,若不是睹物生情,也许我会很长一段时间想不起它们。

南湾的多少个日子,都是从烟熏火燎的小屋里的罐罐茶开始伸展开的。在我们迁居县城的这些年里,早起喝罐罐茶的习惯被父亲随身携带,只是在细节上稍微做了修整,把烟火熏染的炉子丢弃在了南湾,换上了更为精巧和洁净的电炉子,烟火气也就随之被遗弃在了南湾,父亲只从中猎取了滚烫而浓俨的茶汤和一成不变的喝茶习惯。

迁居县城的这些年,我发现父亲的喜好却越发简单了,吃饭喜欢清淡,不吃生硬和冷凉的东西。他从罐罐茶的配料中撤下了白糖、冰糖和蜂蜜。他说这些东西喝上早晨出去吸上冷气,胃酸肚胀,人不自在;红枣、枸杞替代了所有的糖。每次他坐在雾气中熬煮茶的时候,我看到不住地吐着热气的小瓦罐里更像是在用茶叶煮着水,而不是在用水煮茶叶。肚大口小的瓦罐架在通红的电炉子上,满满当当,所有的配料和茶叶挨挨挤挤,都摒弃前嫌,热气腾腾地释放着香味。

父亲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茶罐、茶杯、茶叶罐儿倒腾得满屋子响。我说又不用下地干活,起这么早干啥。他说到点就睡不着了。我说飞机都晚点呢,你怎么就这么准时呢。父亲笑着说,到点就被茶香醒来了。我说我咋从来都没有被茶香醒来,倒是每天都是被你吵醒来的。我是近几年偶被父亲吵醒睡意全无时喝过几次,除了感觉苦涩之外,并没有觉出有什么好来。父亲再不和我搭言,咬一口油饼,抿一口茶,半闭了眼,不住地咀嚼,再抿上一口茶。看他的神情无比享受,似在说,那是你还没有茶瘾!想想也是,父亲喝了半辈子罐罐茶,他或是从中品咂出了苦涩之外的香气,而我的感觉还差着火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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